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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的問題並不是他發現不了問題,而是他發現了,卻沒有能力去解決問題。
他一次次的發現了問題。
他一次次的在新問題面前倒下,摔得灰頭土臉。
什麼是皇權,他似懂非懂。
什麼是相權,他知曉皮毛。
什麼是天下蒼生,悠悠百姓,他似乎明白,也似乎並不明白。
他生來不是皇帝,但是奈何當上了皇帝。皇帝原本應該是君臨天下,萬萬人之上,一言九鼎,言出法隨,可是他說了不算……
他想要召集一些人手,但是更多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是在演獨角戲。
高高大大的崇德殿,就是劉協他的戲臺。
而他不管是在臉皮上塗抹紅黑白黃,周邊也就只是靜默得宛如墳墓。
黃門宦官,就像是吱吱呀呀的蟲豸,陪伴在枯骨之側,聽著好像是能有些動靜,實際上屁用沒有。
『我還沒死!』
劉協咬牙切齒。
『大漢也還沒死!』
可是他心中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大漢離死不遠了。
雖然他不想要承認,不願意承認,不敢去承認。
曹操和斐潛打得火熱,他似乎看見了一絲希望。
山東關中一戰,便如二虎相爭,若是兩敗俱傷,那麼自然是可以讓他漁翁得利,可是如今看起來曹操攻略如火,高歌猛進,這斐潛怎麼就這麼不經打呢?
若是曹操真的順利取了關中,亦或是沒有多少損傷的獲勝,那麼接下來劉協就當不成漁翁,只能成為了獵物!
之前的曹操比歷史上勢力更小,但也是因此,和冀州豫州的矛盾,以及與劉協之間的矛盾,不像是歷史上的那麼激烈。
而現在,如果說沒了斐潛,那麼曹操和劉協之間,便是再也沒有了緩衝,只剩下了最為根本的衝突。這是無法避免的,就像是人類只要還存在差異,就無法避免階級的誕生。
誰不想要當上帝?
誰願意給自己的腳踝帶上鐐銬?
不能砸開的時候自然只能裝老實,但是如果說有機會砸開鐐銬的時候,那麼誰會幹愣著?
對於冀州豫州計程車族豪強來說,他們腳上就有這麼一條鐐銬,曹操則是帶頭砸鐐銬的大佬,是領頭第一位的好漢……
嗯,嚴格說起來曹操不是第一位,只能說是較大的那一位。
而第一位的榮譽,還是要歸於袁氏。
為什麼很多漢代計程車族子弟,言必稱春秋如何,周公怎樣,上古聖賢又是做什麼,其目的並不是真的就覺得春秋戰國,甚至更早的周王朝時期就一定有多麼好,而是他們也想要當『土皇帝』啊!
嚴格說起來,大漢計程車族豪強在現在這個階段,想要獲取的目標依舊還在『相權』附近徘徊。
直至曹丕這小子……
相權是什麼?
相,有『相商』之意,就是國家大事,皇帝不可能一個人說了算,必須與『相國』相商。但在在漢武帝之時,相權就徹底的沒落了。
取而代之的是外戚和官僚。
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地方豪強發展的頂點,無非就是世家,如同袁氏楊氏一樣,世襲三公,門生遍天下。
然後……
就沒了。
到頂了!
再往上,無路可走!
除非是掀翻劉氏,自己坐上去,否則的話,只有下坡路了。
所謂盛極而衰,皆是如此。
其實,地方豪強在發展到了人臣極致之後,其最終目標,或者是放在了割裂地方,成為春秋戰國時期的諸侯上,或者是重新恢復大漢初期的傳統,相國以制天下。
在這一點上,原本劉協是有機會的……
可惜他不懂,所以錯過了。
劉邦這個老流氓,一波波的割韭菜,割得地方豪強都快瘋了,好不容易扶持個王莽上去,結果王莽屁股剛坐上去,便是提了褲子翻臉,連原本談好的價都想要賴賬……
這哪裡能成?
