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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扛著一卷的草蓆,在草蓆前方,還繫著十幾雙的草鞋,晃晃蕩蕩的。他穿著短褂,裸露著手臂和小腿,踩著草鞋,往集市而去。

此時此刻,他像極了……嗯,錯了,他原本就是泥腿子。

他會編草鞋草蓆,和那個自稱為什麼之後的男人一樣。

但不是所有會編草鞋草蓆的,都能成為辣個難銀。

泥腿子在什麼地方最不會引人注目?

就像是莊子所言,當然是在泥潭裡面搖著尾巴的時候,不管是愜意的躺倒,還是掙扎著求生,都不會有人去關注。至少站在岸上的那些人,不會太在意。

泥腿子在泥潭之中掙扎的時候,並不會有什麼人多看幾眼。不管是早一步爬上岸的,亦或是直接出生了在岸上的,都不會去在意,只有在那些泥腿子即將要爬上來的時候,才會嗷的一聲大叫起來,或是感慨莫名,或是驚恐萬分,或是怒罵叱責,或是直接上手用棍子打回去……

這天下大多數地方都是泥潭,能上岸的地方並不多。

就像是炎黃佔據了中原,將其他種族部落趕去了泥潭。

不努力,便是永遠在泥潭當中掙扎罷。

因為那岸上的一小塊地,曾經是祖先用血汗換來的。大家都是這麼想著的,所以死活都要在岸上待著,相互推搡,擠壓,毆打,謾罵,欺騙,陷害……

又會有多少空間讓給新的泥腿子?

像是莊子那樣站在岸上卻嚮往著泥潭的,畢竟是少數。

集市到了。今天雖然不算是大集,但是人也不少。因為長安的人口增加,原本的大集已經漸漸的日常化了。

劉慈左右看了看,很熱鬧。

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買賣吆喝聲此起彼伏。

好像是沒有什麼問題……

集市依舊是很普通的集市,並沒有因為張村的死亡就變得更熱鬧一些,或是更蕭條一點。市井之中的百姓或許會議論張村,但是並不會在其身上多留意片刻,很快百姓就會被生活所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就像是這些百姓也不太在意西域如何一樣。

天底下,怎麼能有這麼安逸的百姓呢?

劉慈一邊往前,一邊默默地想著。

長安確實有些不一樣。

在山東,百姓是不允許隨意在市井當中擺設攤點的,因為據說是影響了街道美觀。街道美觀了,百姓就可以自動活下去?劉慈不知道。他只是知道如果他現在要在山東裝成一個擺攤百姓會很困難,說不得剛坐在街道兩側,下一刻就會被抓走。

山東百姓要買東西,則是需要買給固定的商販,然後再由固定的商販售賣。而固定的商販,則是由官府指定的,或是指定的某個位置,或是指定的某個人,因此其中產生的問題也就自然會很小,即便是引發了什麼問題,也會被很好的控制在有限的範圍之內。

如此一來,士族子弟接觸不到普通的泥腿子,他們透過一個手套,或是什麼其他的東西,隔開了哪些曾經在春秋之時,讓他們一度感激莫名的土疙瘩。

一個手套,用髒了用舊了用醜了,脫掉,換一個新的就好了。

士族子弟乾乾淨淨,高高在上。

長安確實好,也確實和山東不一樣,劉慈也同樣很羨慕在長安的這些百姓。

可是……

劉慈不是長安人。

他生在雒陽,長在山東。

劉慈他家在他小的時候,就已經是跌落了下來,現在想要爬回去,就要付出更多的血汗。他需要給自己掙扎出一條路,也要給自己在山東的家人掙扎出一條路。

一條或許不用繼續在泥潭裡面掙扎的路。

所以即便是長安再好,也不是他的……

他的泥潭,在山東。還有在泥潭之中搖曳著尾巴的家人。

長安的集市是容許普通百姓擺攤的,只需要在擺攤的時候不超過限定的街道範圍,侵佔了過多的通道,都是可以擺的,而且也不收錢。當然,擺攤的範圍僅限於集市區域,若是超出集市,則是不允許的。

