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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麟推門而入時,琉玉正在燈前繪製劍簪的圖樣。

天下修者行炁——無論是人族的生炁,還是妖鬼的妖炁與鬼炁——方式統共分為五種。

即【煉】、【釋】、【控】、【化】、【凝】。

陰山氏所擅長的行炁之術,便是煉化玉石內的天生之炁,為己所用。

而玉石的天生之炁用盡則碎,就如之前與攬諸交鋒時碎掉的那支玉簪,所以琉玉所用的劍簪需時時更換。

閒來無事時,琉玉會自己繪製圖樣,由陰山氏的煉玉室按圖紙造好後再送過來。

燈燭搖曳,琉玉一筆一劃,勾勒得極為專注。

前世她在集靈臺百年,因為無事可做,故而有大把時間專心修行,修為一日千里。

她死的那一年,已是九境頂尖的高手,離九境之上的大宗師只有半步。

但這一世她有太多事要做,未必能如前世那般一心問道。

所以,得加倍努力才是。

筆尖正勾到簪中劍的尾端時,身後傳來了推門聲。

琉玉提筆緩緩抬眸。

這一望,她的目光不由得定住。

大晁的世族子弟,有風流標舉者,如宗廟禮樂器,琅琅似宮廷雅樂。

而墨麟,觀其雙眸如觀武庫,但聞矛戟相擊聲,讓人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並非知文識禮的翩翩公子,而是從無色城那種地方爬出來的鬼物陰靈。

——從前的琉玉,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此時,她看著換上一身仙都玉京衣飾的墨麟,看他秀致到近乎妖異的五官,和那因為心情不佳而陰鬱的臉色。

她這才突然感嘆,這人原來有一副這樣的好皮囊。

其實從前也並非完全不知這一點。

墨麟若真是個三頭六臂的醜八怪,兩域議和那日,琉玉提不提聯姻還兩說。

只是不知為何,重生後再見他,就像有一雙手拂去鏡上白霧,讓從前在記憶中面目模糊的影子漸漸清晰起來。

漸漸地,好像重新認識了這個人一樣。

見琉玉的視線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墨麟蹙起眉,有種微妙的不自在感。

“看什麼?”

少女撐著下頜,慢悠悠道:

“沒什麼,就是發現……我以前好像確實沒正眼瞧過你。”

墨麟唇邊浮起一個冷淡的譏笑。

跨入門檻,他的視線掃過已經煥然一新的房間。

不得不說,琉玉的眼光的確是一等一的,比起之前華貴有餘雅緻不足的陳設,如今這般,看著的確是和諧許多。

唯一不和諧的,就是擺在窗邊的一把椅子。

就是之前琉玉說醜得令人絕望的紫檀木躺椅。

動了動唇,他卻並沒問出口。

隨便找了一張離琉玉最遠的椅子,墨麟大馬金刀地落座,冷睨著燭光下垂髮素衣的少女道:

“那這就是你正眼看我的結果?”

他指的是方才朝暝帶人端上來的那堆東西。

其實不必他提醒墨麟也知道,今日他滿身血腥歸來,必定是要去沐浴更衣一趟才會回房休息的。

但琉玉叫人如此鄭重其事地催促,倒像是生怕他的髒腳踩髒了大小姐昂貴的地毯。

又或是覺得,他這樣的妖鬼原本就是不講究的泥腿子,所以連這等小事都要盯著他辦。

不管她是怎麼想的,都跟把他的尊嚴踩在腳底無異。

然而琉玉似乎沒有絲毫自覺,點點頭:

“這不挺好嗎?日後我在外面穿你們九幽的裝扮,你在內室便穿我們仙都玉京的衣服,多公平。”

她倒是自有一番邏輯。

但她這樣一提,倒的確讓他無話可說。

“……別的就算了。”

他冷著臉點了點身上的衣服:

“我的衣服以後不用薰香。”

琉玉好奇問:“為什麼?”

“這香料昂貴——雖然我也不理解它貴在何處——但,我既不懂你們的雅道,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費。”

不只是香料。

那些名貴茶葉、禮樂器、巧奪天工的瓷瓶以及千金難求的書畫,墨麟都不感興趣。

若非為了迎娶琉玉,這極夜宮怎麼搶來的,他就怎麼原封不動的用下去,連修繕裝點都不需要。

或許是覺得自己這話有譴責她奢靡的歧義,他又道:

“你喜歡這些,只管自己用,若是不夠,你列個單子,我讓人去南邊替你運回來。”

琉玉沒說話,只是朝漆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案上,博山爐內飄出一脈群仙髓的香息,嫋嫋白霧飄飄蕩蕩,盈滿室內。