於是劉秀這個天選之子應運而生。
史書上寫的是天選之子周邊有地方豪強緊密依靠,形成了堅強核心,在劉氏大旗之下聚攏團結……
但是反過來,是不是也意味著劉秀被地方豪強捆綁在了一起?
原本禁錮的中央集權體系,露出了縫隙。
鐐銬也越來越松。
雜草瘋狂的從寶座的縫隙當中冒了出來,東邊一叢,西邊一束。
劉協就坐在這樣一個看起來似乎還像是樣子,但是實際上已經長滿了雜草的寶座上,琢磨著要清除雜草,重新裝裱寶座,卻不知道如果真的能清除這些雜草,其寶座也就垮塌了……
有沒有擅長對付雜草的呢?
有,每天埋頭伺候莊稼地的百姓,對付雜草最拿手,只要將其組織起來就可以了。
難就難在這裡。
劉協組織不了,他也不懂怎麼才能組織。
他試過。
他失敗了。
底層的百姓距離劉協很遠,也很忙,沒有多少空閒時間抬頭,即便是偶爾抬頭看一眼,也只能看到劉協以及其寶座的一個輪廓,並不清楚劉協現在已經被雜草困擾,而劉協的聲音也傳遞不到底層當中去,所以雜草肆無忌憚的生長著,也越發的讓劉協痛恨。
劉協想要發動皇帝天賦技能,拉動群眾打群眾,讓其他朝臣來打擊曹操,但是他忽然發現又不好使了,因為群眾手中是沒刀的,而曹操有。
劉協也沒有刀,即便是有他也不能將屁股離開寶座。因為一旦離開這個寶座,他就不是大漢天子,不是皇帝了。即便這個寶座已經是破爛不堪,雜草叢生。所以劉協想要的就是曹操折損了刀,斐潛斷了槍,天下就能一下子回到了群眾打群眾的狀態,就像是租客懟上了物業,不管打生打死都和寶座上面的沒關係,雖然說他們的錢最終都交了賦稅,按照道理是收了錢就要辦事的……
『或是像是袁氏與公孫相爭,詔令而停之?』
劉協琢磨著,然後又搖了搖頭,笑了笑。
苦笑。
他之前也一度以為他的詔令是有用的,結果後來他才能明白,詔令只是在旁人願意聽,願意承認的時候才能有用,否則的話……
劉協腦海裡面忽然閃動了一下,他想到了之前他還在關中的時候,斐潛曾經說過的一些事情,說『漢已失序……』
對!
就是這個!
劉協猛然振奮起來,他在崇德殿當中轉著圈子,然後站定,朗聲而道:『來人!』
在大殿之外陰影處的黃門宦官出現在門口,遮蔽了一點點的光,跪拜在地。
『去請鍾使君來!就說議一議大漢新律!』
鍾繇不是提出了免死之論麼?
可光一個免死之論,顯然並不能給劉協帶來什麼額外的好處,因為參與的人並不夠,講出的聲音也不大,甚至不能填滿崇德殿,而現在大漢新律,才能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才能讓崇德殿裡面有更多不同的聲音!
