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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典坐在馬背上,良久之後才將目光從燒黑的那些田畝上面收回來。

這些田畝裡面的莊禾已經是快要成熟了,原本應該迎來屬於莊禾自我的輝煌,卻被人為的毀滅了。

救火根本來不及。

這種天氣,燒起來根本滅不了。

所幸的是,這些農田因為周邊都有田埂,多少算是限制了火勢的蔓延,再加上有人發現,和那些放火的人搏鬥起來,引起了示警,因此沒有連綿成片被毀。

『看守田畝的人都被殺了……』

屍首排列在地上。

就像是被燒燬的莊禾,殘破不堪。

人活著,才有無限的可能。

人死了,就是死了,就只剩下了塵歸塵土歸土的一種可能。

一些屍首被扔在田畝裡面,已經和莊禾一起化為焦炭,擺放在李典面前的,則還算是比較完整的屍骸。

殘存的黑煙瀰漫四周,就像是戰爭的黑幕在蔓延。

李典看向了山林,勃然作色,在匆匆趕來的地方小吏和民眾面前,怒聲而呼,聲震於野,似乎是暴怒得無法控制自己的樣子……

『這是謀逆!』李典怒髮衝冠,『壞我糧草,萬死不赦!』

地方小吏和鄉野民眾,面面相覷。

『謀逆』二字,向來不可輕出,一旦出動,就像是某些傳說級別的寶刀一樣,不沾染吃夠鮮血,是不會回鞘的……

現在很明顯了,田畝不是自燃的,至少那些原本看護田畝的屍首,顯然不可能是自己給自己後背一刀,然後『自殺』的。所以毫無疑問,有人在搞破壞。

『這些因攔阻謀逆而死之人,皆按照戰死之數,進行撫卹!』李典依舊是怒容滿面,臉上的肌肉都在跳動著,『轉告他們家人,就說本將會將兇手頭顱斬下,以慰其九泉!』

當地官吏唯唯諾諾。

很快就有散出去的斥候回來稟報,說是發現了一些蹤跡,很快就結合了現場的情況,推斷出了是山裡面的胡人,有可能是氐人和賨人乾的……

李典立刻下令讓人去『請』蒲氏氐人。

蒲氏來的時候,人都是懵的。

這個時候,李典已經讓兵卒在就近的地區裡面開始修建臨時的兵營,並且開始佈置定點的崗哨和巡弋的騎兵。一隊隊的兵卒來回巡視山林,監視著周邊的一切動靜,顯得殺氣騰騰。

『將軍!這事情與我無關啊!我是冤枉的,冤枉的!』蒲氏氐人王一見到了李典,便是急急撲上前去,拜倒在地,『我向氐神發誓!絕對不是我做的!』

『氐神?發誓?』李典冷笑道,『那你的氐神有沒有說是誰幹的?』

『這個……』蒲氏氐人王自然是不知道。雖然他略有猜測,但是他怎麼可能那麼輕易的就說出來,所以他裝傻,『這個……這個怎麼可能知道……山上的人那麼多,來來去去的……』

『你的氐神,不是比平常人多一隻眼麼?』李典冷笑道,『這多了一隻眼還看不見,那麼要那多出來的眼珠子幹什麼?挖掉算了!我告訴你,來襲擊的人身上一股魚臭味!你說會是什麼人?!』

氐人的神,是在水裡生活的,並且有三隻眼。因此氐人也很喜歡將魚的皮扒下來,貼在身上作為裝飾,以此來表示自己是親近神的。時間長了,氐人身上便是少不了有些魚腥味。

後來就有一說,二郎神便是氐人的神,三隻眼,又是養狗,又是喜歡用魚叉打魚,然後魚叉演化成為了三尖兩刃刀……

蒲氏雖然說已經主要定居下來,不再是追逐水草而居,身上也不再貼著魚皮,但是這個氐人的習慣麼,他自然還是知曉的,聽到李典說是有魚腥味,心中便是咯噔了一下。

二郎神什麼的,蒲氏還不清楚,但是這往身上粘魚皮的習慣,賨人和夷人都沒有,因此要找託詞都有些找不出來。

『之前有楊千萬和王貴,現在……』李典看著蒲氏,就像是盯著一隻獵物,審視著哪裡下手最為合適的樣子,『這就是你們回報於某的麼?將我的好意當成是砂石隨意丟棄!將我讓人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莊禾,便是隨意焚燬!』

