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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之前不是沒有繁華過。
幾番興衰,今又是。
經濟上行的時候,烈火烹油,繁花似錦,所有人都把錢不當錢,肆意玩樂,吃喝享受,等到真的危機降臨的時候,才發現他們所處的位置,其實就在冰面之上,支撐著他們的已經融化得只剩下一層薄薄。
只不過有的人會惶恐,但是有的人還在回味,甚至是自我麻醉。
接著奏樂接著舞,能過一天算一天。
這或許也是呂布之前的心態。
如果不是說知道了斐潛前來,他或許都不會想要來玉門關。
呂布低頭,但是又不肯完全低下頭。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錯,即便是知道這是他的錯。
華夏千古傳承秘法,甩鍋三十六式。
甩鍋麼,有的人技巧好,有的人手法高而已,甩得好的爬的高,不會甩的就砸腦門上都是血。
很多責任問題出現之後,多半不會有人主動願意出來承擔責任。
因為承擔責任就意味著要被追責。
沒有人願意被追責,失去權力或者利益。所以,這時候,就必然會想要找個替罪羊,把這個責任甩出去。
一般情況下在組織裡,實力最小,人緣最差,樹敵最多的人,就成了擔責物件。
嗯,說得就是你,大誰何。
當然也可以甩鍋給外部敵對者。
如果內部找不到替罪羊,明確發生在自己身上,推脫不掉,就會採用陰謀論的策略,把責任推給外部,這就是敵人精心算計的結果,不是兄弟無能,而是敵軍太狡猾。
把責任甩給外部的狡猾對手,換取自己的受害者形象,來博取別人的同情,這也是一種甩法。
如果這還無法甩出鍋去,那就要考慮一下是不是可以把責任推給小機率事件,比如讓黑天鵝來承擔責任就是非常的合適了。
至於像漢武帝這種下達罪己詔,表面是自己承擔責任,那已經是長年累月的錯誤,甩了一輪又一輪,實在是找不到甩鍋的物件,加上自身權力穩定,但是民心浮動,且命將不久,這時候,才會認錯來獲取大家的原諒,為下一代改變政策,換取合法性的基礎。
也就是說,當實在是找不到背鍋俠的時候,已經是鍋太多,甩不出去了,才或許會坦誠一下!
呂布也是如此。
他作為西域最高責任人,高順死了,而且是死在他的手中,這無論如何是甩不出去了,所以他才覺得『可能』是他錯了,而他前來,不僅是要表示一下自己『認錯』的態度,而且還要藉著太史慈的『挑釁』,再來展示一下他自身的能力!
廉頗……哦,呂布尚能飯!
太史慈和呂布,之前只是友好的切磋,相對來說都收斂了不少,而這一次,雙方都幾乎是全力以赴。
一般的人使用長戟,劈砍刺扎的招式,基本上都是走直線,求快求準,追求一擊斃敵,勁道威猛剛霸,勢不可擋。可是到了呂布和太史慈的這個境界,不僅運用剛強手法,也同時有細膩的技巧,猛地看上去似乎依舊迅猛強絕,但是隱隱蘊含了一些方寸之間的小弧線,讓戟鋒始終處於圓形運動,所以無論大戟進退攻防,其勢都猶如長江大河一般連綿不絕,才能做到招式不老,總能留有餘力。
斐潛這個外行人也多少能看出一些門道,就更不用說身處於風暴的中心,相互搏殺的太史慈了。
太史慈略有些後悔,他原本以為呂布在西域吃吃喝喝,已經是廢了,但沒想到呂布當下施展而開,方天畫戟揮舞之間,看似樸實而簡單,但只有與他對陣之人,才能明白其中的蘊含的可怕。
太史慈這麼長時間來,第一次感覺到了死神就在左右呼嘯,如此的貼近了自己的身軀和脖頸,虛虛實實之間,若是稍微判斷失誤,少不得就是一腳踏入鬼門關!