但是這已經很好了。至少在長安計程車族子弟,可以直接看到最普通的這些百姓是怎樣的生活狀態,在百姓手中買的賣的東西又是一些什麼,也可以看到百姓在集市上為了一錢一銖在計較,在爭吵,而不是眼中只有乾淨的街道,整齊的商鋪,然後以為百姓之間買賣動不動就會有成千上萬十萬百萬千萬的收益……

劉慈賣過草鞋草蓆的,所以他也知道大部分的百姓都是會計較一下,覺得自己草鞋還能穿兩天,就不會買,甚至是覺得自己赤腳皮厚天不冷,也不會買,即便是一雙草鞋也就是兩枚錢。甚至還有百姓會說他想要買一隻,因為他不小心弄壞了一隻,所以只要一隻,然後和劉慈花大半天的時間討價還價,就是為了只用一枚錢買一雙回去。

劉慈來得時間比較晚了,好位置都沒有了,但是這並沒有什麼關係。他在一個比較偏的地方,將草蓆放了下來,立在了地上。

因為劉慈本身也不是為了真正買草蓆草鞋來的。

他是來觀察的……

觀察範聰。

他發出了聯絡範聰的訊號,指引著範聰來茂陵。

劉慈不熟悉潼關,而且他也擔心在潼關有更多的眼線。

至少在茂陵,劉慈已經居住了一段時間了,對於茂陵周邊也更為熟悉。

自從曹安死了的訊息傳到了山東之後,依舊活著的範聰就被懷疑上了。畢竟連續死了好多人,範聰身上自然有了脫不開干係的嫌疑。

所以一開始的時候,劉慈不想聯絡範聰的。

可問題是張村這麼快就結桉了,將劉慈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然後客棧又是鬧鬼,然後就有人宣稱是張村惹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然後才死了,完全就將原本劉慈設下的局,輕而易舉的扭轉到了另外的方向上。

對比起西域或是什麼驃騎,百姓顯然對於神神鬼鬼的更感興趣。

劉慈繼續人手來將話題重新扯回到西域上,再將驃騎拖下水……

原因很簡單,劉慈是從山東過來的,所以他自然而然的認為在長安的資訊是收到了管制,普通百姓只能夠獲得那些官府想要讓百姓知道的資訊。因為山東就是這麼做的。

因此劉慈需要捅一個窟窿出來,然後就可以察知真相了。

可是現在靠他一個人無法完成這一項的工作,時間太趕,人手太少,所以他不得不試圖聯絡範聰。

劉慈坐在地上,目光卻在四周遊離著。

天空很藍,可是坐在地上之後,似乎天空就被那些站著的人遮蔽住了。從地上的角度看出去,所看到的周邊更多的是腰和腿,看到的是屁股而看不到臉。這就是泥腿子的視角。

劉慈從來來往往的人流當中,從屁股和腿的縫隙當中,瞄向了遠處的酒樓。

酒樓二樓視窗之處,坐著的就是範聰。

在校事府之中,留有範聰的畫像,所以他認得範聰,範聰不認得他。

劉慈確認了範聰之後,便是沒有一直盯著範聰,而是開始觀察範聰周邊,以及劉慈自己身邊的情況。

在視窗的範聰似乎有些不是很自在,頻頻向窗外望……

酒肆樓下門口的夥計吆喝的聲音悠長,顯然不是一天兩天的臨時工,還時不時的會和走過的熟客打招呼,應該是個正常的店夥計。

在酒肆門口之處有個賣針頭碎布的攤子。攤子上是個瘦弱黝黑的中年男子,對著任何經過攤子的人都是一臉討好的笑。嗯,這個也應該是正常的,畢竟那麼瘦的身軀,臉上習慣性討好的笑容,輕易裝不出來。

