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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崔鈞剛到西河郡上任的時候,沒少體會到西河周邊民眾的敵意。
西河百姓當時的這個敵意,其實不是針對於崔鈞一個人的,而是針對於所有的大漢郡縣官吏,針對於大漢朝廷本身。簡單來說,在當時的西河郡,上郡的很多地方,民眾其實對於大漢已經非常失望了。
即便是大多數的百姓都根本不認識崔鈞。
在裡坊中的婦人見到官吏路過,頓時如臨大敵,一把抱住了身邊的孩子,彷彿來的不是人,而是遇到了豺狼;在田邊鋤草的農夫在官吏走遠後,也會朝他們的背影狠狠吐口水,身旁的半大少年也是爭相效仿……
因為在這些人的認知裡,官吏沒幹過什麼好事,除了天天讓他們繳納這個,繳納那個之外,似乎就都是高高在上,吃吃喝喝,而普通百姓永遠都是苦一苦,累一累,一旦百姓遇到了些什麼困難,這些官吏又都是立刻眼瞎耳聾,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走流程,什麼都不公佈……
咳咳。
於是從西河郡開始,崔鈞總是感覺他時時刻刻都在危險之中。
雖說這幾年已經發生了不少變化,民間百姓對官吏的敵視不是那麼強了,但是崔均會去田間地頭檢視,去真切的體察民意麼?
並沒有。
崔均更習慣待在官衙裡面。
於是乎,對於百姓的印象,崔均還是停留在西河太守之時,甚至更早的時間內。
這種對於事態的割裂態度,形而上學的觀念和想法,其實並不僅僅存在於崔均一個人身上才有,就像是後世絕大多數人都在義務教育當中學過要以發展的眼光,辯證的哲學思想去看待問題,但是依舊還是有不少人脫口而出就是片面化的,割裂化的言語……
比如拋開事實不談什麼的……
站在上帝的視角,當然看崔均很傻。
可是崔均有上帝視角麼?
沒有。
就算是後世九年義務教育,都沒能教會所有人可以用發展的眼光去看待問題,然後現在就因為崔均的個人思想有問題,便罵斐潛就是個廢物,這麼多年都改變不了舊官僚的認知?
還真以為斐潛可以懷揣一個修改器,動不動就調整一下屬下的忠誠度?
更何況崔均當下也並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行為,他既沒有要表明反叛,也沒有說要投靠曹操,只是內心當中有些小想法,自私自利,動搖猶豫的舊官僚而已,難不成就這樣都必須抓起來殺了?
崔均一來和斐潛並沒有在鹿山之下建立什麼特殊情感,二來他的思想三觀都已經早就形成且穩固,他有什麼理由會變成一個完全擁護和效忠斐潛的,堅定不移的,徹頭徹尾的革命者或是改革派?
斐潛就像是一個足球教練,他能帶動的永遠是願意跟著他的運動員,而其他人麼……
就像是同樣都是華夏足球,女足鏗鏘玫瑰,男足軟腳海參。
上帝都挽救不了華夏男足!
九年義務教育都不可能教好所有人,然後指望著青龍寺這幾年,就能改變所有人的三觀?
但凡有點腦子的槓精……
算了,指望槓精有腦子,還不如指望男足出線。
而且關鍵是崔均的這個舊模式,在他擔任西河太守時期是成功的!
甚至他當年還可以分出兵卒來幫助斐潛!
然後現在有什麼理由讓他相信他的模式已經變得過時了?
若他之前是錯的,那當年他援助斐潛的兵卒,又要怎麼解釋?
因此在某個角度上來說,崔鈞對於斐潛還是有恩的。
那麼崔鈞是否有挾恩自重的心呢?
