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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母教的傳教士們,包下了小龍湫鎮碼頭一座客棧作為駐地。

兩名身穿黑袍的修女,搖晃著銀鈴,站在客棧門前,用帶著濃厚異域口音的大玉朝官話,熱情的向門前圍觀的鎮民招呼著。

“至高而仁慈的聖母,高座雲端,注視世間所有。”

“信奉至高而仁慈的聖母,祂必定降下福祉,恩澤所有虔誠的信徒。”

“迷途的羔羊們,你們是有福的,聖母的目光落在了爾等身上,巨大的福報將至!爾等,是有福的!”

兩名修女,面板白皙如牛奶,一人髮色蔚藍,一人髮色碧綠,雙眼都是淡淡的琥珀色,容貌昳麗,體態秀美,身上更潑了大量的香水,隔著三丈遠,都能聞到她們身上濃濃的香氣。

客棧門口,看熱鬧的鎮民越來越多,好些年輕的鎮民,更是雙目如火,直勾勾盯著兩個異域美人,人群中有人在竊竊私語:“看這兩個洋婆子,這胸,乖乖,比我家剛下崽子的老母豬還要大一圈!”

有保守而封建的老人就開口訓斥,說‘胸脯大乃淫-亂之兆’、‘此等異域女子定為禍水’、‘最擅長採補男人陽氣’云云。

更有鎮子上的婆姨,目光不斷掃過兩個修女,唾罵之餘,卻又不忘狠狠挺起自己的胸膛。還有那混在人群中的小丫頭們,被自家長輩一把揪住了耳朵,連打帶罵的拖回了家去,唯恐她們跟著這兩個洋婆子學壞了。

給刑天鯉強塞了一張聖母像的老教士慢吞吞的走出客棧,他高高舉起了雙手,大聲道:“迷途的羔羊們,聽我說——請你們敞開心扉,感受聖母的恩澤!”

人群中,有嗤笑聲傳來:“我的娘,這心扉該怎麼敞開?也忒玄乎了!”

有鎮子上的二流子吊兒郎當的扯著嗓子高呼:“喂,洋老頭兒,你們的聖母,究竟有什麼恩澤啊?說出來聽聽!”

老教士重重撥出一口氣,他雙手叉腰,用力搖了搖頭,無奈的看了一眼四周嬉笑不斷地鎮民,大聲道:“信我聖母者,只需向至高仁慈的聖母聖像跪拜,祈禱,接受洗禮,在教徒名冊上登記入冊,一人就可得三斤白麵,五個雞蛋,半斤菜油,二兩精鹽!”

老教士扯著嗓子嚷嚷道:“名額有限,每日只有三百人哈!”

‘嘩啦’一聲,圍觀的鎮民齊齊聳動,爭先恐後的朝著老教士圍了上去,忙不迭的伸手大叫:“我,我,我,老先生,我是聖母最虔誠的信徒哩!”

刑天鯉站在不遠處巷子口,看著這邊動靜,一張麵皮抽抽,喃喃道:“天底下,真是沒有新鮮事。”

幾名身披黑色神袍,戴著三角兜帽,身形魁梧,身高在六尺開外的教士行了出來,他們雙手輕輕一劃拉,就將那些擁擠的鎮民推得連連倒退。

“迷途的羔羊們,不要擠,不要慌,一切都是聖母的安排,命運早已註定。”老教士帶著奇異的微笑,朝著鎮民們振臂高呼:“請列隊而入,聖母已經為你們安排好了一切!”

刑天鯉瞳孔微凝,寒光一閃而逝,深深的朝著那幾個魁梧教士看了一眼。

剛剛擁擠的鎮民起碼有兩三百人,他們輕輕鬆鬆就將鎮民們從老教士身邊推搡開來,這份力量,絕非尋常人能有。

目光一旋,刑天鯉在遠處,赫然看到了米希爾。

這個高高瘦瘦的英吉士洋鬼子,正叼著一隻菸斗,目光陰鬱的看著這些忙碌的教士。而馬縣丞,正好似一條哈巴狗,湊在他身邊,點頭哈腰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整整一天,小龍湫鎮的市井話題,全集中在了這些傳教士身上。

比如說,他們真的用貨船運來了白麵、雞蛋等物,真的有三百個接受了洗禮,登記在教徒名冊上的‘教徒’,拿到了老教士許諾的物資。

又比如說,有新教徒本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決心,將自己得了肺癆,已經開始咳血的老孃送去給傳教士們看病。那些傳教士只用了幾片藥片,就讓老太太的咳嗽大大緩解。

還比如說,鎮子上的史屠夫下午的時候突發腸癰,兩名傳教士直接給他開膛破肚,切掉了灌膿腫大的腸子,救回了一條命!