蒲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將軍!我們也是好人!你知道的,氐人有好有壞,能幹出這種事的人,一定都是壞的,將軍要是將罪責降在我們頭上,那不是讓壞人更開心麼?將軍明察啊!』

『我怎麼能知道你是好的?旁人是壞的?』李典眯著眼說道。

『這……楊千萬和王貴是壞的!我們是好的!』蒲氏下意識的就想要將所有的鍋都甩到楊千萬和王貴身上去。

反正現在楊千萬和王貴也不可能出面來辯解,所以再背兩三個鍋,又有什麼問題?

李典冷笑。楊千萬和王貴是藏身在漢中南邊和東面的山林當中,和北面秦嶺這一帶的基本沒什麼太大的關聯,只不過李典並不想要戳破蒲氏的謊言,而是趁勢說道:『你說的是真的?』

『呃,這個,這個……當然是真的!』蒲氏吞了口唾沫,點頭應答。

事到如今,蒲氏氐人王自然不可能改口說將軍我跟你開玩笑呢,你看這個玩笑好不好笑啊……

『很好,你派人召集各方氐人王,賨人王,夷人王,十五日之後,彙集南鄭!一同商議清剿謀逆之事!』李典冷笑著說道,『若是不來的……呵呵,到時候別說本將軍未曾先禮後兵!』

蒲氏顧不得擦額頭上的冷汗,連聲答應著,便是想要趁機開溜,卻被李典叫住,『你去哪裡?』

『我……我這是,不是,將軍你不是要通知……』蒲氏指了指兵營外面,就像是即將假釋的犯人又被叫住了一樣,滿臉的糾結,『我去通知……』

『你去什麼通知,你部落就只有你自己一個人麼?那你還叫什麼氐人王,叫跑腿王算了!』李典擺手,『讓你手下去通知!你留在這裡!我們要看這些沒有被燒的莊禾究竟能收成多少!』

雖然說大部分開荒的莊禾都被燒了,但是也還是有一些因為有人示警而倖存了下來,李典便是要讓蒲氏作為見證,明白當下在漢中周邊的這些胡人生產能力是多麼低下,並以此為撬動這些胡人改變生產生活習慣,讓這些胡人從山林更多的走向耕田。

胡蘿蔔,大棒子,一個都不能少。

蒲氏,或許就是最早的那頭驢。

『只是聚會?』蒲氏氐人王不怎麼放心。這要是萬一什麼王都來了,然後李典搞了一個一鍋亂燉怎麼辦?之前大漢的太守和將軍,也沒少幹這種事情,說是什麼和談,然後突然下黑手,將所有參加會談的胡人男性全部屠殺,然後將女性掠奪作為奴隸……

李典似乎也明白蒲氏的憂慮,便是說道:『也可以派代表……但是要能做主的代表!到時候會議商討了什麼決議,是必須要現場就確定的!別到時候又說什麼還要問問不能做主!醜話可是說在前面,若是真的出現那樣的情況,那就是有意和大家都過不去!最後刀槍相見,可別怨天怨地!』

蒲氏擦著頭上的汗,『那是,那是,將軍說得對,說得對……』

王可以不用親自來,說明李典已經是退了一步了,也同時證明李典對於他們這些胡人王的殺意並不是太強,是真想要一同商議解決一些問題的,那麼作為通知者的蒲氏氐人王,心中也開始琢磨了起來,畢竟通知權柄在他的手裡,要通知誰,要怎麼通知,似乎都是可以小小的做一些文章的,比如要梁氐人……

