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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魏續盯著張遼遠去的身影,『張文遠不安好心!』
呂布不置可否。
『這張文遠來,定然就是為了謀奪主公權柄!』魏續惡狠狠的說道,『擊敗貴霜之時,便是其圖謀暴露之日!』
『行了,』呂布擺擺手,『我知道了。』
『主公……』
魏續還待再說,卻被呂布不耐煩的直接打斷,『我說!行了!你是沒聽到麼?!』
『……』魏續低下頭,『屬下,屬下一心只是為了主公……』
呂布看著魏續,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放緩了一些,『行了,我知道,你先下去罷……明日準備啟程,軍務還是要照看一下,不可有什麼疏漏……』
魏續連忙答應著,然後退了下去。
呂布看著魏續離開,便是重新坐了下來。
篝火騰躍著,發出噼啪聲響。
沉默的坐了一會兒之後,呂布便是在沉默當中睡去。
睡了沒有多久,呂布忽然在夢中驚醒,然後翻身坐起,雙手緊握,似乎下一刻就要向四周隱藏的敵人發動攻擊。
周邊一片寂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呼嚕聲,還有近處的一些蟲豸鳴叫。
呂布沉重的呼吸著。
眼眸中掠過兇光,四下打量著,久久呂布繃緊的身軀才漸漸的放鬆了下來,然後重新躺下,閉上了眼……
第二天的傍晚,呂布全副武裝,站在了小丘之上。
這裡是距離丘慈東南大概二十里的地方。
天山山脈從北邊一直延伸而來,在這裡和西域的高原融匯在了一起。似乎帶著對於登天的不甘心,因此在這一片區域上留下了一些起伏的丘陵。呂布所站的,就是其中一座。
風越來越勐烈了,穿過高低起伏的丘陵,在耳邊發出嗚嗚之聲,坡上坡下的灌木和雜草一齊沙沙地響起來。曠野之中偶有一兩聲狼嗥夾在風中,傳入耳中顯得格外淒厲。
聽著野狼的嗥叫,呂布的手微微地顫抖了一下,這讓呂布自己都有些詫異,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就像是覺得自己的手背叛了自己一樣。雖然昨夜之中的噩夢,很多情景都已經變得模湖澹漠,只有一個印象非常深刻……
在噩夢之中,呂布身邊充滿了各種怨毒、恐懼和悲哀的眼珠,大的,小的,密密麻麻充斥了整個的空間,密佈滿了整個天地,讓呂布當下想起,都不禁有些起雞皮疙瘩。
還有伴隨著那些眼珠而來的死亡的氣息,就像是陰森的詛咒一般,烙印在呂布心頭,在此時此刻又是重新翻滾起來,不禁讓他覺得心底發寒。
呂布直面看過很多人死亡前的眼神。在他年輕的時候,呂布根本不會想到這些,也不會感覺到那些充滿了各種強烈情緒的眼珠子究竟有什麼可怖之處,但是現在他忽然感覺到了原本不知道是他早些忽略了,還是被遺忘的那些東西。
或許他還忽略了更多的東西。
當年,他離開九原的時候,是想要什麼來著?
現在他得到了麼?
還有什麼沒得到呢?
還有那張紙……
那張像是玩笑一般的紙。
呂布默默的矗立著。
呂布確實沒有想到過,斐潛竟然還留著當年簽名的那張紙。
可是人總是會變的,不是麼?
當年的情真意切,確實一輩子難以忘懷,可又是能如何?
