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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這不是嘉娘麼?身子好了?”那姑娘一張上窄下寬的梨形臉,眼睛細成一條縫,翻白地瞥過來瞧著十分刻薄,“今兒怎麼沒去鎮上。我可聽說前兒程風哥就回來了。怎麼地?沒來尋你?”

葉嘉想半天沒想起來說話的人是誰,就站著不說話。

“怎麼不說話?往日牙尖嘴利的,今兒怎麼跟啞巴似的……”

她旁邊一個大方臉姑娘立馬掐斷了她後面的話,兩人鬼鬼祟祟的。不敢拿正眼跟葉嘉對視:“我就說她皮糙肉厚的死不了。你偏要來看看。這不好端端站著麼。”

“怕什麼!你那是不小心失手,又不是故意的。她自己沒站穩怪得了誰?”這話石破天驚,葉嘉眉頭一挑,跟那方臉的姑娘對了個眼。忽然想起了這人是誰。

張春芬,寄養在葉家的她大嫂子的妹子。也是當日把原主推下河的那個人。

張春芬見葉嘉的眼神掃過來,頭一埋,頓時就想走。那她旁邊的姑娘卻不依不饒。往日原主仗著長得俊吃得開,沒少擠兌她們。她自然逮著機會就想找補回來:“而且你瞧她穿的都是什麼衣裳?往日程風哥能捨得她這樣苦?定是破了相,程風哥不要她了!”

嘀嘀咕咕的,說話的姑娘眼神有意無意地瞥張春芬的衣裳,藏不住嫉妒。

張春芬約莫十六七,一身鵝黃綢緞的襖子,領口袖口鑲了一圈兔毛邊兒。簇新,下面配了條紅裙子。耳朵上掛了銀耳墜,一走三晃。要不是臉生得黑,倒是光鮮得不像個鄉下人。不過衣裳穿身上有些短,看起來不合身。即便如此,這一身也足夠叫人吃驚了。

見葉嘉的眼睛也瞧過來,她偏了偏身子避開。一手將鬢角的碎髮別到耳後,拉著臉:“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先走了,還有事兒呢!”

那姑娘還想再說,張春芬扭頭就走。那姑娘無法子,只能憋屈地跟上去。

葉嘉目送著兩人離去,眼睛緩緩眯起來。餘氏這會兒不知去哪兒,堂屋門口小孩兒坐小馬紮上乖乖吃飯。葉嘉又瞥了眼小孩兒的碗。那碗裡不知裝得什麼黑乎乎的,聞著味兒都覺得苦。

一陣冷風竄過來,葉嘉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跺了跺凍麻的腳進屋。

低頭看看自己,一條洗得發白的土布棉褲,上衣襖子的胳膊肘還打了補丁。內裡棉絮瓤子已經硬了,穿著又重又不保暖。葉嘉哈了口氣,沒有鞋子換,只能又跺跺腳。葉嘉把這幾間屋子都給搜了一遍。除了周憬琛躺的屋,堪稱掘地三尺。但別說銀角子,一個銅板都沒有。

這小三間兒也不大,就那麼點地兒一眼望到邊。糧缸擱在小廚房,拿個小鎖鎖著。她才去揭了蓋,毫無驚喜,就剩缸底一層高粱米。

沒錢,沒糧,沒地,沒羊,在西北窮村子,一個寡婦,一個小孩兒外加一個服役的男人。這叫什麼?精準扶貧嗎?默默吐出一口氣,做了好久的心理暗示才把破口而出的髒話嚥下去。

唉聲嘆氣了半天,葉嘉轉身又折回臥房。到底把牆縫裡的小木盒子摳出來。

這是原主藏的首飾盒,裡頭的東西葉嘉本來不想動。倒不是捨不得,畢竟人都快餓死了,誰還戴首飾?而是這些東西來路不正,是程風給的。按理說該還回去,但這會兒也顧不上別的。開啟來,裡頭有兩對指甲蓋大小的銀耳環,一個筷子粗的銀鐲子,外加一根顛起來沉手的銀簪。

拿起銀簪咬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純銀的。若都是純銀製的,應該值點兒錢。金銀在哪個朝代都是硬通貨,葉嘉琢磨著要不等會兒就去鎮上把東西給當了。忽然就聽到餘氏在哭。

東西往懷裡一揣,葉嘉忙掀了簾子過去。

說起來,隔壁屋裡躺著一個人,倒是忘了周憬琛前幾日也一身血被抬回來。不曉得在西場出了什麼事,抬回來就有進氣沒出氣。兩人是夫妻,按理說周憬琛不應該躺在餘氏那間屋子裡。但原主嫌棄他身上都是血,衣裳又髒。攔著門,不讓人給抬進屋。