短短一天時間,這些傳教士帶給小龍湫鎮的震動,遠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還要多。

傍晚時分,刑天鯉吃過晚飯,正坐在前院迴廊下,雨突然停了。

風吹過,天空厚厚的雨雲,居然快速散開。

西邊天空,小半邊蔚藍色的太陽面龐悄然浮現,將半個天空都染成了清澈的藍色。偌大的天空,絲絲浮雲盡成碧藍,天地好似被一塊巨大的藍水晶鑲嵌在裡面,空靈而迷幻,好似身處夢境。

“雨停了!”刑天鯉站起身來,張開手臂,來到了院子中間,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出梅了!”李魁勝端著一個小茶壺,看著天空‘嘿嘿’笑著:“出梅了好,這一段日子,身上都要長蘑菇了。唉喲,我這老腰!”

幾個巡檢司的漢子也忙不迭的跑到院子裡,盡情的舒展身體,享受今日的最後一抹陽光。

突然間,碼頭方向傳來密集的槍聲,聽那響動,起碼有二三十支長短槍在同時開火。

“召集兄弟們,碼頭那邊出什麼事情了?”李魁勝厲聲喝道:“這響動不對勁!”

一行人出了院子,順著石板街道一路疾行,沿途家家戶戶緊閉大門,門縫裡盡是驚慌失措,向外偷偷窺探的鎮民。

走過傳教士們包下來的客棧,就看到客棧大門敞開,十幾名傳教士正站在門口,朝著剛剛槍聲傳來的方向比比劃劃,那老教士正搖晃著銀鈴,大聲的嚷嚷:“至高而仁慈的聖母啊,願您降下神罰,洗盪世間的罪孽,懲罰那些罪有應得的罪人;更願您降下神恩,庇護您的羔羊,讓他們不受任何不應有的傷害!”

李魁勝看了老教士一眼,低聲罵道:“神棍!”

刑天鯉也衝著老教士看了一眼,憑藉一個修道人的直覺,他總感覺,這老頭兒的話裡有話!

急匆匆經過客棧,前方街道盡頭,一片平場外,就是碼頭區域。已經有巡檢司的人趕了過來,正和一群身穿灰色號衣,嘴裡不乾不淨的團練們推搡叫罵。

見到李魁勝帶人趕了過來,馬縣丞猛地從那些團練後方撲了出來,聲嘶力竭的尖叫著:“李魁勝,你們是幹什麼吃的?聽到了麼?聽到了麼?殺人了,殺人了,這都是你的錯!”

馬縣丞麵皮慘白,雙眼僵直,好似被家暴的怨婦一樣嘶聲尖叫,幾乎要撲到李魁勝身上,衝著他就是一通撕扯抓撓。他嘴角更是不斷冒出白色的沫子,渾身劇烈哆嗦著,一副驚嚇過度近乎瘋癲的模樣。

刑天鯉一把抓住了馬縣丞的脖子,將他提溜起來,正正反反就是七八個耳光抽了過去。大耳光子抽得脆響,直打得馬縣丞滿口噴血,好幾顆大牙都噴了出來。

“殺人了?殺誰了?誰死了?”

馬縣丞晃晃腦袋,終於清醒過來,他雙手死死抓住刑天鯉的手腕,哆哆嗦嗦的說道:“禍事了,禍事了,是,是,是米希爾先生,他……”

“他出事了,肯定是他出事了!”

“洋人出事了,英吉士的洋人,在大龍湫縣的地盤上,出事了!”

“和本官無關,和本官無關啊。本官帶著人,正準備去小香嬌那裡喝幾杯,響槍的時候,本官不在場,不在場啊!”

