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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個瞬間,段煨都有掀桌子的衝動。
不過,段煨畢竟是年紀大了一些,所以也沒有像是年輕時那麼氣盛了。喘息了片刻之後,段煨便是控制了情緒,按住了桌案。
桌案很穩。
段煨也穩了下來,謙卑的說道:『若驃騎願使民得以休養,在下亦願為了西涼百姓安康,盡心盡力。』
斐潛點頭稱善。
商談之事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一言而定,總是要衡量一二,斟酌再三。
因此也急躁不得。
至於斐潛所言,也有可能僅僅是虛言假語,畢竟大話誰都會講,但是落到實處卻未必了。
所以在最初的憤怒和無措之後,段煨很快的也就重新恢復了表情的自我管理,裝作一副斐潛說什麼都信的樣子,表示願意代表西涼人,感謝斐潛用心良苦云云。
斐潛笑了。
段煨也笑了。
至於兩個人笑的內容是不是一致,那就不清楚了……
得益於斐潛和段煨兩人的友好會面,酒泉周邊的氛圍似乎變得輕泛了一些,也使得酒泉即將舉辦的這個『宴會』變得確實像一個宴會起來。
篝火點燃而起,在軍營之外,各地而來的大戶開始像是走親戚一樣的相互招呼著,遇到熟人便是歡歌飲酒,雖然斐潛的大宴還沒有正式開始,但是周邊的小宴倒是一場接著一場。
斐潛也在軍營之外,專門開設了一塊區域,吃喝玩樂什麼都有,用於軍中兵卒的輪休。
兵卒自然就很開心。
雖然大多數的兵卒都不能進城,但是能在訓練之中獲得前列之後就會有賞金,還有假期,吃喝玩樂什麼的也不比在酒泉城中差到哪裡去。
涼州大戶們也同樣很開心。
段煨和斐潛交談氣氛良好,這就給其他的涼州大戶吃了一顆定心丸。而後斐潛雖然沒有再見什麼其他的大戶,但也是在可以理解的範圍之內。畢竟段煨是年長的老資格,當得起這個待遇,其他的人麼,就算是張猛也沒有資格說想要見斐潛就能見得到。
酒泉的商戶百姓也很開心。
斐潛手下的兵卒不僅是沒有進入酒泉城中肆意妄為,而且還託了斐潛的福,多年的庫存一掃而空,就連壓倉賣不出去的劣酒都能賣出一個好價錢,那有什麼不開心的?恐怕唯一不開心的事情,就是貨物不夠多,還要找臨近的縣城調運……
因為和西域通商一度斷絕,所以涼州之中各地中轉都囤積了不少的貨物,而斐潛的大軍剛好可以消化掉這些貨物,同時又能將從西域掠奪而來的金銀變成貨幣在市場之中重新流通起來,這無疑是一舉數得的好事情。
這些年來,關中的發展,斐潛還是比較滿意的。按照他的估計,此時此刻的關中的經濟發展狀況比大漢的其餘地方,超越了至少幾十年!
士農工商,是上古聖賢在思索之後總結出來的,對於社會上的人,進行了一個大體上的劃分,可是等士爬起來之後,就將農工商給踹到底下去了。
一個只有士和農,不重視工,蔑視商的社會所搭建起來的王朝,往往只有等死一條路可以走。
早死,晚死而已。
而現在西涼,雖然還是有些荒涼,但是已經呈現出了一絲的活力。
這是斐潛的心血,但是斐潛一想到他花費了這麼多的心血,依舊有人痴迷不醒,或者裝作不願意醒來,就讓斐潛並不能有多少的喜悅之情。
斐潛心中很清楚,任何一種新的政策,只要是能促進生產力的發展,那麼在其初期必然會快速的野蠻式的生長,但是一旦這個快速的發展期過去,也就會跟隨著很多後續的問題……
關中的工房工場越來越多,靠近秦嶺一帶,豎立著大煙囪約有百座。燒磚的,冶金的,制炭的,煉煤的,每一個大煙囪都沒日沒夜的向外噴吐著濃煙,這讓周邊的空氣開始變得不再像是之前的那麼好。
但是讓斐潛在選擇空氣好,還是發展好的時候,斐潛依舊會選擇先發展。如果在大漢當下很多人連肚子都填不飽的時候考慮所謂環保這個東西,定然是會被很多人所嗤笑的。
向大地索取更多,向周邊索取更多,釋放出大漢的貪婪,在所有漢人還沒有覺醒對於外界的貪婪的時候,去刺激他們,去引導他們,讓漢人習慣的去找大地索取更多,去找外界的疆域索取更多,雖然這種索取最終也會導向罪惡,但是總比一味的朝著自家的百姓的牙縫裡面索取要好得多。
說白了,關中到西域這一條路,就是斐潛向大漢展示的一條路。
商路。
貪婪是人類的原罪,斐潛何能例外?