從酒肆到這裡,一共是六個攤子,除了門口買針頭碎布的攤子之外,分別是賣瓦罐藤框的,賣乾果的,賣炊餅的,以及在劉慈隔壁賣小雞小鴨的……

其中賣瓦罐藤框的最為可疑,因為他不僅是佔據了最大一塊地方,甚至還停了一輛車,上用布蓋著,像是瓦罐,但是誰知道里面有什麼?並且似乎是不講價,旁人說多少,就是多少。最為關鍵的是這傢伙太胖了,臉上油光四溢。

這傢伙……

當然更為可疑的,是在街口遠處的兩三個閒漢,似乎看起來是在閒扯,但是劉慈也注意到這幾個閒漢似乎有意無意的在瞄著酒肆。

這是範聰引來的麼?

亦或是驃騎的人在監視著範聰?

又或是尋常的暗樁,正在執行日常的巡查監視?

『嘰嘰喳喳……』

正在劉慈仔細觀察周邊的時候,忽然聽到身邊有些聲音,低下頭一看,才發現隔壁攤子的一隻小雞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他的近前,正在一邊跑一邊叫。

劉慈下意識的伸手一撈,就將那小雞給撈在了手裡。

『多謝,多謝大兄弟……』旁邊賣小雞小鴨的那人衝著劉慈致謝,然後伸過手來要接那隻小雞。

劉慈目光落在那人的手上。手很粗糙,指甲短黑,筋骨大,有厚繭,還沾染了些許的雞鴨屎,掛著幾根雞鴨毛。

劉慈放鬆下來,笑了笑,將小雞送了回去。

『多謝大兄弟了……』攤販將小雞小心翼翼的接過去,然後一邊將其重新放進竹筐裡面,一邊隨口問道,『大兄弟,你這草鞋怎麼賣啊?是你自己編的麼?』

『一雙兩枚錢。』劉慈回答道。

『大兄弟這價啊……』賣小雞小鴨的攤販笑了笑,然後縮了縮腦袋,沒說下去。

劉慈知道他的價格有些高,但是也不算是高到離譜。畢竟他也不希望說是真的以賣草鞋草蓆為生,更不希望說剛坐下來,草蓆草鞋就因為太便宜然後賣乾淨了只能是拍屁股走人。所以劉慈也是笑了笑,也沒有去解釋什麼做工啊,材質啊什麼……

就在一晃眼的功夫,劉慈忽然發現原本在視窗的範聰不見了!

劉慈的心勐的提了起來,然後劉慈便是立刻轉頭看向了街口。

果然,在街口之處的閒漢立刻動了起來,朝著酒肆這裡而來……

怎麼回事?

範聰他暴露了?

可是自己沒有找上前,他怎麼就暴露了?

很快,劉慈就見到在酒肆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低著頭匆匆而走,而隨著這個人影走出來的則是範聰!

街口的閒漢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便是準備繞過範聰去追那個匆匆而走的人影,卻似乎被範聰給擋了下來……

而遠處的那個人影三晃兩晃,似乎就消失在人流之中。

閒漢顧不得範聰的攔阻,幾下就將範聰推開,然後急急追了上去……

範聰站在酒肆門口,呆立了片刻。

『這是……』

劉慈迅速思索起來。

自己發出了訊號,但是並沒有去找範聰,那麼會是誰去?自己不認識那個急急而走的人,也就意味著那個人可能不是自己人!而顯然範聰當下似乎將其當成了自己人,還在為那個人的離開而故意攔截監視他的閒漢!

在將事情前後聯絡起來之後,劉慈勐然發現,範聰可能是中計了!

範聰很有可能把那個不認識的人,當成了劉慈自己!

甚至劉慈都設想出來了整個的過程,他發出了訊號,引來了範聰,而範聰離開潼關或許也引起了一直監視範聰的有聞司的注意力,所以派出了閒漢進行監視。

結果因為劉慈自己遲遲沒有出現,所以有聞司的人以為自己不會來了,於是就故意派了一個人裝成是來和範聰接頭。

那人則是在接頭的時候,還沒有等待做出信物驗證,便假裝被發現,然後急急奔走。

範聰則是替那個人遮掩……

一切都說得通了起來。

範聰中計了!