有,也沒有。
崔鈞的野心並不大,對於他來說,官位是他渴望的,但還沒有達到要徹底的不擇手段的那種程度,他更多的是採用了大漢原本官場習慣的那種舊模式來進行運作。
對待陳睿,閻柔,以及其他的人,崔均都是如此。
崔鈞肯定不是清官。
在大漢恆靈時期,就基本上沒有什麼所謂『清官』了,崔鈞也不例外,他頂多就只是不會為了自己的貪慾去無止境的收刮百姓而已。
崔鈞他會徇私舞弊,給崔厚以便利,這在大漢官場裡面也是很普遍的現象。一人昇天,雞犬多少也跟著沾點便宜。
如此種種,崔鈞作為大漢的舊官僚,和當下斐潛推行的新官吏模式不適應而已……
不僅是崔鈞一個人不適宜,而是所有大漢的舊官吏官僚都不適應!
單莊園小農經濟和大規模集體生產經濟,根本就是兩回事!
新的生產模式,崔均看不懂,但是他能知道這種模式,在山東會有多少人牴觸!
『驃騎雖有大功於天下,當青史留其名……』崔鈞搖頭感慨道,『可是某卻擔心這……驃騎將來恐怕是沒有好下場啊!』
崔鈞語氣幽幽,『昔楚悼王聞吳起賢,使其為楚令尹。吳起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雖使楚強盛,但楚之貴戚利益受損,盡欲害吳起。待楚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將吳起射殺於靈堂之內!身中數十矢而亡於王棺前!』
『商鞅亦如此,相秦二十年,功於王,利於民,然何之?廢秦公族,刑公子虔,秦之貴人恨之入骨,待到孝公亡後,皆曰商鞅反,擒之車裂於咸陽之市!』
『故而……』崔鈞轉頭看崔厚,『明白了麼?』
啊?
明白了什麼?
這都說了些什麼?
崔厚愣了半響,然後才反應過來,皺眉思索了片刻,『大兄,你是說……驃騎……這……這……不得……好死?』
崔鈞哭笑不得的看著崔厚,『我發現你越來越笨了……之前……算了,驃騎改制,利於下而害於上,故而此番山東進軍,便類吳起商鞅之禍事也。這麼說,明白了?』
崔厚似懂非懂。
崔鈞瞄了崔厚一眼,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吳商之所傾覆,非其法惡,乃豪貴惡也。如今山東進軍,就是趁驃騎未於長安,中樞不穩,此與悼王崩孝公亡類一也。』
『哦……』崔厚大點其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你還是沒明白……』崔鈞瞄著崔厚的表情,皺著眉。
要不是崔厚和崔鈞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係,現在崔鈞真懶得理會這個越來越胖的崔厚,這腦袋裡面難道都裝了肥油不成?
看看人家龐士元,胖歸胖,不傻啊,再看看自家兄弟,噫……
嫌棄歸嫌棄,但是現在這樣的時節,也讓崔鈞不得不耐下性子來和崔厚解釋,『方才閻都尉所言,也就是懷疑我就是欲害吳商之豪貴!』
『啊?這……』崔厚愣了一下,『這怎麼……』
『莫非你還算不得「豪」?』崔鈞嗤笑了一聲,『那麼我也算不得「貴」了?天下還有幾人可富比郡縣,權掌二千石?』
『原來是……』崔厚這才算是比較明白了之前閻柔和崔鈞之間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山東之豪貴,視驃騎如仇讎……』崔鈞沉聲說道,『而太原,上黨,河東、關中之地,無有與驃騎間隙之輩乎?某按兵不動……閻都尉卻以為某是欲行逆反……故意以言語詐我……』
外有強敵之下,內部自然浮躁。
崔鈞遲遲不同意閻柔發兵救援涉縣,表面上的理由也很充分,比如擔心太原計程車族豪強有什麼問題,比如出兵的錢糧物資有所短缺,比如天寒地凍不便行軍等等,所有的理由都是充分且正確的,而這些正確的理由之下,掩蓋著的是崔鈞內心當中的不安和憂慮。
崔鈞關注斐潛有很長時間了,但是越是關注,越是瞭解,他就越是害怕。斐潛的每一次施政上的改變,崔鈞都是仔細琢磨,詳細推敲,隨後就是心驚肉跳。
崔鈞是地地道道的官宦人家,三觀都是山東模式,能在斐潛治下這麼長時間不搗亂不生事,不給斐潛上報什麼年年大旱,歲歲大災,動不動要免錢糧,要撥款,都已經算是非常安分守己了。
看看後世越南,越是貧困地區的政府大樓便是越氣派,就能知道崔均至少可以稱之為一個『仁德』的郡太守了。
更何況崔均日常工作也不差。
太原水利農桑,耕作開荒,勞役調配,賦稅收取,都沒有問題,即便是斐潛開始推行郡守民政軍事分離,崔均也沒有跳出來反對。
閻柔在府衙大堂內拿話語嗆崔均,崔均也沒有說立刻勃然大怒要和閻柔算賬。
這樣的一個郡太守,是算好,還是算壞?