黃門宦官急急而去。
劉協仰著頭,看著崇德殿的大門之處映照出來光華輪廓,充滿期待。
他期待著。
就像是期待著明天……
明日,復明日。
……
……
潼關。
曹軍聯營,森嚴氣度。
兵陣陳列在潼關之前,兵甲之上在陽光之下反射著寒光。
有時候,明知道沒效果,可是依舊要做。
有時候,明知道是在浪費,可是依舊浪費。
戰爭之中,人命最不值錢,而在人命當中,勞役苦力的命最賤,賤到了有事沒事,先上勞役試試,就像是中國象棋裡面的卒子,總是逃不了一開始就被吃的命運。
戰鼓轟鳴之中,密集的勞役苦力推動著盾車並列前進,企圖在潼關黃巷坂上建立一個安全的遮蔽之所。在盾車後面有更多的勞役拿著木鍬和木棍,將驃騎軍挖掘出來的那些坑洞填滿,他們已經填平了前面數十步的坑洞,即便是在冬天也是大汗淋漓,消耗了大量的體力,但是並沒有任何人憐惜他們,而是依舊像是驅使牛馬一樣在驅趕著他們,讓他們繼續向前。
雙方架設在土塬之上的投石車相互轟擊。巨大的石彈帶著尖嘯,或是砸在牆體堠臺上,或是砸在了推進的盾車上。堠臺的磚瓦崩落,而盾車則是四分五裂。
曹操在高臺之上,皺著眉。
這命中率……
曹操在對潼關火力偵測。
代價當然就是人命。
在盾車後面的勞役就算是沒有被石彈正面擊中,也有很多被震得手臂骨折,內臟出血,但是後面的督戰隊依舊揮舞著鞭子和戰刀,逼迫這些勞役苦力向前,毫不手軟的將退縮遲緩的勞役苦力直接砍殺。
曹軍也有投石車,搭建在牛頭塬上。
雙方的投石車蘊含的科技程度,相差並不多。
但是雙方的指導思想,以及工程技術的差別,卻讓雙方的投石車出現了一些差異。
潼關的投石車大部分都用來壓制曹操的投石車,但就算是少部分的投石車在防禦黃巷坂,也依舊讓這一段路程,像是地獄的鬼門關一樣。
在黃巷坂上的推進,幾乎是每一寸都需要繳納出大量的鮮血和生命。
戰爭從來就沒有溫情。
那些後世裡面的影視劇所表現出來在戰爭當中的柔和畫面,絢麗場景,愛情的卿卿我我,實際上都幾乎不存在,只不過是觀眾喜歡看而已,特別是在戰鬥展開的時候,不管是箭矢還是流彈,都不會讓男女主角旁若無人的在血腥的戰場中間旁若無人的聊上五毛錢的天,然後親上三分鐘的嘴……
戰爭當中,就是赤裸裸的展現恐懼。
雙方相互展現暴力所產生的死亡,向對方展現恐懼,以及表現自己的無畏。
你怕麼?
死這麼多,這麼慘,你看看!
下一個就可能是你!
你怕死麼?
怕死就跑吧,逃吧,投降吧!
進攻方用無數的人命在城牆壕溝,防禦工事面前展示血淋淋的,就算是死無數人也要堆到城頭,攻下城池的決心,而防守方則是用一次次的反擊,表現出自己並沒有被眼前的死亡和恐懼打垮……
潼關之處,就像是巨大的棋盤。
曹操則是一個作弊的棋手,帶了十幾副的棋子,被殺了一個小卒,便是重新擺上一個。
曹軍的盾車陣列,在投石車的打擊之下,支離破碎。但是在歪倒破爛的盾車殘骸後面,還是不斷有勞役被驅趕著湧上來,沉默,或是哭嚎著,在對著土地發狠,死命或是任命的挖掘著。
成片的勞役倒下,將曹軍填坑的行動變成一項極其耗費生命的專案。
潼關守軍透過這種方式,這種死亡的展示,宣告著領土的主權,『前進冒犯者,死!』
而另外一方的曹軍則是用無數勞役的性命,也同樣告訴潼關守軍一件事情,『我就是人多,不怕死!』
生命在這一刻,顯得無比的廉價,甚至卑微到只是價值一根崩飛的木刺。
鮮血很快順著黃巷坂的土地往下流淌,浸染了這一片的區域,然後蜿蜒的流入了大河之中,將大河的一大塊區域也染成了紅色。
曹軍最終還是在勞役完全崩潰之前,敲響了鳴金的銅鑼。
勞役哭著喊著,從前線上退了下來,而在壓陣的曹軍兵卒則是半側身往後走,時不時還回頭看一眼,就像是血色的潮水退潮的時候依舊有些不甘心的撲騰著的浪花。
馬越揮手發出號令,旋即在潼關城頭上響起了一通戰鼓,一名曲長大聲指揮著一隊人馬衝出了潼關下城的城門,越過了攔馬溝,透過那些剩餘的坑洞地帶,吶喊著衝到曹軍丟棄的盾車殘骸的位置,用弓箭朝著那些撤退的曹軍兵卒勞役一通亂射,並且用戰刀殺死地上的傷兵,或是在裝死的曹軍兵卒勞役,最後在盾車殘骸上潑上了火油,點燃之後才緩緩後撤回關內。
這就像是在向曹操示威,表示不管曹操帶了多少副的棋子,不管擺上多少枚的兵卒,就別想越過河界一步!