餘氏性子柔弱,又是個嘴笨的。原主耍起狠來,她動手動不過,說又說不贏。只能抹著淚把兒子給抬到自個兒屋。因著大夫交代了不能挪動,至此,周憬琛就在西屋躺下。兒子十九了,母子不好睡一個屋。餘氏沒得辦法,就帶著小孫女在堂屋打地鋪。

葉嘉:“……”

不得不說,想起這事兒,她開始佩服周憬琛的胸襟了。若旁人敢這樣對她媽她侄女兒,她非得把人給整死不可。但轉念一想,在古代,休棄對女子來說已是天大的懲罰。不管是不是女子的錯,只要被休棄,那都要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的。

細想想,或許原主在周憬琛的眼裡就是個上躥下跳的跳樑小醜。不入眼,自然不入心。平日裡任由她蹦躂,刮點小錢又不傷及要害,權當哄母親高興盡孝道了。

罷了,若真是這樣,反而好辦。

西屋沒門,也是一個簾子擋風。葉嘉一掀簾子,一股變了質的血腥味兒瀰漫開來。淡淡的草藥味道混合著灰塵和雨天發黴的味道,難聞的要命。

屋裡黑洞洞的,剛進來都看不見人。餘氏瘦弱的身體佝僂著,哭也沒聲兒。右手邊一個木盆,正在擰溼布。葉嘉發現,古代人有個什麼病就鎖門鎖窗的習慣很不好,這屋裡悶得跟養蠱似的。屋裡各種味兒雜在一起,活人都得燻死兩回。

床上躺著個人。光線太暗也看不清長相,模糊地瞧見身量很長。一動不動地躺著,那人胸脯一起一伏,呼吸艱難,像是透不過氣來。

葉嘉當下就轉身去窗邊,一把扯下了木板。

強光照進屋裡,伴隨著冷風和雨腥氣灌入屋中,餘氏驚得蹦起來。她跌跌撞撞衝過來都忘了哭:“嘉娘,你這是做什麼!快把窗子擋上,大冷天的允安還在發高熱,不能見風!”

葉嘉沒管,把木板拿到一邊,任由風吹進屋。

別的事餘氏都能依她,關係到兒子的命就沒辦法軟弱。這會兒新仇舊恨一起湧上頭,她指著葉嘉的鼻子,想罵又不會罵。嘴唇哆嗦著,氣得直掉眼淚。

葉嘉心說這婦人未免軟弱的過分。

扭頭看向床。床上那人半張臉藏在陰影中,只看得見雋秀的下巴和修長的脖子。露在外面的面板因高熱,燒得很紅。新鮮空氣灌入屋內,漸漸的起伏很大的胸口才平緩了些。葉嘉指著床上人:“剛才悶得他喘不上氣。現在呼吸聲都平緩了。”

餘氏驚疑不定,見兒子似乎確實安穩下來,表情頓時有些訥訥。

葉嘉也不在意:“開著窗先通通風,過會兒冷了再遮上。”

餘氏沒說話,低著頭給人掖被角。

葉嘉看她這樣子煩躁地捏了捏眉頭。她本來不想管的,但見死不救真做不到,“你在家照看著,把小孩子看好。我去鎮上請大夫。”

說完,顧不上餘氏瞬間抬頭,葉嘉去門後摸了一把傘就出了屋。

餘氏聽她這麼說不僅沒覺得好心,反而疑心她又找藉口去找程家老二。餘氏不說不代表不知道,兒媳婦鎮上有人。平日裡裝聾作啞的不發作,一是不敢招惹本地人,二也是盼著葉嘉回心轉意,看在她衣帶不解的伺候的份上,消停些。

此時且不談,就說這會兒等她追出屋子,葉嘉已走出院子老遠。

王家村離鎮上有兩三里路,不下雨約莫要走一刻鐘。下了雨路不好走,多耗費一盞茶。

苦寒之地,這種西北小鎮也不見繁華。鎮上的屋子也只比村子裡好一點,磚瓦房。但跟後世電視裡的建築物差遠了。街上商鋪不是很多,下雨天關門的更多。葉嘉費了些功夫才找到當行,把從牆縫裡摸出來的東西一股腦兒全當了。