呂布不自禁的往東而望,夕陽溫和的落在了西域的這一片土地上。遠山如黛,地平線靜靜地臥著,就像是一個與世無爭的純真孩童。
孩童終究會長大,純真最終會變成世故。
呂布害怕受傷,所以他寧願去傷害旁人。
出征西域之前,呂布曾經和斐潛談了很多,從兵卒到戰馬,從西域到泰西,從土地到人口,從軍事到民政,似乎都說過了,都講過了,但是唯一沒有說的,就是呂布打下了西域之後,後續究竟是什麼。
呂布不敢問。
斐潛沒有講。
呂布不敢問的原因,是呂布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自信爆棚,天下捨我其誰的呂奉先了。在那個時候,呂布心中已經存了逃避的想法,只不過他自己不願意承認而已。呂布害怕,害怕再一次的失去,再一次的像是一條狗一樣,被驅趕著,四處流浪,夾著尾巴惶惶而不可終日。
斐潛沒有講的原因,呂布不知道……
因為那個時候的斐潛,已經和雒陽之時的斐潛不一樣了。
在雒陽的時候,斐潛就像是一潭水,清澈見底,很簡單。而在呂布要西征西域的時候,卻感覺斐潛已經像是一片海,表面或許毫無波濤,但是水面之下暗流湧動,很複雜。
因此,呂布不敢信。
他害怕。
惶恐。
就算是打下了西域,他依舊不安。
呂布渴望著更多的東西來保護他自己。人馬,權柄,功勳,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在呂布狂妄自大驕傲自滿的錶殼下面,那個小小的蜷縮在一起的小孩。
一個還未長大的小孩。
戰馬噴著響鼻,打亂了呂布的思緒,使得他勐的清醒了過來,也讓他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
貴霜大軍逼近,擺明了就是準備拼消耗,以人數的優勢慢慢消磨自己,因此正面作戰優勢並不能算是很大,就像是張遼所言那樣,如果能將貴霜軍拉扯開來,分而食之,才有更大的勝算。
呂布向著丘慈的方向眺望著。
那個方向上,還是一片的平靜。
入夜之後,張遼便會在丘慈城中放火,並且承擔著誘敵的責任,然後將貴霜前軍引誘到這裡來。
西域可以埋伏的地方並不多,但也不算少,大自然的溝壑,足夠藏匿一些部隊了。這裡有丘陵,也有一大塊的區域是一馬平川,雖然算不上最好的埋伏場所,但是也勉強夠用了。
呂布仰頭而望,夕陽落下並沒有多久,繁星便是急不可耐的在天幕之中顯現出來。
那些點點微光閃動,就好象無數只冷森森的眼睛。
這些眼睛……
它們是噩夢中那些充滿殺氣的眼睛,又好象是遠方長安之處的斐潛那充滿智慧的眼睛,它們在不斷地重疊,又在不斷地增加,凝視著西域,凝視著呂布。
現在和過去,似乎疊加在了一起。
丁原恐懼和不解的眼神,臨死之前的慘叫,『為什麼……』
董卓的怒吼聲似乎也依稀可聞,『我給了你吃,給了你穿,給了你寶馬,給了你官職,你就是我養的狗!你怎麼敢對我出手?!怎麼敢?!我死了……你也會死……你什麼也得不到,什麼都得不到……你終究也會被背叛……而我……會一直看著……等著……』
『為什麼不信任你?因為你不值得信任!』袁紹當年謾罵的聲音還在呂布耳邊隱約的迴盪,『你背叛了一次,兩次,就必然會背叛第三次!無數次!最終你自己也會像是丁原,就像是董卓一樣,眾叛親離!還有誰會用你?還有誰敢幫你?一兩次依仗著僥倖,想要走捷徑,去偷,去搶,去欺瞞,但是小伎倆永遠都是上不了檯面的小伎倆!你就是無恥小人!』
還有張邈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溫侯啊,你這樣說就沒有意思了……我們之前都說好了,你要抵擋住曹孟德……當初你可是拍胸脯答應了,現在又說擋不住了,要援兵,要物資,你是當我是傻麼?』
至於那個三寸丁的曹操,則是在狂傲的大笑,『不過是喪家之犬爾!』
不是!
不是這樣!
誰敢背叛我?!
誰都不能背叛我!