曹操站在牛頭塬搭建起來的高臺之上,眯著眼,半天沒說話。
『進退有法,不留破綻。』郭嘉倒是笑嘻嘻的樣子,似乎沒將眼前的這種血淋淋的場面放在眼中,『駐守潼關之將,乃馬氏,單名一個越字,據說是北地戰將家傳……』
曹操嗯了一聲,然後下令道,『來人,將某認旗豎起來!』
代表了曹操的大纛矗立而起,高高的在牛頭塬上迎著寒風微微晃動著,展現著妖嬈的身姿。
似乎是代表曹操在藐視著潼關。
『某就在此,汝敢來否?』
這或許就是曹操展現出來的一種驕傲麼?
或許。
……
……
魏延同樣是驕傲的。
『龐令君再三……』賈洪又到了魏延跟前,唸叨著緊箍咒。
『知道,知道!我不過河!』魏延咬著牙,『不過河!』
賈洪顯然不相信,斜眼看著魏延,『將軍,汝垂涎曹糧之態,有目共睹。』
之前魏延雖然答應了賈洪不過河,但是賈洪看著魏延天天扒拉著河岸,看著對面曹軍一車車,一隊隊的將糧草運到了陝縣之中,然後就像是狗看見了肉骨頭,雖然腳下沒動,但是口水流下來了,順著嘴角一直流淌……
『啊?』魏延一拍手,『就是!這曹軍太囂張了!』
賈洪瞪眼,『龐令君……』
『等等!』魏延舉手示意,『等我說完!』
賈洪閉上嘴,翹了翹鬍子。旁人怕魏延,他不怕,不怕的原因是他既不要魏延給他什麼好處,也不怕被魏延殺死,所以他說話直來直去,嚴守法規,既不討好魏延,也不迎合魏延。沒想到如此一來,反倒是讓魏延對賈洪多了三分敬重。
魏延說道:『龐令君之令,是不許我過河……對吧?那麼如果我不過河呢?我派點人過去……』
賈洪看了看魏延,然後又看著河對岸殘破的陝縣,『將軍,曹軍如此作態,多半暗藏埋伏!』
『我知道!早看出來了!』魏延伸手一指,『最近的就是在那邊……山樑後面略有薄塵,對,就是那裡,你看,在這個時候,是不是很明顯?這必然就是伏軍!伏軍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現在就是到了晚脯時間了……若是見我渡河,便是繞出山來截殺,斷我歸路……』
賈洪嘆氣,『既然如此,將軍……』
魏延盯著河對岸的陝縣殘骸,搓著手,就像是手皮有些發癢一般,『別嘮叨!聽我說完……曹軍有埋伏不假,但是你看……山樑到這裡河岸,這裡到陝縣……看出點什麼了沒有?』
賈洪看了半天,『河岸到陝縣距離更近些……不過這也沒用,若是要攻打陝縣糧倉,總是要耗費時間的,而且就算這裡距離陝縣較近,這一來一回也就自然會耗時更多了……不妥,不妥,將軍你就……』
『嘖!你這老傢伙真是!』魏延忍不住拍了賈洪肩膀一下,將其拍了一個踉蹌,『你說的這個,我早就想過了!如果不進城呢?』
『不進城?』賈洪想不明白,『不管進不進城,將軍也不能過河!』
『啊呀!跟你說不明白!』魏延嗷一嗓子,然後伸手就去抓自己的戰刀。
賈洪有些腿軟,但是依舊站在魏延面前一步都不退。
魏延抓刀在手,然後苦笑一聲,連著刀鞘啪的一聲砸在了賈洪手中,然後用手掌在自己脖頸上比劃著,『拿著!你晚上就站在我身後!我保證,我就在舟船上,哪也不去!如果我踏足對岸一步,你就拿著刀砍我腦袋!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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