況且方天畫戟比太史慈所用的長戟還多了一個月牙,因此也多了一份的技巧和變化,每一戟攻來,太史慈無論是採用對攻、格擋還是閃避,都並不輕鬆,甚至隱隱感覺到了沉重的壓力,正在一點點的禁錮著他的周邊的空間,稍有不慎就是身首異處的結局。
呂布方天畫戟呼嘯而至,太史慈不敢輕易硬攢其鋒,惟有深吸一口氣,先將自己的長戟抖開呂布的纏繞,然後握住長柄,對著呂布小腹盡力平刺,同時身形隨著這一刺,腰背呈一條直線舒展而開,既可以讓自己的攻擊範圍增加,又同時避開了呂布方天畫戟的劈砍。
可是下一刻,呂布卻沉下手腕,『鐺』的一聲,兩人兵刃交擊在一起。太史慈向內一收勁力,企圖以柔力化了呂布氣力之後再行反擊,卻不料往外斜的時候卻卸了一個空!
只見呂布轉身回手,方天畫戟的月牙便是劃出了一條弧線,朝著太史慈的脖頸而去!
下一刻卻見太史慈抬起一腳,冷不丁的就踹在了呂布胯下的馬屁股上,呂布戰馬嚇了一跳,頓時往外一蹦,呂布的攻擊自然也就落空了,只是在太史慈的面前空劃而過……
呂布表面輕鬆,實際上壓力越來越大。
太史慈年輕,抗壓強,耐力好,若是不能儘快將其擊敗,說不得露出疲態的就是自己了!
可是太史慈韌性十足,呂布一再施壓,就是拿不下來!
兩人你來我往,戰得火熱,戰圈之外的許褚,目光也不由得被兩個人吸引住了……
許褚武藝也不弱,所以他看著,就將自己代入進去了,若是他自己面對呂布,亦或是太史慈,究竟要怎樣應對,又是怎樣才有機會得勝?
『可以了。』斐潛沉聲說道,『讓他們停手罷。』
斐潛不想要看到兩個人兩敗俱傷的局面,但是多多少少讓雙方知曉天外有天,亦或是不是絕對性的武力差距,還是有一些必要的。
許褚便是領命,然後就朝著戰圈之內高喊,可惜兩個人打得火熱,並沒有立刻就分來,於是許褚也就只能朝著戰圈外側的兵卒揮手示意。
而另外一邊,曹性則是在魏續的敦促之下,開始彎弓搭箭。
曹性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也沒有那麼強的能力,否則也不會在西域就是滿足於吃吃喝喝就好了,外面的什麼變化他其實並沒有多少感覺,直至當下西域就像是崩塌了一樣,他忽然就沒有辦法繼續享受下去了。
魏續雖然說努力教唆曹性射死斐潛,可曹性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他覺得既然是有驃騎的兵卒要對著呂布下手,那麼他頂多就只能是對太史慈反制而已……
『轟!轟!』
連續兩枚手榴彈,在荒野之中爆炸,發出了巨大的聲響,騰起兩道青煙。
巨大的聲音終於是讓兩個打得有些上頭的傢伙清醒了一些,紛紛勒住了戰馬,而就在此時,曹性也舉起了弓,呼喝了一聲,朝著太史慈射出了一箭。
太史慈此時注意力大部分還在呂布身上,然後聽到了曹性的一聲大喝,才猛然回頭,卻見箭矢已經到了胸前,躲閃不及,頓時中箭!
一時之間,頓時人人色變!
