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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興八年,秋。

江東。

秋老虎的天氣,悶熱無比,就像是要江東的一切都裝到鍋裡面,再加上蓋,大火燜煮。

在江東,在吳郡之中,各種各樣的人都在關注著前線的情況。只不過如今能參與到戰事討論的高層,都是沉默隱晦,反倒是下層的兵卒將校,地方鄉紳在這種陰沉的氣氛當中激烈的爭吵,有些甚至吵著吵著就會因為意見不統一而相互噴著唾沫臉紅脖子粗,可就是不動手。

不僅是前方反反覆覆的進軍戰事的訊息,也有曹軍北上,並沒有按照盟約進攻河洛所帶來的憂慮,這些雜亂的資訊,漸漸的彌散到了江東各地,不僅是在軍中擴散,也傳到了民坊之內,攪動著江東每一個人的心。

若是說江東進軍有成果麼,倒也不是沒有,但是要說有多麼大的收穫麼,那也說不上。

焦躁,不安,恐懼,茫然等等複雜的情緒,就像是頭頂上的陰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

往前還是撤退,繼續加大投入,還是割肉離場,這幾乎是每一個將賭注壓上了賭桌的傢伙都必須要考慮的問題。川蜀敗退,是不是一個虛假的利好,將帥失利,是暫時的震盪還是危險的訊號,江東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誰也說服不了誰。

就像是槓精開會。

有的人在確認著事情的真實與否,有人則是在勾兌更多的人商議對策。

有的人拋開事實不談,有的人只是想要找個情緒的宣洩口……

再這樣的情況下,陳武死了的訊息傳到了江東,就像是霹靂一聲,然後傾盆大雨落下,砸得江東一陣亂紛紛。

一代遊俠隕落了。

在大漢這個年代,大面積的燒傷,就是絕症。

大面積的感染導致敗血症,然後導致內臟衰竭,便是神仙都救不回來。

陳武活著的時候,沒有多少人喜歡他。

死了,反倒是很多人開始唸叨著陳武的好了……

說陳武在江東行了什麼俠,又是仗了什麼義,救了什麼人,又是做了什麼事,至於陳武平日裡面那些腌臢之事,就像是所有人都瞬間遺忘了一樣,閉口不提了。

所有的這些傳言,其實都是一個意思,陳武死得冤啊!

孫權暗中抽動著臉皮,然後在外面表示自己的悲傷,然後派人先去安慰,後又答應會去親自弔唁,才算是勉勉強強將這些聲音壓下來……

不安的情緒在江東內部瀰漫,就像是鍋裡面沸騰的白沫,看起來鼓動得很高,但是實際上都是泡泡。可正是因為這些泡泡,使得看不清鍋裡面究竟有什麼,

就像是孫權知道江東這鍋當中裝的都是些下水,但是看表面的泡泡,似乎還是很純潔的。

孫權也同樣不相信什麼『一代人只能幹一代人的事』,甚至他也知道江東士族上上下下,只要有點腦子的都是想著家族傳承,代代相傳的事項,根本不可能去只想著什麼『一代人』……

像是陳武這樣的傻子,才算是真的『一代人』,然後就沒了。

是陳武不想著下一代麼?

顯然不是的。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陳武肯定沒有多想,甚至連做都沒安排好做什麼。

因為在他死後,幾乎所有人表面上都給了陳武各種榮譽,名號,稱讚,實際上則是將陳武留下的肥肉分割乾淨……

誰讓陳武不多想想呢?

他自己都不想著下一代,下下一代,自己不去做去安排下一代,下下一代的事情,還指望著旁人替他去想去做麼?指望旁人都是他的便宜父母,乾爹乾媽?