而這樣的郡太守,在整個大漢區域內,佔據了大多數。
隨著斐潛在政治制度上的改革改良,這些郡太守也會面臨崔均一樣的問題。
如何選擇的問題。
之前崔均還能裝聾作啞,過一天算一天,畢竟斐潛和曹操沒翻臉,就不存在站隊問題,都是大漢好臣子。而現在曹軍侵襲到了太行一側,也就等同於曹軍在迫使所有類似於崔均這樣的人站隊,做出選擇!
關內關外,山西山東,已經是水火不容,制度的差異越來越大。
如今曹操大舉進兵,這幾乎就是一個非常明顯的訊號,而崔鈞能保證自己不參合,卻無法保證太原郡內,亦或是其他郡縣之內有什麼『豪貴』不動心思……
崔鈞在沒有當西河太守之前,去過很多地方,也到過荊襄。他覺得每一個城市,一個郡縣,都有自己的風格習慣,也被稱之為『習俗』。
比如雒陽城。
在雒陽城初建的時候,還很多關中的風格,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雒陽城中就開始受到了山東等地的文化薰陶,開始有更多類似山東之地的建設模樣,從街道到房屋,從宮殿到城牆,就已經和長安舊都產生了很大的區別。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長安人和一個雒陽人碰到了一起,相互之間都沒有什麼可以聊的話題,口音不一樣,習俗不一樣,除了都是漢人一個鼻子兩隻眼,相互已經無話可說了,聊不到一起去了。
漢光武立都雒陽兩百年,大漢已經不是像漢高祖之時那樣了,不僅是這些城牆裡坊的變化,人心也在發生了變化。漢武之時,為了一個關內侯還是關外侯,都能人腦袋打出狗腦漿來,而光武之後,誰又在乎什麼關內侯?
現在隱隱就有點這樣的意思了,關中關外,山東山西。
習俗不一樣,規矩不一樣,原先還能頂著一面大漢旗幟遮掩一下,現在相互之間的差異就直接暴露了出來!
崔鈞原本以為他身處太原是一片淨土。這使得他雖然對於自己長年未能晉升多少有些怨念,但是也沒有說主動想要往上爬的意圖,因為他覺得太原明顯更為安全,不至於將來被牽扯到東西之戰當中去。
可是事情的發展,超出了崔均的預計,曹操最先動手的方向,竟然是上黨和太原!
雖然說戰火還有一點距離,但是從聽聞到了這個訊息之後,崔均就很是焦慮,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去應對這樣的局面,即便是他在之前曾經不止一次的考慮過,可是依舊沒有一個能夠讓他下定決定的方向。
畢竟從名義上來說,他是大漢天子的郡太守,而不是斐潛的,或是曹操的……
崔均的這種猶豫焦慮的心思,被閻柔看出來了。
嗯,甚至不止是閻柔,陳睿也同樣看出來了,否則之前陳睿就不會企圖一聲不吭的離開。就連曹操一方的奸細都覺得可以利用崔均的猶豫來搞事情,在太原城中散佈謠言……
『大兄,現在……』面對當下的局面,崔厚實在是有些頭疼,『我們到底應該怎麼做?』
是啊,現在應該怎麼做?