蒲氏氐人王想到了此處,便是忽然興奮起來,拍著胸脯表示他可以替李典通知到位,讓李典放心云云。

李典微微點了點頭。蒲氏做一些小動作,他可以裝不知道,畢竟現在他是需要將政令傳達到更遠的地方去,要先走出第一步。至於蒲氏究竟是到位還是到胃,那麼等後面再慢慢炮製也不遲。

雖然說王凱這本蹩腳的說客突然的出現,以及田畝這裡發生的事情,讓李典心中多少有了一些陰影,但是對於驃騎斐潛的信任,以及對於天下大勢的判斷,還是讓李典堅定的站在了長安這一邊,並且努力的去解決這些出現在他面前的各種問題。

太興八年秋,漢中南鄭之處,李典所不知道的是他在不經意之間,便是借這個機會,開創了第一次大規模的胡人代表協商會議。當然,這只是一個開始,而隨後引發出來的變化,才是真正的導致後續走向了政令通達鄉野的正確道路的方向上……

……━((*′д`)爻(′д`*))━!!!!……

『什麼?』

申儀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曼成這不是睜著眼珠子說瞎話麼?!』申儀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咣咣作響,『明明是秦嶺的氐人乾的事情,偏偏說是什麼楊千萬和王貴!這是要梁氐人做的!我不信他不知道!』

選擇要梁氐人,一個是要梁氐人足夠蠢,另外一個則是要梁氐人都在秦嶺山中,一旦李典真的派兵清剿,兵卒少了,根本抓不到人,兵卒多了,也同樣抓不到人。

秦嶺這麼大,要梁人真心想要藏貓貓,十年八年都可以藏!

李典只要稍微不謹慎一些,輕易開啟了戰端,那麼申氏就會立刻跟上,將李典高高的捧起,將他架到就算是想要下臺來都找不到梯子的程度上,到時候李典要麼只能是認栽,要麼硬著頭皮死撐,而不管是認栽還是死撐,最終的結果都會導致漢中的兵力錢糧都在無謂的消耗下去,也會使得李典在其他地區的控制力減弱,引發更多的民生問題……

而這一切都已經明明是修好了道,鋪上了石板,可偏偏李典不走這條道了!

這怎麼能行?

『李曼成滿口謊言!他說謊!』申儀拍著桌案,『他怎麼能說謊?!』

說謊的人,最討厭別人對他說謊。

耍陰謀的人,最痛恨旁人對於他的陰謀。

申儀覺得李典簡直就是無恥下流,怎麼能這麼光明正大的說謊呢?

『拆穿他!』申儀甚至有些因為憤怒而失去了一部分的理智,『我要拆穿這傢伙的謊言!』

申耽沉默少許,出言說道:『不可。』

『為什麼?!』申儀依舊是沉浸在憤怒裡面,但是看到他兄長的嚴肅面容之後,多少冷靜了一些,思索了一下,『明白了……我錯了……不過,也不能任李曼成如此施為……』

申耽這才點了點頭,然後將話題轉移到了另外的方向上,『某聽聞……南鄭大牢之中羈押了一人……據說是李曼成的老鄉……正在整日喊冤,哀哀而鳴……』

『老鄉?』申儀目光溜溜一動。

誰都清楚,李典的家鄉不是在漢中,跟不是關西,而是在山東之處。李典老鄉的同義詞,自然就是代表了山東之人……

『這麼說來……』申儀皺眉說道,『這是說客,然後李曼成扣拿下來,以示忠誠?』

申耽點了點頭,然後笑了笑,『若是這說客真的是來自山東……可知這意味著什麼?』

申儀忽然一揚眉毛,『驃騎有難了!』

要知道驃騎之下,幾乎全數都是外姓將領,亦或是降將!

而一旦其中某個人出現問題,必然就會引發一系列的問題!