既然陳武沒有做好提前的安排,那麼也就怨不得旁人不客氣。

孫權不客氣。

孫權弔唁之時,悲痛欲絕,扶著陳武棺材痛苦失聲。當然,陳武的棺材裡面並沒有真的陳武屍首,只有衣冠,而陳武的屍首因為在秭歸已經腐爛,所以被焚燒了,剩下的骨灰什麼的,還在路上慢悠悠的飄著,或許隨著其他的傷兵什麼,下個月,或是下下個月才能抵達江東。

但是喪禮不能等。

孫權悲痛的抹著或許有或許沒有的眼淚,詢問陳武的夫人想要什麼,不要客氣,直說,但凡是他能做到的,就一定給做到……

陳武的夫人冰冷的目光,瞄向了一旁,然後拜倒在地,求孫權讓陳武在地下,依舊能感覺到人間的溫暖,愛情的滋潤。

在一旁,是陳武的愛妾,嚇得渾身哆嗦,還沒說出什麼話來,就被身後的壯婦一巴掌摁在了地上,咣噹一個頭磕暈過去。

明顯是陳武夫人手下的壯婦低頭稟報,陳武愛妾叩首請殉,請孫權成全。

孫權看著已經歡喜得暈過去的陳武愛妾,還能說什麼?

成全罷,成全這一份愛情。

然後孫權封了陳武的孩子一個校尉,連雜號都不是的校尉,再撥給了五百雜兵,然後就在陳武夫人和其孩子的感恩頌德之下離開了。

五百雜兵,也就是山越屯田兵。

這種兵卒,要吃飯種田幹雜活還成,要上陣打仗麼……

所以一般來說,孫權將這些雜兵賞賜出去,過不了多久那個人就會稟報說都失蹤了,跑了,逃離了,然後這樣就不能再繼續佔用某個人私兵的名額,也就可以補充一些真正能上戰場的兵。

可是陳武死了之後,他孩子不僅是沒有讓這些雜兵失蹤跑路,甚至還將這些雜兵好好的都留著,年年上報,一個人都不少,也就自然不用補缺了。

因為不管是陳武夫人還是陳武的孩子,都明白一件事情,廬江上甲跟他們無關了,從此再也沒有『廬江上甲』這個字號……

雖然陳武夫人,還有其孩子,心中未必真的是甘願,但是又能如何?

陳武死得太早,一點後續手段都沒安排。陳武夫人能夠借勢清理內宅,消除分家隱患,已經是做到了極致了,至於陳武的孩子更是以年年保護著五百雜兵,此來表示自己不涉足武事,讓孫權還有其他人安心。

隨著陳武葬禮結束,那些稱讚陳武一生活著偉大死了瀟灑的聲音,也就像是一同被埋在了地下一樣,漸漸消失了,剩下的便是吭哧吭哧的咀嚼聲。

陳武身後大多數沒有交待清楚,沒有安排好後路的專案,都被分割乾淨了。好處拿到手了之後,當然也不用再多說什麼客氣的話了。

再過幾天……

陳武是誰?

在參加完某個人的喪禮之後,孫權很是會見一些人,但是大多數都不會實質性的說一些什麼,即便是有提及軍務,也都是不痛不癢的說一些表面上的東西。

除了一個人例外。

陸遜。

孫權和陸遜會談了很長的時間。

長到了人人都知道的程度。

但是誰也不清楚具體談了一些什麼,只是知道孫權在送陸遜出來時候,站在院門之處,握著陸遜的手,很是懇切的說,『在柴桑之時,公瑾兄很是看重你……事到如今,也能拜託伯言了……去罷,謹慎行事……』

這一幕被很多人看到,旋即擴散了出去。

有人罵罵咧咧,有人嘰嘰歪歪,有人嘀嘀咕咕,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朱治成為了江東第三批的統帥,陸遜成為軍師,集合大軍,前往與黃蓋匯合。

同時,也有傳言說黃蓋因為作戰不利,會被革職。

在江東,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一切的傳言,都不會被官方承認,官方出具的告示永遠和傳聞不一致,但是實際上傳聞當中必定有一款,或是有一部分是真實的……

朱治心中清楚,他這一次要拿出全部的力量,否則下場一定很糟糕。

畢竟某個人的事例就在前面晃著,他的愛妾在地下哀嚎。

朱治要接替黃蓋成為新的江東大軍的都督。

這不是什麼好事。

黃蓋失利,折損大將,看起來似乎很嚴重,但是實際上麼,並不算是什麼大事。

打仗麼,有誰是百勝將軍?