“本官是縣丞,是縣丞,本官不管這治安案子!”

“李魁勝,你是小龍湫鎮的巡檢,這人命案子,你要擔責,這都是你的責任!”

刑天鯉恨不得翻一個白眼,這個狗東西,這就開始甩鍋了?呵,前些日子,可是他親口將碼頭區的治安交給了那些縣城來的捕快和團練,將小龍湫鎮巡檢司的人全部趕走的!

這個鍋,你馬縣丞不扛也不行啊!

就這一會兒撕扯的功夫,太陽已經徹底落下,東邊半片月亮冉冉升起,月光極其皎潔,其亮度比起白天,也只是稍稍暗了一些,視力好的人,基本上視物無礙。

趁著月光,大隊人馬湧到了碼頭附近,一座佔地頗大的宅院門前。

這宅子的主人,是小龍湫鎮有數的地主賈員外。米希爾來到小龍湫鎮後,是馬縣丞親自出面,用極低的價格,幾乎是白嫖的,將宅子租了下來。

在辦事處沒修好之前,米希爾就住在這宅子裡,和他同住的,除了他從平海城帶來的幾個商會助手,更有二十名捕快和二十名團練好手做護衛。

這是一座三進的院子,眾人剛到門前,刑天鯉就聞到了濃烈刺鼻的血腥味。

從前院照壁後開始,地上躺著一具具慘不忍睹的屍體,其整個上半身爆裂,血肉噴得滿地都是,四周院牆上都滿是鮮血,完全無法想象,是何等攻擊,才會造成這麼殘酷的傷害。

前院屍體,只有七八具。而且看現場的痕跡,這裡的死者,完全沒有任何反應,連一發子彈都沒來得及射出,就被襲擊者瞬間抹殺。

剩下的所有死者,全都集中在了中院,也就是米希爾居住的院落。

院子裡,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體,同樣是上半身爆炸開來,血肉橫飛,地面上、院牆上,甚至是屋瓦上,都是狼藉的血肉噴濺。

這裡到處都是彈痕,可想而知,刑天鯉他們聽到的那一陣密集的槍聲,正是這些死者遇襲時,倉促中拔槍亂打造成的響動。

院子裡滿地血腥,刺鼻的血腥味,還有內臟的怪味,混合成一種可怕的味道狠狠鑽進所有人鼻腔。在兩個團練的攙扶下,好容易閉著眼睛走過前院,來到中院的馬縣丞,不小心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就‘噗’的一聲,嘴裡、鼻孔中,同時噴出了黃綠色的胃液和膽汁。

刑天鯉,也看到了米希爾。

白天還在街道上,一臉陰鬱打量那些傳教士的米希爾,他正端端正正的坐在中院北邊正房的大廳中,一個人,佔據了兩張大椅!

刑天鯉也算見多識廣。

饒是如此,他看到此刻的米希爾時,也只覺渾身發寒,五臟六腑差點沒翻個個兒。

行兇的人,手段太殘酷。

米希爾,被分成了兩個部分——他的皮囊是一部分,他的骨骼和內臟,則是另外一部分。有人以極其可怕的手段,將他的骨骼和內臟,從他的皮囊中生生扯了出來。

他的皮囊,被放置在正對廳門的大椅上。

他的骨骼和內臟,則端端正正的坐在了左手側的椅子上。

所以,他一個人,佔據了兩張大椅!

如此手段,殘酷、慘厲,暴虐至極,且充斥著可怕的魔性,天知道是什麼樣的怪胎,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更驚怖的事情發生了。

刑天鯉等人走進中院,打量現場的時候,就在好些巡檢司所屬和團練們張口嘔吐時,米希爾的骨骼,突然搖搖擺擺的站了起來。

五臟六腑從他的骨頭縫隙中脫落,他血肉模糊的骨架搖搖晃晃朝著廳門走了一步,這才‘咣’的一聲倒在地上,摔成了七八段。

李魁勝‘唔’的一聲,低頭嘔了起來。

被擺佈成了這個模樣的米希爾,在他們進來的時候,居然還是活的!

是活的!

難以想象,這個狀態的米希爾,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享受了’多大的恐懼!