範聰必然將會以為那人就是自己,而且等範聰回到了潼關之後,那個假扮成為自己的人必然會再次找上門去,至於什麼接頭信物都可以假言是在逃走的時候丟了,想必範聰也不會懷疑!因為有聞司就是故意要做出追捕那人的樣子來的!

等那人取得了範聰信任之後,範聰在潼關的經營,就會被連根拔起!

所以……

範聰依舊是值得相信的?

電光火石之間,劉慈看著範聰緩緩的沿著街道走來,他必須要做出一個決定,是這麼就讓範聰回潼關,還是出言點醒範聰……

一步,兩步,三步。

劉慈盯著範聰,心中很是掙扎。

範聰一臉的憂愁。

範聰經過了劉慈他的面前……

『這位郎君!』劉慈招呼著,『要不要看看草鞋草蓆!帶回去給家人也是很好的!』

劉慈加重了『家人』的語音。

範聰腳步一頓,停了下來,然後轉頭看著劉慈,臉色有些變換不定。

這更讓劉慈相信了之前那個逃走的人是裝成了自己來找範聰接頭的,於是劉慈衝著範聰點了點頭,說道:『郎君請看,這是上等的草蓆……都是長安東郊最好的茅草……』

『長安……東郊……』範聰緩緩的重複著,然後站到了劉慈攤子前面,盯著劉慈問道,『你確定……這全部都是東郊的茅草?』

劉慈站了起來,一邊裝作展示草蓆的樣子,一邊靠近了範聰,以更低的聲音快速的說道:『這都是山東最時興的款式……』

範聰目光一頓,然後從懷裡似乎準備掏錢付款的樣子,卻將錢袋邊上綁著的一塊石頭露了出來,『你這席子……什麼價格?』

『好說,好說,郎君出個價就是,合適都可以……都可以……』劉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脖子,然後像是不經意一樣,將吊在脖子上,之前藏在懷裡,和範聰錢袋邊上同樣材質的一塊石頭帶了出來。

範聰見此,竟然臉色一白,直接往後退了幾步,然後伸手一指,『是他!』

劉慈腦袋頓時『嗡』的一聲!

瓦罐攤子被推翻了,一人從車上跳了出來……

街道上的人流當中也有幾人大喝著撲來……

就連一旁的賣小雞小鴨的攤販也變了臉色,抬手就將雞鴨框子扔來……

小雞小鴨,身不由己的在空中叫著,飛舞著。

在混亂的光影晃動之下,劉慈他看見了範聰蒼白的臉,顫抖的手,正在指著他。

劉慈明白了過來。

原來中計的,不是範聰,而是他自己!

劉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咬著牙,從懷裡拿出了一把匕首,便是不管不顧的朝著範聰直撲了上去,怒吼著,『叛徒!死來!』

『且慢!』

『該死!住手!』

『要抓活的!』

『別下死手……』

『噗!』劉慈聽見了一個像是牛皮水囊被扎破的聲音,然後就感覺渾身的氣力在迅速的流逝。

幾個人影到了撲到了近前,『混賬!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是他自己撞上來的!』

『混賬東西!還有你!』有個聲音大吼著,『還有你個蠢貨,你幹什麼當街指認!你就不能先帶他回去麼?該死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我……』範聰的聲音有些雜亂,『我……一時心慌,就,就……』

混亂的光影中,劉慈躺在了地上。

地上是泥土的味道。

原來關中的泥土,也是一樣的味道。

也好,生於泥中,死在泥裡。

小雞小鴨慌亂的叫著,掙扎著,在紛亂的人腳的踩踏和擠壓下。

劉慈笑著,伸出手去,護住了距離他最近的那一隻……

他看到天很快就黑了,就像是他在沼澤泥潭當中那永遠掙扎不去的噩夢。

爬不出去了……

不過,至少,他曾經努力過。

劉慈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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