黃蓋確實是吃了敗仗,可是黃蓋同樣也打下了夷道秭歸等地,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因此即便是某個人死了,也不能因此就怪罪於黃蓋,因為黃蓋有證據說他提醒過某個人,並且是某個人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違反了黃蓋的軍令,即便是不死在戰場上,也可能要承受軍法處置。

畢竟一些街溜子,遊俠,浪蕩子,只會考慮眼前,根本不懂得思索長遠的這些人,真以為集合起來推選出了頭目,就能上桌案吃席了?

被吃還差不多。

『某算是明白了,黃公覆此役,必敗無疑。』朱治冷笑著,坐在廳堂之內,『就算是沒有秭歸之敗,某人之死,多半也會在某個時候以其他的由頭敗落一場,然後迴旋江東……』

朱然皺眉,『父親大人,你的意思是……』

朱治也同樣皺著眉,沉默著。

朱治有五個兒子,但是活下來的只有三個。

朱然是老大,但是朱然不是他生的,而是他外甥,改了姓氏,算是他的長子。畢竟當年跟著孫堅搞事情,誰都是將腦袋栓在了褲腰上,誰也不清楚下一刻,第二天是生還是死,所以那個時候朱治為了後繼有人,便是要了朱然過繼了到自己膝下。

這在大漢很正常,畢竟四十歲的平均壽命,使得大多數的人幾乎就是剛有點氣色就要面臨死亡,不早點生,不多生點,那麼就等著絕嗣罷。朱治當時也想不到,在他讓朱然過來之後,後面他又能有好幾個兒子。不過大漢的生育條件依舊很差,尤其是江東在這一塊也沒有什麼發展,更沒有像是長安百醫館一樣還成立了專科醫師,所以朱治的四子和五子,很自然的就夭折了。

朱治現在親生的兒子還有兩個,但是年歲都比朱然要小,而且因為某些原因,個人才能上也比不過朱然……

這讓朱治既覺得欣慰,又覺得不安。

朱然有本事,這一點很好,至少就可以在朱治還活著的時候,扶著朱然上馬跑一段,然後讓朱然自己去獲得一些權柄,不用惦記著老朱家的三瓜兩棗,使得朱治的爵位可以順利傳遞給他的親兒子。

可問題是朱然太有能力了,朱家之後說不得就是以朱然為主,而他的親兒子麼,反而就成為了陪襯……

在前一段時間,朱治有意識的讓他的親兒子多做一些事情,減少朱然的事務,目的就是為了讓他的親兒子能夠成長,安排了一些比較簡單的剿匪軍務讓他去完成,然後他親兒子完成得也不錯,只不過還不夠。

至少不夠摻和到這一次的征討川蜀之中來。

這一次,很危險。

因此朱治只能帶著朱然去。

想明白了,朱治也就向朱然分享了一些在高層才能知道的事項。

『第三批的援軍,主要由江東士族大姓的人組成……』朱治緩緩的說道,『這一部分的人,將由陸伯言為首……』

朱然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這……陸伯言會答應?』

朱然問的是陸遜,其實也問得不是陸遜,因為陸遜當下很有可能只是江東士族豪強的一個代言人而已。江東士族豪強想要分一杯羹,必然就要拿一些東西出來,但是這些人財物交給孫權麼,江東士族豪強等人必然不放心,所以陸遜這樣比較沒有跟腳,家業之前敗落過的,就成為了雙方都算是勉強能夠接受的人選。

