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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熹,晨霧輕籠。

此時剛過小滿,諺語稱“小滿小滿,麥粒漸滿”,長江以北冬小麥開始灌漿,逐漸飽滿,卻未完全成熟,謂之“小滿”。

關中平原,千年的風霜血火、鼓角爭鳴,早已隱沒黃土溝壑中,此刻唯有晨風吹拂麥浪,搖落露珠,發出輕柔的沙沙聲。

白鹿原,李家堡。

村外農田中,兩名少年正緩緩行走。

跟在後面的精瘦幹練,一身粗布黑衣短打,裹著綁腿,肩上還扛著一根木柄長槍。

少年面板黝黑,微微一笑便露出滿口大白牙。

這是常年田間勞作的表現。

農家的娃,打小便跟在大人屁股後下地,風裡來,雨裡去,日頭底下三斤汗,黑一點再正常不過。

而走在前面的,個子明顯高出一截,腰桿筆挺,面板白皙,五官清秀,隨意紮了個髮髻。

同樣的黑布衣衫,扎著綁腿,卻是背弓挎刀。

這少年算不上英俊,只是五官清秀,一雙眼睛格外引人注目。

眼角狹長,是標準的丹鳳眼,但黑瞳卻如同懸珠,若與之對視,便能感覺寒光灼人,隱有威勢。

這叫龍睛,又稱龍瞳,《觀人經》雲:龍瞳精神與世殊,光芒不動若玄珠,凝然秋靜寒潭水,自是人間天下奇。

鳳眼帶龍睛,更是少見的眼相。

少年名叫李衍,並非此界之人。

走到田壟間,他忍不住輕撫麥穗,感受著那一粒粒飽滿,眼睛微眯,懾人的寒光隱去,嘴角也露出笑容。

眼前的麥子,都是他親手所種。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李衍起初還有些不適應,但當前世的燈火輝煌從記憶中漸漸淡去後,他已習慣了這種生活。

大地,可包容萬物。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前世的那些不安與浮躁,早已被眼前這黃土大地掩埋,又被一次次豐收的喜悅衝散。

“衍哥。”

後面的黑瘦少年打斷了他的思緒,東張西望開口道:“‘瞎老三’說不定早跑了,咱們回去吧。”

李衍扭頭一撇,“瓜慫,不給二妞報仇咧?”

“說的甚話!”

黑瘦少年像被踩了尾巴,漲紅了臉,擰著脖子道:“二妞是我妹子,此仇不報,我黑蛋拔根毬毛,把自己勒死!”

“只是雞上架狼吃娃、爺端咧狼歡咧,咱們晚上不出,中午不轉,這大清早的,咋能找到麼?”

“小詞一套一套滴,你娃要考舉人啊!”

李衍罵了一句,看向遠處山脈搖頭道:“‘瞎老三’,可不是一般的狼啊…”

關中有狼害,自古以來就不絕。

尤其是這二年,秦嶺山中不知發生了什麼,時常鑽出惡狼,下山到各個塬上禍害。

這些狼,比以往的更大,也更加兇殘狡猾。

它們不僅禍害牲口,更喜歡吃小孩。

“雞上架”是指傍晚,“爺端咧”是指日當午。

“雞上架狼吃娃、爺端咧狼歡咧”,說的是狼最喜歡在這兩個時辰出沒。

有人或許會好奇,晚上還好說,這大中午的,狼怎麼也敢進村害人?

卻是不知,老百姓一日勞作,起早摸黑,要避過中午日頭最烈的時候,狼也正好此時出沒。

它們格外狡猾,會趁著中午大人熟睡,將夾在中間的小孩偷偷抽走,叫“抽蒜薹”。

它們甚至還會躲在麥地裡,嗚咽著學嬰兒哭,小孩們若是好奇鑽進麥地,就會被叼走。

“瞎老三”,便是一頭從秦嶺下來的狼。

它比其他的狼,還要粗一圈。

這二年白鹿原各村為防狼,都弄了陷阱,“瞎老三”初來乍到,掉入陷阱,被射瞎了一隻眼睛,便懷恨在心,逮著李家堡禍害。

一次次圍剿,都被其逃脫。

自此,“瞎老三”的名號開始流傳。

有人說,這“瞎老三”和其他的狼不一樣,乃是在鍾南山長大,得了山中靈氣,有了道行。

也有人畏懼,甚至要弄個廟供奉,讓其不再來村子禍害,還好被李家的族長阻止。

總之,“瞎老三”已成了李家堡的某種恐懼。

每年夏收前後,也是狼禍最甚之時。

二妞是黑蛋的妹子,剛滿兩歲,他爹孃下地時,怕孩子放在家不安全,便背在身上帶著下地。

幹活一半,因為不方便就放在地頭。

地頭靠近官道,還有不少村民往來,想著比較安全。

沒曾想,就這一轉眼的功夫,“瞎老三”便竄了出來,叼起二妞就跑。

李家堡的百姓,拎著鐮刀鋤頭追了幾里地,但當找到時,只剩下一圈破破爛爛的血盤子。

黑蛋他娘哭得死去活來,他爹更是暴脾氣,拉著同族兄弟,漫山遍野找了幾天幾夜,可惜一無所獲。

後來有人勸道,畢竟是個女娃子,加上正值農忙,搜捕也就停了下來。

但黑蛋卻沒能忘,找了李衍幫忙。

李衍也有心除掉這禍害,便尋思了一番。

他猜測這“瞎老三”著實狡猾,或許會和軍隊偷襲一樣,不在晚上和中午出沒,而是趁著天尚未亮,人們最熟睡時現身,於是這幾日便帶著黑蛋早起兩個時辰搜尋。

然而,連續幾日,連根狼毛都沒找到。

這讓李衍,也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就在二人說話間,遠處天邊已顯魚肚白,映照蜿蜒的山脈一片漆黑,李家堡也有炊煙冒出。