那銀耳環是純銀的,但鐲子跟銀簪就摻了點東西。總體下來,當了三兩二錢銀子。葉嘉有點摸不準當地物價水平,也不知是不是公道。只揣上銀子先去請大夫。

這個鎮子叫北里鎮,是北庭都護府下一個小縣城,也是軍事要塞。離房縣有十幾里路,大燕最靠西的一個鎮子。這地方不僅窮,還極容易受外族侵擾。寒冬時節,時常有草原部族南下搶掠。葉嘉一邊走一邊看,街上別的店不多,刀具店和打鐵鋪倒是有好幾家。

一路快走,終於找到鎮上唯一的醫館。

醫館沒打烊,門口一個小童正有一搭沒一搭杵藥。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兒在翻著藥材,看到人進來才放下東西走出來。

葉嘉言簡意賅地把情況說了,老大夫二話沒說,背上藥箱就跟出來。

治病救人的事兒葉嘉可不敢耽擱,不管這裡是不是一本書。拖晚了那就是一條命。想著大夫年紀大腿腳不便,她一咬牙還僱了個驢車。

有車子就快了,兩人不到一刻鐘就到了村裡。

葉嘉領著老大夫趕緊進屋,餘氏見她真請了大夫回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怕擋路,趕緊孩子抱開叫老大夫連忙進屋去。

老大夫先是耗了脈,又檢查外傷。許久才扭頭斥道:“拖到今日,你們是想讓他死哦!”

餘氏的臉頓時慘白,手腳發軟地站不住。老大夫一面施針一面痛心疾首:“這樣燒著,不把腦袋燒壞身子骨也得熬幹。再晚個幾日,你們也不用花錢請大夫了。草蓆一裹,抬出去便是。如今這樣子,就算救回來,往後怕也是個短命的。”

餘氏嚎啕大哭,葉嘉瞥了一眼床上的人,一言不發。

第3章

老大夫忙活了好一陣子站起來,把傷重新包紮了一番。扭頭瞧這一家子孤兒寡母,不由嘆息:“高熱是止住了,但晚間還會再發。家中可有烈酒?備一些,待到他發高熱給他擦身子。切記可千萬不能再悶著了,這人的病症都是身上有傷沒料好好理給活生生悶出來的。”

大夫的一番話叫餘氏嚇白了臉。

她嘴唇哆嗦著,好半天不敢說話。方才心裡還怪兒媳胡來,這會兒倒沒臉看向葉嘉。自幼便錦衣玉食奴僕成群,她哪裡曉得這些?一朝落難才自覺就是個廢人。

“罷了。”見她要掉眼淚,老大夫話也不多說,就讓她找酒來。

餘氏就懵了:“酒?要酒作甚?”

老大夫正要說話,扭頭見葉嘉端著一碗烈酒匆匆從外頭回來。

家庭物理退燒的常識葉嘉還是知道的。剛才一聽大夫說人在高燒,她立馬就出去借酒了。

在西北這地兒,家家戶戶都會備點烈酒的。因著冬日嚴寒,一口烈酒喝一口下去,熱氣從肚子就能燒遍全身。不管漢子還是婦人都愛喝,也就周家外來的喝不慣烈酒,家裡沒有。不過葉嘉在村子裡名聲不好。走了好幾家才借到一碗,急忙就給端回來。

老大夫聞著味兒,讚賞地看了眼葉嘉。沒在管餘氏,就讓她趕緊把酒端過來。這會兒大概也曉得這一家人誰能頂事兒,他乾脆把要交代的事都跟葉嘉說。

一邊說一邊指使葉嘉解床上人的衣裳:“若晚間他在發高熱,你就拿布沾酒在他腋下,腿窩,脖子,擦四肢。多擦幾遍,總能把高熱降下來。”

葉嘉點點頭,表示知曉了。老大夫又去桌邊寫了藥方給她:“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你相公雖傷得重,但那條斷腿接的及時也接得好。這麼養著,往後也不必擔心瘸。”

葉嘉被‘你相公’三個字給搞得窘了一下,抿了抿嘴,謝過大夫。旁邊餘氏狠狠鬆一口氣。一家人趕緊謝過老大夫,老大夫又留了一瓶治外傷的藥就預備打道回府。

診金加上抓藥,一共一兩半錢。

結賬了,餘氏囊中羞澀,自然是沒銀子給的。站在一旁支吾半天。是葉嘉掏的這錢。且不說她掏銀子的爽快把餘氏嚇得夠嗆,眼睛瞪得老大盯著她瞧。葉嘉送老大夫出去,順勢去鎮上抓藥。

