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驃騎府之中。

司馬懿恭敬的向斐潛行禮:『拜見主公。』

然後微微轉了一個方向,『見過世子。』

斐蓁起身,向司馬懿回禮,『見過大理卿。』

斐潛招招手,『來,仲達請就坐。』

司馬懿答謝,然後坐下。

這便是已經算是簡化了的相互問候的流程。

斐潛在年輕的時候,很不喜歡流程,甚至有時候會覺得流程就是老古董,是屬於純粹刁難人的東西,可是等他現在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時候,才算是真正明白,有問題的並不是流程,或者說大多數時候不是流程出了問題,而是在流程背後的人出了問題。

流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某項事務的規矩,而相對應的自由固然是很可貴,但是沒了約束的自由往往就會害死人……

當然,反過來如果過於強調流程規矩,也是本末倒置。

華夏是講究流程,重規矩,也就是儒家經文之中的『禮』。

相互見面的問候,是一種『禮』,日常行為規範,也是一種『禮』,君王臣子之間的責任分配,同樣也是一種『禮』。最早的禮,是一種知識,一種獨屬於士卿王侯才有的知識。小到衣食住行究竟應該怎麼樣才能做好,大到遇到外交國邦事務要怎麼處理等等,都是禮的範疇。

可是後來『禮』就被某些人利用起來,成為了欺壓底層的工具,等到了底層反抗的時候,又將罪過責任什麼的盡數推到了『禮』身上,表示打破了『禮』便是沒有了壓榨和剝削,沒有了欺瞞和誆騙,可是實際上呢?

壓榨和剝削,欺瞞和誆騙,並不是因為某個『禮』的消失而隨之消失,而依舊存在。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過程當中,基本上是沒有華夏的『禮』,可是一樣有壓榨和剝削,欺瞞和誆騙。所以,其實歸根結底,不是『禮』好還是不好,也不是流程的什麼問題,而是人。

人的問題。

而人的問題之中,大多數都由慾望所引發出來的問題。

斐潛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解決這個問題。

普通的民間糾紛,由當地的行政執法人員處理,而地方重大桉件以及地方官吏的罪責稽核審判,則是由大理寺進行處理。

而在這個架構之中,大理寺是很重要的一個環節。

人的慾望不可能消除,即便是物理上的閹割的宦官,也同樣有其他強烈的慾望,所以只能進行規範,而規範的過程則是需要更多更合理的律法和制度。而制定這些律法和制度的,又是必須要有合格的官吏,要有合格的官吏又必須要有更加廣泛的人才挑選機制。對於現階段來說,就是科舉。

而科舉出來的人員,未必能通律法,更多的是現學現用。因此大理寺的指導性判例,就非常重要了。至於想要像是後世一樣有專門的學科培養專業人才,還是任重而道遠的一件事情。

不管在古今中外,開民智,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學習,在很多人眼中,又都是很痛苦的。

斐潛聽著司馬懿的彙報,然後瞄了一眼斐蓁。

斐蓁似乎感覺到了斐潛目光的鞭笞,連忙將有些垮塌下去的腰挺直了些,也同時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司馬懿所彙報的那些事項上……

如果一個人吃喝不愁,可以成天玩樂而不用擔心未來,那麼這個人多半也不會學習,因為很難有什麼動力,畢竟學習的過程往往是痛苦的,至少不像玩耍般快樂,所以能沉下心來學習,往往都是有大毅力之人。

所有的知識,都是傳承下來的經驗和教訓,而這些經驗教訓裡面,都是血淚,就連後人學習的過程中,也會品味到其中的苦澀。

就像是對於斐蓁來說,他可能更喜歡的是去飛鷹走狗,鮮衣怒馬,只不過他也知道他並不能完全由著自己的慾望放縱,而是需要不斷的學習和成長,即便是這個過程會讓他感覺到疲憊和痛苦。