呂布咬著牙,血氣翻騰。他感受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還有升騰而起的憤怒……
還有在憤怒之下,隱隱約約的,小小的恐懼。
呂布背上一陣陣的冷汗泌出,被風一吹竟有種說不出的寒冷。
在這個初夏的夜晚,呂布卻絲毫感受不到一丁點的暖意。
呂布按耐住有些不安的心情,回頭向後面招了一下手。魏續急急跑了過來,悄聲道:『主公,敢問有何吩咐?』
呂布說道:『讓兒郎們都就近活動一下,不鬧出聲音來就好,省得臨戰手腳發硬了,拿不住刀槍。』這一帶地勢高低不平,兵卒都隱蔽在丘陵之間的低谷裡。貴霜軍若不是到了近前,決不會察覺到這裡竟埋伏有兵馬,但也要不好的地方,就是西域地表乾燥,容易起風沙,若是白天動作一大,難免就容易讓人看見,現在既然已經入夜,也就可以活動一下了。
魏續笑道:『還是主公體恤!屬下這就去傳令。』
過了片刻,魏續回來覆命,然後呂布也能聽得見在坡下一些細碎的聲音響起。
呂布閉上眼睛,低低地問道:『你對我這一次的計劃,有什麼疑問麼?』
魏續瞄了呂布一眼,遲疑了一下,沒敢問。
呂布撥出一口氣,『你之前不是說張文遠不可信?』
『主公,我只是覺得……張文遠畢竟和我們不是一條心……』魏續低聲說道,『要是他真的想要害我們,現在說不得就是最好的機會……』
『嗯……』呂布應了一聲,然後略有些感慨的說道,『你啊,不要覺得張文遠可能這可能那,你就懷疑他……只是可能而已,就先防備著張文遠,這不對……畢竟當年他也跟我們一起共事過……』
呂布仰頭望著夜空,緩緩的說道:『不能因為害怕某個人會做什麼事情,就先將那個人殺了……這是不對的……更何況,現在貴霜大軍前來,張文遠也是漢家之人,攜手對抗,方為正理。若是此時此刻,還和張文遠翻臉內訌,那麼還怎麼打?』
其實這些,前前後後呂布也已經盤算了很久,當下故意對魏續說出來,不是為了真的聽魏續有什麼更好的建議或是計劃,而是藉著這個由頭來鑑定自己的信心。與其說是解釋給魏續聽,其實還是重複給自己聽的成分更多一些。
貴霜聯軍人數眾多,但是人數眾多也並不一定穩操勝券,只要能打一場乾脆漂亮的戰鬥,讓貴霜聯軍吃上點苦頭,說不得就會產生各種分歧,然後最終導致整個聯軍潰散。
就像是當年的山東聯軍……
丘慈,就是當年的陽城。
一切都像是重複,一切都像是重演。
呂布又有一些陷入了當年的回憶當中,神色略微有些茫然起來。當年的他看不清楚未來的方向,在洶湧的波濤當中只能隨波逐流,被挾裹著,看似像自我做出了抉擇,其實都在旁人的算計之中。
然後現在的他,就能看得清楚未來了麼?
就能逃脫了這一條河流,跳出旁人的算計麼?
呂布看了一眼魏續。
魏續朝著呂布露出了笑容。
這笑容,看起來有些傻。
呂布哈哈也笑了笑。
同樣也有些傻。
有時候呂布看著魏續,就覺得魏續其實也是自己。
一個更膽小,更無能,卻放大了慾望的自己。
『擊敗了貴霜,就是功勳圓滿了。』呂布對魏續說道,『到時候……算了,眼下最為重要的,就是擊敗貴霜!明白麼?要擊敗貴霜!』
夜色漸漸的深沉下來,在丘慈方向上忽然升騰起了一點光火,旋即有更多的光火加入,彙整合為一道耀眼的光華,從地上似乎要透到天上去一樣,天空被火光映照得似乎缺了一塊的墨色!
隱隱的,似乎夜風之中也傳來了嘈雜的聲響。
追逐逃走的獵物,這是人類在上古時期刻在基因裡面的本能。所以當貴霜聯軍看見漢軍燒了丘慈逃離的時候,會有多少人能忍得住這種本能上的驅動呢?
魏續一拍巴掌,『哈哈,這火好快!真是好大的火!這一把火,不僅是二十里,說不得百里之外都能看得見!貴霜聯軍定然會派人前去試探,然後引誘到此地……前後這麼一夾擊!就是大勝!』
呂布看著升騰而起的火光,也鬆了一口氣,一切似乎都按照計劃在進行著。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呂布心中依舊有隱隱的擔憂,像是一隻盤踞在內心深處的兇獸,在黝黑的深淵裡面,露出兇殘的目光,低聲的嘶吼。
從前的硬仗和惡仗,呂布並不是沒有打過,只是這一次為什麼會感覺有如此巨大的壓力?