卻見太史慈手抓著箭柄,臉色一變再變,在眾人各種不同的目光之下,緩緩的將紮在了盔甲上的箭矢拔了出來,卻見到箭矢上面沒有箭頭,只有一個因為和盔甲撞擊而顯得有些劈叉了的木頭底託。
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曹性偷偷的拔了箭頭,射出的只是一根沒有箭頭的箭矢……
即便是如此,也引動了斐潛所帶來的護衛,一時之間呼喝著策馬齊出,刀槍並舉,將呂布等人圍了起來,場面一觸即發。
曹性高舉雙手,臉色慘白。
呂布並沒有立刻大舉反抗,而是將方天畫戟收到了身後,勒住戰馬靜靜而立,整個人宛如磐石,一動不動,只有眼眸之中透出如同餓狼一般的神色,冷冷的朝著斐潛看去。
『果然如此!』呂布冷冷的發笑,『當初某就不該來這西域!這就是個陷阱!回想起來,真是呂某一大失誤。即使如此,便是一起上罷!』
許褚提刀上前,沉聲怒喝:『大膽!汝等謀逆,尤不知悔改,罪該萬死!』
呂布哈哈大笑,『有罪無罪,不過如此!』
太史慈也說道:『呂奉先!主公好心拜汝為西域大都護,如今西域卻是如此境地!汝當有何言?!莫非主公封賞於汝,便也是罪過麼?!』
呂布依舊是大笑著,『哈哈,某不過是北地一孤狼!行千里!戰萬敵!某之功勳,皆出於某胯下馬,掌中戟!何來他人之功?!』
『說得好!』斐潛鼓掌而贊,頓時引得眾人側目。
斐潛微微笑著,磕了一下戰馬,往前走了兩步,看這呂布胯下的戰馬,『奉先兄,這馬……可是赤兔?』
『呃……』呂布頓時一愣。
赤兔一號早就已經故去,現在的是赤兔二號。
赤兔馬一號是鮮紅色,而赤兔馬二號則是暗紅色的,沒有一號的那麼顯眼,但也是不凡。
『赤兔之名,便是奉先兄所取。』斐潛緩緩的說道,『奉先兄可是記得當時是如何說的?』
呂布沉默著,並沒有回答。他只是記得當初是斐潛帶著他到了馬場當中挑選了一匹和赤兔相差不多的戰馬,至於當時說了一些什麼,他哪裡還記得?
『我問奉先兄此馬當為何名,』斐潛笑道,『奉先兄稱之亦為赤兔,言名號並不為重,戰場之中,乃重其用,呼之而來,當為驅使,直呼赤兔,便知是奉先之馬……奉先兄是不記得了?』
呂布吸了一口氣,『大概記得。』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戰場之中,不以其名,唯重其用,不求其虛,乃求其實。戰馬況且如此,何況人乎?如今當下,敢問奉先兄,是人不如馬,亦或是馬不如人?是求用求實,亦或是重名重虛乎?』
呂布不能答。
斐潛並沒有講得很高深,也沒有故意說什麼典故,因為包括呂布在內大部分的人,都聽不懂典故,所以越是淺白,便是越好,『我出身河洛斐氏旁支,家族不旺,先父過世得早,留下的不過是幾間瓦房,幾架書卷。太史子義原於東萊,家族亦不為聞名,只不過是略有薄田,可供習武。許仲康倒是有個塢堡,周邊良田些許,不過在袁曹相爭之時,亦是敗毀,方投於關中……』
『這是我們,再來看看他們!曹氏夏侯氏,出身顯貴,原本就是地方豪族……袁氏兄弟一門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佈天下,所以當年被推為盟主……劉景升,劉君郎之輩,是漢室皇親,生來便是榮華富貴!』
斐潛聲音不大,卻鏗鏘有力,『他們都有大家族!有人脈,有財力,有土地!然後我們呢?奉先兄說是憑胯下馬掌中戟取得當下之功名,那麼在場諸位,又有哪一個是憑著家族顯赫,祖宗遺蔭才站在此處?!』
『……』呂布緊緊的抿著嘴。
『這個天下,原本是他們的!我們只能匍匐於地下,仰仗著他們從手指縫當中露出的一點殘羹冷炙過活!還要感激涕零!否則他們就會用各種手段將我們捏死!如同捏死一隻螻蟻!』
斐潛聲音滾滾,劃過戈壁,激起黃沙,『奉先兄說他自己是一隻孤狼,這沒說錯!確實是孤狼!而在場諸位,又有何人是家族豪強,是世代官宦?!又有誰的功勳,是靠著父母,是靠著鼓吹,是靠著萬貫家財,千畝良田才獲得的?奉先兄確實可稱為孤狼,而諸位又有誰不是這大漢亂世之中的一隻孤狼?在血肉當中掙扎,在黃沙之中求活的孤狼!』
聽聞斐潛這一番話,眾人皆是默然。一時間,各自心頭百感交集,酸甜苦辣混在一處,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如果有可能,誰不想要舒舒服服的躺平?