朱治冷笑了一聲,『陸伯言……表面上看起來唯唯諾諾,但是實際上心思深沉……不過,這一次也由不得他就是了……畢竟也只有他最為合適。』

江東,一切都是生意。

既然是生意,當然就是買賣。

有人買命,有人賣命。

陸遜也不想陸家一輩子就當做小透明,所以他必然會冒險,而一旦陸遜冒險成功了之後,朱治的地位就非常的尷尬……

『這是陰謀!』朱然沉聲說道,『父親大人,這是針對你的陰謀!』

朱治冷哼了一聲,『伱說對了一半……這不是陰謀,這是陽謀……』

陽謀?朱然沉默了。還真是如此。陰謀怕被曝光,而陽謀麼……請隨意。

朱治是當年孫堅之時,推出來的和江東士族豪強勾搭的橋樑,一頭紮根在孫家的軀幹上,一頭則是浸染了江東士族的顏色,可是這橋樑時間長了,說是年久失修也好,說是接受了風吹日曬日月精華成精了也罷,反正有了自己的想法,從最開始的免費,變成現在雙向收費了。

『雙向收費』麼,傳統藝能了,古今中外很多人都會,但同時又絕對不會承認。

資本主義國家的法官頓時臉色一變,咳嗽了幾聲,沉穩的表示自己是公正公平公開的,絕對不可能吃了原告吃被告。同時資本主義國家的平臺企業也拍案而起,憤怒的控訴這是汙衊,他們也同樣是公平自願,皿煮自由的,絕對不會吃了商家吃客戶……

朱治自然也是很生氣,覺得這就是謠言!

朱家怎麼可能會做這樣的事情?

只不過是向雙方收取一些推廣費,宣傳費,推薦費,人工費,物料費,水電費等等而已,這些哪一項不是需要花費的?甚至朱家都自己往裡面貼錢,都不賺錢!真的,真的不賺錢!

然而現在很顯然,對於朱家根本不賺錢的說辭,孫權面沉如水,江東士族面露冷笑。

要是真的朱家沒賺錢,那麼朱家南山上養了那麼多私兵都是喝西北風長大的?朱家年年喊虧損,虧的是其他人的錢,但是朱家的地盤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於是,不管是孫權還是江東士族,都覺得有必要形成新的橋樑。

對於孫權來說,如果有新的橋樑誕生,那自然最好,但是如果沒有,也可以藉此敲打朱治以及江東士族,反正孫權現在這個階段給的姿態那是足足的。

另外一方面,江東士族也不願意朱治藉著他們的抖威風,然後一點好處都不分潤,而且若是能打下川蜀來,自然也是很好,他們可以將觸角伸到川蜀去,若是打不下來,也沒有關係,誰說只有勝利才是戰爭的模式,依舊還有敗戰一法也不是不能用。

左右都是不虧,唯一最虧的就是朱氏。

朱治還不能拒絕。

因為黃蓋敗落,程普要防著曹操。

吳景作為吳氏重要的核心力量,只要吳景不動,那麼誰都不敢動他。

另外孫家最近動盪不安,孫氏之中老一輩的孫賁,必然需要坐鎮江東,因此怎麼也不可能上前線的,所以諸多老將當中現在就剩下朱治了……

相對年輕,又有人有兵有實力,朱治不上,怎麼都說不過去。

除非朱治將手裡面的權柄全數都交出去。

那麼可能麼?

黃蓋迴旋,水軍由蔣欽協助統御,朱治想要獲得功勳,就被迫只能和川蜀軍在陸地上硬懟。現在擺在朱治面前的就是兩條路,一條路是不給陸遜兵馬,就只是拿陸遜作為一個軍師來用,但是就意味著主要責任是在朱治頭上,反正陸遜只是建議,決定實施的都是朱治,有功就是大功,有過就是大過,而且前一階段好打的黃蓋都打完了,剩下的都是硬骨頭!

另外一條路,就是給陸遜一些兵權……

『既然如此……』朱然試探的說道,『兵者,危也。若是……』

朱治眯著眼,沉吟了一會兒,『我也有想過。不過,這真要給出去……萬一真成了,那可就收不回來了!』

『那……父親大人之見,應是如何?』朱然問道。

朱治沉默了很久,才緩緩的撥出一口氣,『現如今……唯有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了!傳出言去,某隻求能盡忠盡職,不求世代傳家,為了江東百世傳承,朱家上下死不足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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