斐潛不能例外,那麼大漢這麼多人能例外麼?大漢的普通民眾不能有貪慾,難道作為原本應該引領華夏前進計程車,能否有貪慾?
既然如此,又何必天天聽儒家唸叨什麼絕人慾?
究竟絕得是誰的欲?
斐潛非常討厭後世動不動就是切,稍有問題就割,似乎只要切割了,遮蔽了,這些問題就可以立刻解決一樣。
想要好好的解決問題,確實是很麻煩。
一刀切割下去,永遠很簡單。
可以說,但凡是出現一刀切的,不是傻子,就是在故意裝傻,而不管是傻子還是故意裝傻,都等同於瀆職!
華夏往往都是被這些傻子,亦或是故意裝傻的傢伙,一次次的拖拽落入了深淵。
大漢,古典兵器時代的巔峰。
大唐,騎兵戰術運用的巔峰。
大明,鄭和下西洋,龐大的船隊抵達東非的時候,歐洲土著還在地中海的澡盆子裡面轉悠。
華夏本應是世界之王!
斐潛覺得自己既然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那麼他就應該帶著華夏人去攀登這個巔峰,否則,他就沒有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意義。
古典戰爭最後的視窗期就要過去,然後會進入一個新的時代。
一個側重於鋼鐵和戰馬,火焰和火藥的時代。
在新的時代裡面,一兩場戰爭的勝負已經變得無關緊要,英雄的武勇也將會失去了決定勝負的作用,最終比拼的將是一個國家,或者說一方勢力的底蘊。只要擁有著強大的生產能力,跟廣闊的縱深,那麼就意味著搶先立於不敗之地。
幸運的是,華夏可以有。
也必須要有。
後世偉人的思想光輝,對於任何一個戰爭,甚至是普通組織與組織之間的爭鬥,都有著非常重要的指導意義,只可惜後世大多數人被帶歪了,抱著金碗而不自知,寧願去刷些什麼搔首弄姿的戲子,玩一些隔江猶唱後庭花的翻版。
在真正的華夏民眾的需求面前,山東士族的是外強中乾的,即便是曹操也是如此。
上黨太原的一兩次敗仗,河洛潼關的暫時失利,都不算是什麼,只要關中猶在,只要斐潛這些年佈置下去的力量還在,那麼曹操就無法和新興而起的力量相抗衡。
大漢的衰敗,主要的原因絕對不是大漢的百姓不勤勞,不努力,不吃苦!
那麼憑什麼大漢衰敗的痛苦,卻是大漢的百姓來一而再,再而三的承擔呢?
斐潛也曾經以為,大漢的生活條件很差,但是這些年過去了,尤其是他走了一趟西域之後發現,西域的生活更差更可怕!
大漢有什麼理由,不把更美好的生活,帶給四周的友邦呢?