或者說,根本不需要真的出現問題,只要驃騎上下的這些人裡面,想法出現了動搖,認為可能會出現問題,那就一定會出現問題了……

驃騎的有聞司,那些像是鬣狗一樣的傢伙,要是聞到味道了,難道不會興奮麼?

『如此說來,只需要散佈些謠言……對了!前些時日,不是有大理寺張從事到了漢中麼?要不要……哈哈哈……』申儀眉開眼笑,似乎又是因為到了他可以肆意說謊的環節,便是調動了不知道身體中那一根的神經,興奮了起來。

申耽卻搖了搖頭,微笑道:『錯了,這一次,既然山東出手了……我們最好就暫時別摻和進去……現在就應該是要去荊襄了……上庸之地,我們應當全面收縮,屯儲糧草,以備不時之需……哎,只可惜這徵西錢幣,實在是太難仿製……』

初代徵西錢,就已經是工業加工製造的技術體現了,衝壓和鑄造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在工藝嚴格保密的鑄錢工房之內,究竟是怎樣才能讓錢幣有整齊的鋸齒邊緣,是當下申氏兄弟無法破解的難題。

當然,斐潛當下的衝壓機床是不可能有後世那麼強硬優質的合金鋼材,但是勤勞且聰明的漢代工匠卻因為對於青銅器工藝的熟悉,巧妙的利用了青銅軟化的溫度比鋼鐵要低的特性,而摻雜了合金的青銅的熔點還比純銅要更低,這樣在銅軟化的時候,就可以很簡單的進行衝壓了。

就是有些費燃料,只不過這年頭就斐潛一個人在大規模的工業化使用煤炭,所以幾乎等同於是無限量的燃料……

而像是上庸申氏等人,便是怎麼樣都勘破不了工藝上面的這個環節,因此也根本無法大規模的仿製徵西錢,更不用說後期更加精緻且有花紋的驃騎錢了。

這使得類似於申氏等老派計程車族家族,都對於徵西錢非常的痛恨。因為他們無法將他們儲存的銅器大規模的溶解,迅速的變現。

想起這個事情,申儀也是忍不住深深的嘆息。

就像是後世某個裝逼犯說的那樣,他對於錢沒什麼興趣。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是如此,等到了一定的財富程度之後,錢財就對於其個人『無用』了,因為他本人根本不會每天都算他用了多少錢,一個月吃穿用度又是多少錢,基本上就已經是喪失了用錢的概念,而更多的是將錢財轉化成為資產,包括各種生活生產資料,並以此來剝奪和侵佔更多人的勞動剩餘價值。

因為古代封建社會的小農經濟體系,使得在某個地域之內的流通的銅錢總量其實是不多的,因此就非常方便讓地方豪族,大戶大姓等等利用銅器銅錢,糧食布匹相互的轉換,大規模的控制錢幣投入量和,引發小規模的通貨膨脹和緊縮,以此來收割普通百姓的財富。

因為封建時代普通的百姓,日常只能存點小錢,而越是存錢,便是越被這種手段收割,存一輩子的錢,然後被割一輩子。這就是為什麼那些天天鼓吹小農經濟有多好的傢伙最終的真實目的。

申氏恨斐潛,恨的就是斐潛的這些手段。

恨新的田畝制度,恨新的生產工房,恨被斐潛逐漸的打破了的小農經濟體系不能維持下去……

只要山東士族還可以很自由的剝削小農佃戶,那麼山西的這些士族便是各種嫉妒恨,心中怎麼都不會意順平。越是自我封閉計程車族豪強,便是越發的覺得斐潛帶來的這些改變不舒服。他們想要回歸原本的經濟體系,想要再次回到地方上就是他們說了算的歲月,想要重新成為雄跨黑白說一不二的地方大勢力,所以他們不懈努力,出賣所有能出賣的一切,包括他們自己的靈魂。

申氏很快的就派人去前往荊襄,和曹軍聯絡了……

反正上庸就在襄陽隔壁,雖然這個隔壁多少有些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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