叫的驢車還沒走,這會兒正好送老大夫。

上了鎮子,葉嘉先把老大夫送回醫館,自己則折回西街。

等餘氏發工錢是不行的,那糧缸空著葉嘉晚上會睡不著覺。她一口氣買了五十斤的面,五十斤的粟米。柴米油鹽各添置一些,想想,又去一戶人家抓了四隻小雞。葉嘉心道,牛羊這等大型家畜她養不起,養四隻小雞下蛋做個甜頭還是可以的。

這般林林總總的加一塊,竟花了小二兩銀子。

才當的銀子還沒捂熱,這就去了大半。葉嘉心疼的心滴血。可都花到這個份上她乾脆也不省,去肉鋪割了一斤肉,又買了些白菘、蘿蔔,薺菜,湊了個二兩整。

大包小包地回到村子,雨早就停了。

餘氏聽著動靜跑出來。一看到這麼多糧食震驚得繞著驢車打轉。再一看葉嘉,眼神中就帶了絲懷疑。不是說有糧食不高興,是她可太清楚了。兒媳有多少銀子都填了孃家,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怎地去了一趟鎮上就又是面又是粟的?

有那難聽的話餘氏不敢說,便旁敲側擊地問她打哪兒弄來的糧食。葉嘉懷裡還抱著四隻小雞崽,怕給凍死了護的可嚴實。沒功夫答話。

餘氏這會兒哪還笑得出來,怕她是問鎮上那男人討要的。若當真是,她寧願餓死也不吃!

“這是治傷的藥,”葉嘉沒管餘氏臉色幾變,徑自放好小雞崽又把懷裡那一大包的藥材掏出來,“今兒就開始喝,約莫夠三個月。”

餘氏看著藥材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葉嘉瞧她那樣心裡轉了個彎,揚起一邊眉頭:“錢是我當首飾來的。”

餘氏眼神閃了閃,低下頭,頓時就不問了。

她諾諾地接過藥材就往後廚走。葉嘉倒沒什麼感覺。畢竟原主那事兒是真的,雖然跟鎮上那人沒太出格,但做了就別怪人家疑心。外頭的糧食油鹽還在擺著,這年頭在鄉下,糧食就是命,一個沒看牢指不定被拿了。葉嘉趕緊去把東西都拿回屋。

五十斤面,五十斤粟米,夠一家四口吃三個月。葉嘉心裡稍微有了點底。

餘氏在煎藥,葉嘉收拾一下就把肉拿出來做。

作為一個高知型單身社畜,葉嘉除了大部分時間揮灑在事業上,剩餘時間都用來修煉個人生活技能。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廚藝。要不是經濟拮据只割了一斤肉,她能搞出十種不同的花樣來。

葉嘉把肉給清水洗了一遍,面和上,轉頭去剁薺菜。準備包薺菜肉餡兒的餃子。肉就這麼多,做紅燒肉吃一鍋過癮是過癮,但是太奢侈。就周家這情況,等她想到法子搞錢都不知是何時,嚐個肉味兒就算夠了。白菘做個醋溜,蘿蔔就省下來做泡菜。

肉剁成餡兒,與薺菜攪在一起。蔥薑末放進去在撒點鹽,利索地做個餡兒。

餘氏在一旁看著葉嘉包餃子,手指靈巧一轉就是一個胖嘟嘟的餃子。旁邊小爐子還在煎藥,嫋嫋的水汽氤氳了葉嘉的眉眼。餘氏想說幫忙,但才一張口,想起她流放至今,煮的飯都是上頭夾生下頭糊。一張臉窘著,好半天問了句要不要幫著燒火。

小吊罐裡頭的藥還煎著,葉嘉麻溜地就包了三十個餃子。也沒看餘氏就點點頭。

餘氏忙坐到灶下,葉嘉便舀了一瓢水到鍋裡洗鍋。

鍋洗好了,舀了幾瓢水進去,煮沸再下餃子。煮到飄起來再撈。

三十個餃子,葉嘉跟餘氏一人十二個,給小孩兒分了六個。餘氏這三年來終於吃到一頓人吃的飯,差點沒哭。小孩兒也吃的狼吞虎嚥的。仰臉就朝葉嘉笑。葉嘉也是這會兒才曉得這孩子叫什麼,葳蕤,周葳蕤。小名蕤姐兒。

吃飽喝足,葉嘉於是又抓了一把粟米煮粥。

粟米就是後世說的小米,這東西煮粥極好。味甘鹹,有中和、益腎、除熱、解毒的功效。雖然口感比大米麥面差些,但煮得火候夠,也能軟糯香甜。葉嘉把剩下的肉蒸個湯,廚房裡忙活著,東屋這邊床上的人開始說起了胡話。

他的聲音低低絮絮,又斷斷續續的。像蒙著一層霧氣,不注意都聽不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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