斐潛需要有無數的人在荒山野嶺中為長安採礦,有無數的人在為長安種植糧食,有無數的人在為長安紡織,更有無數支商隊在為長安奔波,將全天下可用的物資向長安運輸。
更多的礦產,煤炭,木材,各種各樣的原材料……
隨後大漢會給這些友邦陶瓷,絲綢,布匹,以及鋼鐵。
以及,和平。
同時大漢也因此而更加的強大,這才是華夏可以立足於世界之巔的基礎。
斐潛深信,華夏百姓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麼不可以調和的矛盾,後世絕大多數的什麼對立和爭鬥,都是某些人或是某些組織特意搞出來的……
真正有矛盾的,是利益的獲取者,也就是統治階級。
因為利益之間的衝突,所以掌權者會裹挾百姓,汙衊對手,最後讓其下百姓為其的野心付出生命代價,就像是涼州一代代的反叛軍領袖。
斐潛對自己的要求很高,他在努力的建設關中三輔,要讓這個區域成為大漢,成為華夏的未來標杆,讓所有華夏人看到好的生活到底該是一個什麼樣子,或是去明白一個人到底該怎麼生活,才能被稱之為華夏人。
人們嚮往美好生活的渴望是不可阻攔的。
這就是天下大勢。
分久必合,是因為人們渴望穩定的生活!
合久必分,是因為人們不堪忍受無窮無盡的無法自新的舊秩序的壓迫!
酒泉城下,一場風暴正在孕育,但是大多數人並沒有察覺到風暴的來臨,依舊在追尋著歡樂。
所有人似乎都因為即將到來的盛大宴會而開心,但是也有一些人不開心。
比如張猛。
『這幾天有多少商隊前往西域了?』張猛問道。
『大大小小至少有三四十隻!』張氏心腹低聲說道,『這才是幾天功夫啊……』
張猛點了點頭。
酒泉的商隊大多數都是短途中轉的商隊,這些商隊不會走遠,頂多是到玉門附近,所以數量多一些,而那些大型的,專門走長途的商隊,一般來說就沒有這麼密集了。
『據說這幾天,玉門關附近的馬賊窩……』
『慎言!』張猛皺起眉來。
不知道為什麼,張猛心中有些慌。
想要詩書傳家的名頭,當然就不能操持什麼賤業,比如只會奇淫技巧的工,以及計較毫釐的商。
張家選了這樣一條路,其他的東西當然不能影響張氏的名聲。
可是在家中躺平練書法,吃的喝的真的能夠從天上掉下來?
在西涼這樣一個民風彪悍的區域之中,書法這玩意……
能值幾個錢?
能讓馬賊俯首帖耳?
就像是某人說自己不喜歡錢,一點都不喜歡,但是聞到了錢味的時候,卻敢當著朝廷大員當面跳腳分毫必爭……
張氏如果真的只是耕讀傳家,那麼家中塢堡怎麼建起來的?
真就是百姓自發自願的?
『段氏那邊是什麼意思?』張猛問道,『可是有什麼舉動?』
『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動作……』心腹回答道。
張猛皺著眉頭,揹著手走了幾圈,『去,喚邯鄲氏來。』
之前張猛和邯鄲商是同學,這沒有錯。
一起學的時候固然是同學,但是在吃了張氏的飯,拿了張氏的錢之後,張猛就覺得邯鄲商就是一條狗了。
……
……
『涼州三明……』酒泉之內的官衙之中,徐揖的頭很痛,但依舊強撐著說道,『三明不可聚,合之則必亂!大漢如今風雨飄搖,卻有妖孽欲攪亂乾坤!痛哉!惜哉!』
酒泉太守徐揖拍著桌案,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但是很快,咳嗽就毀壞了徐揖這慷慨的模樣,將他渲染成為一個病夫。
徐揖緊緊握著腰帶上的革囊,那裡面有天子授予他的金印。他緊緊的捏著,就像是握著他全部的生命,所有的希望。
碩大的廳堂之中,除了徐揖和龐淯之外,並無他人。
一方面是徐揖和龐淯的談話,需要隱秘一些,另外一方面則是在酒泉之處,徐揖除了找到龐淯這樣一個志同道合的人之外,便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可以坐在一起相商『大事』的人了