“走吧。”

李衍摁著腰間刀柄,搖頭道:“明個繼續。”

黑蛋雖說失望,卻也點了點頭。

關中的娃有股倔勁,他已做了打算,什麼時候弄死“瞎老三”,這事什麼時候才算完。

二人沒走大路,而是順著山坡往村裡趕。

黑蛋是偷偷出來,他要趁著爹孃沒發現,從村子後牆翻回家中,否則這事被發現,就別想再出來。

越靠近村子,黑蛋就越低落,一言不發。

李衍瞥了一眼,“咋咧?”

黑蛋嘟囔道:“過些日子,爹要帶我去做麥客。”

李衍聞言眉頭一皺,“自己家的地不收,出外頭作甚?”

黑蛋道:“聽我爹說,去年津門和江南開了很多廠子,很多年輕人都跑去掙錢,如今各個塬上人手都不夠。”

“今年幾家大東家早已放出話,給的工錢不少,我爹要帶我轉一圈,攢點錢給我娶媳婦。”

麥客是個古老的職業。

關中大地由於氣候差異,小麥一般從南到北,自西向東依次成熟。

所謂“三麥不如一秋長,三秋不如一麥忙”,每當芒種開鐮,夏收小麥時,比之打仗也差不了多少。

雖說這個時候,乾旱炎熱、雨水稀缺是關中氣候常態,但龍王爺也指不定會打個噴嚏。

小麥最怕雨淋,一旦被淋溼,就容易發芽或黴變。

民間有諺語:收麥如救火,龍口把糧奪。

所以關中大地每到這個時候,到處都有幫人割麥掙口嚼穀的人,謂之麥客。

以往掙不了多少錢,東家若心善,用白麵饃饃盡力招待,已讓麥客們心存感激。

年景不好時,連雜糧餅子都給不了多少,工錢更是別提。

即便如此,麥客也絡繹不絕。

原因很簡單,吃別人家的,自己家的糧就省下了。

民生艱難,賣把子力氣又算什麼。

李衍知道,黑蛋不是怕累,怕的是忙完夏收後,“瞎老三”又跑到別處,或鑽入秦嶺,此事就不了了之。

想到這兒,他拍了拍黑蛋的肩膀,正色道:“放心吧,吃了你一隻雞,就算拿了定錢。‘瞎老三’的事,我一定辦了!”

“衍哥,我信你!”

黑蛋認真地點了點頭。

關中八百里秦川,自古遊俠之風濃郁。

如今也有關中刀客,一諾千金。

李衍他爹,曾是關中闖出名號的刀客。

村裡很多人都相信,李衍今後也會走上他爹的路。

似乎放下擔憂,黑蛋又看向遠處山脈,眼中閃過一絲憧憬,“聽說去年外出做學徒的後生們,年前都給家裡寄了錢…”

“衍哥,你說山那邊,會是啥模樣?”

李衍嗤笑,“能有甚,終究還是山,還是人。”

話音未落,他就面色微變,一把摁住了黑蛋,對著空中嗅了嗅,壓低聲音道:“黑蛋,有沒有聞到什麼?”

黑蛋也嗅了嗅,疑惑道:“沒有啊。”

李衍沒有多說,面色逐漸凝重。

田野田間地頭,有些故事傳得玄乎,例如“鬼遮眼”、“撞客”、“虎姑婆”等。

村子裡沒啥娛樂,只有過節或社火廟會時,族裡才會請長安城的戲班子來,到時十里八村的百姓都會聚集。

而在平日裡,黃昏老樹下,村裡老人們嘴裡的故事,就成了孩童們的消遣,一代代傳下來。

那些故事,王侯將相有,但更多則荒誕離奇。

有人篤信不疑,口口聲聲說哪個村子,就發生過這類事,但卻沒親眼見過。

有的人則嗤之以鼻,認為是笑話。

而李衍,卻隱約覺得,一些事可能真有。

原因很簡單,一年前,他的嗅覺便開始出現變化,不僅異常靈敏,還能聞到一些別人聞不到的氣味。

比如村頭土地廟,即便沒燒香,他也能聞到某種淡淡的香火燃燒味……

比如村裡王寡婦家,每次路過,都能聞到某種香火味,卻帶著一股子腥臊……

現在,他又聞到了另一種味道。

腥臭、冰冷、還帶著某種血腥氣。

而這股子腥臊味道,在當初找到二妞殘骸時,他曾聞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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