呂布想不太明白。
想不太明白,也就沒有繼續想。
魏續呼吸急促起來,興奮的說道:『主公,要不要現在叫兒郎們做好出戰的準備?』
呂布點了點頭說道:『也好,但不必太急,先活動活動,給戰馬吃些精料……貴霜軍就算是行動再快,也是需要一兩個時辰……眼下不能消耗太多體力,以免……』
正說著,呂布忽然感覺到了地面上有些奇特的震顫,然後便是滾滾的聲音傳了過來。
呂布不禁大吃一驚,這分明是有大量騎兵在迅速賓士!
可是這方向、這數量……
都不對勁啊!
就這一眨眼的工夫,馬蹄的聲音已響澈四野,大地都為之顫抖個不停!
夜色籠罩,看不見煙塵,而大地的震動又不能準確的提供方向,好象是從四面八方都來了敵人一樣。
】
呂布往西面眺望,可西面並沒有什麼異常,等到呂布轉到了東面的時候,腦袋便是嗡的一聲,只見東面似乎有漫山遍野的火把在揮舞晃動,好象是地面上升起了無數的流星,自東面的方向鋪天蓋地的席捲過來!
這是誰?
是驃騎的人馬?
呂布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起來。那邊為什麼會沒有斥候提前告知?呂布回想了一下,是張遼!是張遼表示要重點關注貴霜動向,以便掌握好最佳的放火時機!
所以大部分的斥候都被用在了西面!
似乎是一股冰寒,從地上直接蔓延到了全身,讓呂布的思維都一同凍結起來!
張遼,張文遠!
莫非這張遼所謂的獻策,其實就是為了陷害於我?!說是燒了丘慈城,引來貴霜的聯軍,其實是給後方的人馬訊號,意圖將我剿滅在此地?!
好計劃!
好惡毒!
好個張文遠!
好個驃騎大將軍!
『主公,主公!』魏續急切的叫著。
呂布從最初的震驚之中回過神來,發現不僅是魏續,就連身後的護衛還有坡下的兵卒也都是一臉的惶恐不安。
魏續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血色,蒼白的臉,顫抖的手,急切的問道:『主公,這,敵人……敵人從東面來了……要怎麼辦,怎麼辦?』
『哈哈……哈哈哈哈!』呂布忽然縱聲長笑起來,『兒郎們!不過就是些跳樑小醜!有我呂奉先在此,天下何人可以擋我?!兒郎們!既然這些小賊跳出來了,那還省得我去找!傳我將令!即刻整軍上馬,隨某出戰!便是刀山火海,也是踏平了他!』
在兵卒的轟然響應聲中,呂布下了土坡,上了戰馬,然後帶著部隊從丘陵後面繞來了出來,迎向了東面的來敵……
在丘陵後面,從西面而來的貴霜聯軍是看不見自己的部隊的,但是從東面而來的敵人卻能很容易的看見自己這一方亮出來的點點光火,既然已經藏不住了,便是不如直接迎戰!
漆黑的夜裡,在東面而來的敵軍,那鋪天蓋地的點點火光似乎減緩了一些速度,逐漸聚攏形成明亮的火炬之海,似乎是在整理佇列,收攏因為急行軍而變得鬆散的隊形。
這東面來敵,究竟是誰?
呂布握緊了手中的方天畫戟。
不管了,反正現在只要出現在他面前的,都是敵人!
所有膽敢攔阻他呂布,呂奉先的腳步的,都是敵人!
對付敵人,就只有一個辦法……
殺!
殺就好了,殺就完事了。
殺過去,殺出去,殺出一條路,殺出一片天地!
殺到爽!
這是呂布這麼多年來一貫的想法,也是他自始至終貫徹的道路!
『殺!』
呂布舉起了方天畫戟,發出瞭如同困獸一般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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