前世,他也說過類似的話。

那時的琉玉聽完只是翻了個白眼,心想還好他不住在仙都玉京,否則叫人聽到他這番話,還不知如何嘲笑他俗不可耐呢。

然而時過境遷,死過一次的琉玉再重新端詳這一爐價比黃金的薰香,心中又有了別樣的感受。

她想起了照夜二百七十二年時發生的一件事。

那時柳姨身死,檀寧也被鍾離家的人抓走,琉玉身邊只剩下一個八境老僕。

時年大旱,各地災民無數,琉玉與老僕隱姓埋名混在流民之中,準備這樣一路逃亡至中州帝闕,尋求少帝慕容熾的幫助。

行至東極暘谷與中州帝闕交界處的仙流鎮,正遇上一眾自稱天啟教的信徒傳教。

大晁君道雖存,主威久謝,早已是世族門閥的天下,又正逢戰火不斷的亂世,因此各地打著“終結亂世,安定天下”旗號的教派林立無數,或是斂財或是起義,琉玉早已見怪不怪。

只是聽聞那天啟教名聲不小,據說有什麼仙符能令人百病全消,崛起不到三年,信徒已有千人之眾。

琉玉對那仙符頗有好奇,便也混入其中,想瞧瞧又是什麼坑蒙拐騙的戲法。

然後,她便分到了一碗混著符灰與米湯的長生符水。

原來這天底下竟有人從未吃過一粒米,才會將一碗渾濁米湯,當做救命的靈丹妙藥。

人族百姓尚且如此。

生來便低人一等的妖鬼,從前又是過著怎樣的日子?

琉玉嘗試著想了想,發現自己竟難以想象。

別說他們被仙家世族追殺滅族的時期,就連妖鬼在無色城為奴時,擔任副城主的那幾家世族,對他們的折磨手段也只多不少。

垂下的濃睫篩下稀疏燭光,映在她細膩如脂的面龐上,神色間似有難得一見的悲憫純澈。

她很輕地嘆了口氣。

“你說得對,的確有些浪費了。”

墨麟怔了怔。

隨即,琉玉抬手隔空震響了內室的銀鈴。

守在門外的女使隨即入內。

“今後群仙髓只做內室薰香,人走則熄,不必用來薰衣燻被褥了。”

女使瞳孔震動,猛然抬頭。

她自然不敢質疑琉玉的決定。

但她那副自家小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那一掠而過的譴責目光,彷彿是在指責墨麟竟然連香都不讓她家小姐點,令墨麟額角青筋直跳。

見墨麟欲言又止,琉玉笑道:

“放心,不是因為你,這筆錢省下來也好,我另有用處。”

墨麟眯了眯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省錢?

富可敵國的陰山氏的大小姐,還需要省錢?

然而即便知道琉玉怎麼都不可能缺錢,墨麟抿緊唇,半晌,還是淡聲開口道:

“你若真是因為心疼錢,可以從我的……”

“想什麼呢?”

琉玉擱下筆,吹了吹紙上未乾的墨跡,回眸對他粲然一笑:

“你的錢我也另有用處。”

墨麟:“……”

琉玉將繪好的圖樣收進匣中,便揮袖拂滅了內室燭火,周遭頓時陷入一片漆黑。

兀自坐在遠處的青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縮。

黑暗中傳來少女衣料摩挲的簌簌聲,她將長髮攏在一邊,背對著他將外袍掛在床邊的架子上。

疏疏月光穿過窗紙,落在她薄如蟬翼的寢衣上。

並不透,只是柔軟貼著她的身線,有種玉石般細膩的質感。

其實沒有月光也一目瞭然。

他在黑暗中的視力,一向更好。

琉玉回過身問:

“你要睡裡面還是外面?”

“……隨便。”

琉玉頷首:“好,那我就睡裡面。”

並沒有察覺到暗處那雙幽深如林壑的目光,琉玉很快躺進了錦被中。

於外人來看不過是尋常一日,但對於琉玉而言,卻是死而復生的鉅變。

到現在她都還有些恍惚,擔心自己閉上眼,又會回到那個滿目瘡痍的前世。

明明困極了。

卻又因籠罩心頭的那一點恐懼而無法入眠。

就在睡意與憂慮交戰之時,身旁床榻微微凹陷。

琉玉再次嗅到了朝霧草的甘冽氣息。

據說朝霧草既能入藥,也能釀出世上最烈的酒。

這樣低賤得隨處可見的草木,一室溶溶暖香,竟都壓不住它的味道,像是從骨子裡透出來似的。

和它的主人一樣,極具侵略性。

這樣濃烈的一個人——

就連死,也死得讓人如此刻骨銘心。

恐懼無端消散,琉玉闔上眼,感覺睏意如潮水襲來。

“對了。”

迷迷糊糊間,琉玉忽然想起方才注意到的一件事,閉著眼喃喃問:

“你為什麼……睡覺還要帶著手衣啊?”

少女嗓音染著疲倦,低低的,如蜜糖甜膩。

他從她黏了一縷髮絲的唇上挪開視線。

望著頭頂繡著鸞鳥的硃紅紗帳。

墨麟平靜答:

“我樂意,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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