可是如果躺下去就立刻有人騎到頭上去作威作福呢?
那些無能的,貪婪的,虛偽的人,滿口謊言,做著卑劣之事,卻一個個錦袍綢緞,高高在上;而那些勤勞的,誠實的,努力的人,任勞任怨,做著辛勞之事,卻一個個衣衫襤褸,匍匐於地。
高高在上的人高喊著:『看看,這些人都是祖上不努力,現在就受苦!我們祖輩都奮進過,所以我們有福!你們要努力,才有後報!這就叫福報!』
地下的人聽著,似乎有那麼幾分的道理,覺得自己只要努力,就或許即便不能改變自己境地,也可以讓自己的子孫能過的好一些……
但是實際上,他們說謊了。
重要的並不是努力,而是生產資料。他們不是靠著祖輩的汗水,而是靠他們祖輩就搶奪來的那些生產資料。從上古開始,誰掌握了更多的生產資料,誰就能剝削其他的人。
他們隱藏了這個最為重要的因素,卻輕描淡寫的吊著一個虛假的以『努力』為名的胡蘿蔔,晃晃悠悠的掛在騾驢的面前。
斐潛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他沒有繼續深化的闡述下去,因為說實在的,說了他們也不懂。
即便是到了後世,有很多人依舊不懂這些,還會動不動就站在資本家的那邊,表示資本家開工廠建公司什麼的也不容易,要無產者先體量再體諒,表示誰跟開工廠開公司開企業的過不去,就是跟以無產者為名組建的政府過不去……
臺上嘶聲力竭搖尾乞憐,臺下矜持鼓掌沾錢而笑。
有的人是真不懂,有的人是裝不懂。
因此在當下,斐潛只能說一些更簡單,更直白,更能讓這些人都聽懂的話。
和山東之地相比較起來,關中的政治集合體,基本上都是屬於相對來說不是什麼名門的,也不是擁有太多家業的人。武將如此,文吏也是相似。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斐潛繼續說道,『勝又如何,敗又如何,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大丈夫頂天立地,又豈能任他人如此魚肉!』
『我們聚集於長安,相遇於此地,難道不是為了能平了胸中這口氣?!』斐潛朗聲而道,『既然身為軍人,就當在千軍萬馬征戰的沙場上獲得自我的價值,尋找自我的榮耀!而不是學著他們,魚肉百姓,吃喝兵血!若是我們也和他們一樣,至百姓苦痛而不顧,只想著自己的享樂,只想著世世代代,子子孫孫都要騎在百姓頭上,那麼我們和他們又有什麼區別!這難道就是我們所想要的,所追求的榮耀麼?』
『奉先兄,旁人稱你是噬主之人,逆忠之輩,但是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斐潛聲音鏗鏘有力,『丁建陽以卑微之身,領幷州刺史,本應該盡忠職守,為幷州百姓所思所想,攔阻外敵,靖平地方,可是他卻忘了出身,忘了職責!為了爭權奪利,眷留雒陽,以至於鮮卑南下,大寇北地!無數百姓流離,無辜受難,故其當死!』
『丁建陽,失其職位,忘卻本心,當死!』
『董仲穎出身西涼,原也為國效力,征戰沙場,後領重兵,拱衛朝廷,但他也忘了他自己的出身,忘了曾經支援他的百姓!淫亂宮禁,殘殺為樂,鑄惡錢掠奪民財屯於郿塢,稱可供其子孫後代用之無窮!以至關中河洛百姓苦不堪言,不得已而易子食之!』
『董仲穎,殘暴無度,魚肉百姓,亦當死!』
『可如今在西域之中,死的又是誰?』斐潛看著呂布,流露出了悲傷的神色,『死的是盡職盡責的高伯平!死的是任勞任怨的西海百姓!死的是流了汗流了血,卻還要流淚的無辜兵卒!』
『呂奉先!』
『如今的你,與丁建陽和董仲穎有何分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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