山東經學,在西涼並不吃香。
但也不是完全無用。
不得不說,儒家搞教育是很有一套的。
潛移默化是儒家法寶,言傳身教是儒家奧義。這麼多年來,也能影響了一些西涼人。
『一定要做一點什麼……』徐揖低聲唸叨著,『必須要做一些什麼……為了大漢,為了大漢啊……』
門口幽暗之處,滑進來一個身影,遞送上了一封名刺,『使君,有人自稱使君舊友,前來求見……』
『舊友?』徐揖接過了名刺,開啟一看,不由得愣了一下,片刻之後便是笑道,『還真是舊友……便請進來罷……』
龐淯想要起身告辭,卻被徐揖攔住,『不必,此人……也是主簿舊識……』
『嗯?』龐淯有些差異,結果一看徐揖手中展示的名刺,便是明白了。
名刺內頁上,除了一箇舊友名號之外,另外還有一方印,邯鄲商的印。
代表了雍州刺史的蘿蔔章。
很多人以為,官場上的職位大半級,就必定會壓死人,但是在實際的環境當中,這一條未必是絕對的真理。
新縣令碰見了老縣丞,新刺史遇見了老太守,往往都是要龍爭虎鬥一番,才能定下上下之別的。所以和大多數的刺史一樣,邯鄲商到了新雍州的時候,並不被徐揖等人所歡迎。沒有哪一個媳婦,會喜歡頭上忽然多了一個管事的婆婆。更何況原本這媳婦在家裡可是說一不二的,現在忽然多了一個婆婆吆五喝六的,相互之間沒直接扯破臉皮幹起來,就已經算是相當剋制了。
邯鄲商也知道他不受歡迎,所以他之前幾乎也不和徐揖做什麼溝通交流。因為他們兩個本身的利益是衝突的,單純的口頭溝通一點用都沒有,唯有擺出來的實力才有話語權。邯鄲商的話語權來自於張氏,而張氏只是在敦煌有效,在酒泉麼……
酒泉也是有大戶的,有和徐揖保持了表面友好關係,實際上不怎麼屌徐揖的黃氏。也有願意和徐揖站在一起的龐氏,所以敦煌的號令到了酒泉,就像是放個屁。
而現在,因為斐潛的亂入,原本是水火不容的兩個人,卻成為了『舊友』。
在毫無營養的寒暄之後,廳堂之內就陷入了沉默。
邯鄲商以眼示意,眼鏢嗖嗖的射向龐淯。大概意思就是大人在說話,你個毛孩子混過來幹什麼?還不趕快走?
徐揖只是半閉著眼,就當做看不見。
龐淯頗為尷尬,坐立不安的扭動了兩下,『二位……在下還有些事……』
『好好……』邯鄲商連連點頭。
『不必!』徐揖卻是直接拒絕,『徐某一生堂堂正正,無有不可對人言!何必迴避?!』
邯鄲商眼皮沉下來,嘴角下撇。
龐淯有些冒汗,不由得用袖子擦了擦。
邯鄲商很想要甩袖子就走。
好歹他是個刺史!
刺史啊!
麻辣隔壁的,先前被張家子呼來喚去也就罷了,雖然張家子是金主呢?拿人錢財自然就是手短舌拙,但是你個徐揖不過就是個酒泉太守,也敢如此……
就像是邯鄲商需要張氏作為支撐一樣,酒泉太守徐揖也需要龐氏作為支撐。徐揖一方面是在對邯鄲商展示力量,另外一方面也是向龐淯表示立場不會變。
僵持了片刻之後,邯鄲商決定先讓步,沉聲說道:『某自山東而來,至此雍涼之地,隨不敢仿效聖賢,行萬里路明萬世之理,然亦有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邯鄲商挺直了腰,就像是傳統的山東槓精一樣,開始攀登道德的高地,『想我堂堂大漢,泱泱大國,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可為何如今淪落到了這般模樣?』
邯鄲商痛惜的拍著大腿,聲音悲切無比,『無他!亂臣賊子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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