就連崔厚都要崔均選擇了。
『若是讓你背叛驃騎,你敢麼?』崔均斜眼瞄崔厚。
崔厚色變,哆嗦著臉上的肥肉,『大兄不要說笑!』
崔厚屁股下面不乾淨,可是他自己也清楚,所有的財富都幾乎來自於關中,來自於斐潛,真讓他去造斐潛的反,崔厚沒那個膽量,他最想要的就是能遮蔽過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崔均沒好氣的瞪了崔厚一眼,『你既然沒這膽量,還問什麼?!』
崔厚吃吃說道:『那是要去援上黨?』
崔鈞沉吟許久,才緩緩的說道:『不……再等一等……』
『再等等……』崔厚瞪圓了眼,『這……』
說了半天,崔厚還以為崔鈞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計劃,有什麼出乎意料的奇謀,沒想到就只是『等一等』,這……我也會!
這又有什麼難的?
崔均瞪眼,『你以為再等等,便是碌碌無為什麼都不做?』
『那,那是……』崔厚不明就裡。
『我是說,在太原等!』崔均低聲說道,『如何能在此地等?就是要保太原不失!如此一來,就可以等到東西決出勝負來……若是驃騎勝,我等有守土之功……若是丞相勝也可以……守得太原不失,我們就立於不敗之地……就算是沒有大功,也不會有大過!曹軍若是真來攻打晉陽,糧道漫長,又是冬日嚴寒,沒有三五個月別想圍城,一年半載休想要有什麼斬獲!而這一年半載……就足以看到一些變化了……』
『妙啊!』崔厚頓時心中大定,伸出拇指來誇讚,『還是大兄有智慧!』
『智慧?』崔均搖頭苦笑,『我這不過就是中人之智罷了,談不上什麼智慧……』
『大兄何必過謙……』崔厚還以為崔均說的是客氣話。
其實崔均是真心感慨。
崔鈞緩緩的說道,『這天地之間,有經天緯地之才,領立驚濤駭浪之前,舉行開天闢地之舉……也有碌碌無為之民,只圖溫飽寒冷,懵懂尾隨,待驚變於眼前,懸崖於腳下踏空之時,尤不自知……』
『那……我們呢?』崔厚問道,『我們是屬於哪一種?』
崔鈞苦笑了一下,『稍勝於碌碌罷了!唯一區別之處,僅能早一點發現懸崖於何處,不至於被攜裹著一同跌落……』
崔厚在一旁,也是半響無言。
『愣著幹什麼?』崔均對著崔厚說道,『去將你私藏的那些財貨兵器都拿出來!』
『啊?』崔厚一愣,『拿……拿出來?』
崔均沒好氣的說道:『你現在不拿出來用於徵募輔兵,協助守城,還等著到時候有聞司的人將你的私藏都抖出來麼?』
『有聞司!』崔厚一個哆嗦,可是商人的本性還是讓他在吞了一口唾沫之後依舊說道,『可是這價錢……』
『沒錢!』崔均拍了一下桌案,『沒錢我還能替你迴旋一二,要是給你錢反而是害了你!你以為打仗不用花錢的?這……』
崔均說著,忽然心中一動,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
『大兄……這可是好多錢……』崔厚心痛不已,感覺他自己就快心絞發作了,撫胸做捧心狀。
崔均本能的覺得他似乎觸碰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但是這個感覺非常的模糊,使得他在心中死命捕捉,卻依舊抓不到要點,就在他苦思冥想的時候,又被崔厚打岔了一下,頓時就斷了思路……
崔均不由得有些不耐煩的冷喝道,『休要再說這些混賬話!錢沒了,還能賺,你命沒了,要錢何用?!』
『這……唉,都聽大兄吩咐就是……』崔厚長長嘆息一聲,『那麼……這個閻都尉……』
崔均捋了捋鬍鬚,沉吟了一會兒,『此人已經和我生了間隙,強留也是無益……乾脆藉著這個機會放出去,既然他要去上黨,就讓他去就是……然後還有理由可以向平陽求些兵馬來……』
『平陽?』崔厚疑惑的問道,『平陽有多餘兵卒?』
崔均嘆了口氣,『這就是驃騎厲害之處了……就算是不算西河上郡陰山之兵馬,就單說平陽也至少藏著三萬兵……要知道在平陽周邊的屯田,可是半兵半農,又多是昔日受過山東之苦的流民……反正誰要是以為河東空虛,呵呵,那就真是個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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