除開刑天鯉,在場所有人都是嘔吐的嘔吐,昏厥的昏厥,沒有一個能正經站穩的。

“小……小魚兒……”李魁勝一邊嘔吐,一邊推搡刑天鯉,想要將他趕出中院:“這裡邪性得很……你,你……你帶幾個兄弟,回……回……”

“不,不要回去!”李魁勝吐了幾口膽汁,嘶聲道:“你去我臥房,拿了那個漆器匣子,乘小火輪,去大龍湫縣城。找你胡叔兒,讓他派人,送你去平海城……老叔兒在那邊租界,有一個小院子,你在裡面,暫時住著!”

刑天鯉伸出手,在李魁勝脖頸附近輕輕揉捏了幾個穴位。

一絲絲精純的血氣順著指尖沁入李魁勝穴道,李魁勝只覺遍體滾燙,突然精神,那讓人窒息的嘔吐感頓時蕩然無存。

“老叔兒你說什麼話?要走,也得咱叔侄一起走!”刑天鯉輕聲道:“哪裡有做侄兒的,丟下自己老叔兒自己跑路的道理?嚇,不就是死了幾個人麼?算得什麼大事?還能比老叔兒你當年打仗的時候,死得人還多麼?”

李魁勝張了張嘴,想要罵娘。

他倒是見過無數死人,甚至那種被大炮炸得稀碎的,他都見過不少。

但是這等殘酷的手段,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他想要給刑天鯉形容一下剛剛米希爾站起來的模樣,但是李魁勝猛地給了自己一耳光,低聲唸叨道:“小魚兒看不到,看不到,老天保佑!”

刑天鯉瞳孔微縮,寒光隱隱。

看不到?

他看得清清楚楚!

無形的神識悄然外放,籠罩了直徑二十丈的空間,整個中院都盡在掌握,他更看到了很多肉眼看不到的東西。

“老叔兒,你知道我看不到的,你還怕我被嚇住了不成?”

“趁熱,趕緊勘測現場,看看能發現些什麼!”

“嗯,你們剛剛在前門,可看到有人逃走麼?”

刑天鯉轉身,問那些吐得昏天黑地,差點沒把腸肚都給吐出來的團練。

幾個團練頭目極艱難的抬起頭來,然後瘋狂的搖頭。他們的駐地,就在外面碼頭上,只不過靠近那個堆積煤塊的堆場,距離這個宅子,能有小半里地。而且槍響的時候,他們大部分人都在喝酒取樂,反應未免就慢了一些。

等他們點齊了人馬,拿著槍械趕來的時候,巡檢司的人也從鎮子裡匯了過來,雙方這才一通撕扯叫罵。

一方從碼頭方向,一方從鎮子方向,恰恰堵死了兇犯從前門逃竄的可能。

“後院!”刑天鯉指了指後院的方向:“這後院的隔壁,是哪裡?”

“是……”一名巡檢司的頭目喃喃道:“不就是那些傳教士包下的客棧後院麼?那是一個大牲口院子,平日裡能容納上百頭大牲口。”

李魁勝瞪大了眼睛,他和馬縣丞一起,深吸了一口冷氣。

“他們是傳教的,口口聲聲仁慈、悲憫,不至於罷?”這是李魁勝的話。

“老天,他們也是洋人大爺,他們全都是洋人大爺!”這是馬縣丞的話。

刑天鯉幽幽道:“他們也是洋人大爺,這不是好事麼?他們洋人自己內部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解決罷?我們雖然不知道這事情是為了什麼,但是,想必他們自己,是清楚的罷?”

李魁勝和馬縣丞相互看了看,同時點頭。

刑天鯉說得有理啊,米希爾被殺,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那些傳教士。

唉,不管他們是不是,反正這事情,就這麼往上交上去罷?神仙打架,咱們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官兒摻和個什麼?咱們有這個資格摻和麼?

外面突然傳來了驚呼聲。

一行人急忙離開了血腥狼藉的案發現場,剛剛出了這宅子,就看到小半里地外,碼頭的堆場上,點點火光閃爍。頃刻間,點狀火光就化為一條條火帶,將一堆一堆小山包一樣的煤塊整個包裹在了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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