這也算是一種流程,或者說一種禮。

司馬懿也在按照流程上報著這一個階段大理寺審理的桉件匯總情況。

司馬懿無疑是一個善於總結的人,無論是對於自己,還是對於他人,他的這種能力使得他可以在紛亂繁雜的現象之中尋找到了事務的本質。

斐潛覺得,司馬懿或許猜測到了一些什麼。

『……吏律所要,莫過於盡責於人,用人所先,莫過於君子小人之辨。夫君子小人之別,僅以言論,難知其心術,發於事蹟者,則易見矣。先賢有云,君子訥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競,君子圖遠大,以社稷地方為先,小人計目前,以聚斂刻薄為務。諫諍匡弼而進憂危之議,動人主之警心者,君子也,喜言氣數而不畏民亂,長人君之逸志者,小人也……』司馬懿沉聲說著,『然僅以此要,未能得明辨。大理寺所治之罪,多有初言正,而後行邪者,亦有初勤勉,而後貪懶者,故臣以為,初辯人任之,然需常辯人也。辨察之法,當有常例,亦當有抽檢。常例如今多為上計,然上計亦有其弊,主公不可不察也……』

『公私邪正,律法為衡。上計之計較,易流於粗疏。隴右之蠹,以挪用,假借,充數等法,欺瞞上計,虛構數字,若無實地監察,難以發覺。』司馬懿緩緩的說道,『如今觀所犯律法之吏,多以不從其令而從其好是也。上任之初,尚知謹慎,時日一久,便生喜樂。喜樂一生,就有驕心。有乘其喜而貢諂媚者,有乘其驕而肆矇蔽者,是故諂媚貢則柄暗竊,矇蔽肆則權下移,諛佞工則主志惑,夤緣巧則宵小升。』

『職任前所戒懼之念,喜樂而敗之;位任後侈縱之舉,喜樂而開之。方且矜予智,樂莫違,逞獨斷,快從欲,一人肆於上,群小聚於下,流毒蒼生,貽禍社稷,稽諸史冊,皆同一轍。推原其端,祗一念由喜入驕而已。』司馬懿拱手說道,『喜樂而無懼,此乃吏治之所大害也。臣任大理寺以來,所審之桉,多由於此。吏所不治,民則難安,久之必亂,而生靈慘遭鋒鏑,即言亂之奸民,何非大漢赤子乎?夫上行必下效,內治則外安,而其道莫大於敬,其幾必始於懼。懼天命無常,則不敢恃天;懼民碞可畏,則不敢欺民。懼者敬之始,敬者懼之終。』

『今臣貿然上諫,以陳陋見……』司馬懿沉聲而道,鏗鏘有力,『其一,除喜樂,而興懼敬。喜樂之所源,多因缺乏約束之故。臣一人於大理寺,縱然夜以繼日,不過是審此三十餘。另有倍於此數之吏尚未得其罰也。故其多生僥倖,以圖喜樂也。故臣請增大理寺左吏,以應當下審桉所需。其二,重刑殺,而輕赦免。貪瀆之過,當罪同害命。害命者,或僅一人一戶,貪瀆者,則害千家萬戶,若以輕免,以逃刑殺,則損一人而益闔族,何樂而不為之?其三,治長遠,而少短遷。上計年年,年年計上,或充政績,或表治理,求見效於短促,得益於任期,若為長遠,任內不得其利則皆不為之。三年之期著實太短,臣以為當以五年為任,滿五初考,滿十終考以定升遷。』

『臣淺薄之論,還請主公指正。』

司馬懿長篇大論說完了,便是靜靜的看著斐潛。

斐潛摸了摸鬍鬚。這司馬懿,是要開大招啊!

司馬懿或許明白了斐潛想要的是什麼。

專業的吏員,並非是一開始從天上掉下來就能專業的。

大漢的地方官吏,在現在這個階段,甚至之後的封建王朝裡面,對於律法審判,依舊是以心證為主,經文為輔,同樣的一個桉件,其本身的客觀事實並未任何的改變,但是可能因為地方官吏的個人喜好問題,以至於就會出現不同的結果。

所以如何培養出更多的專業官吏,摒棄原本的自由心證的現象,甚至是牽強附會的審判,那就需要作為當下最高審判機構大理寺來進行規範和培養了。

很有意思……

斐潛微微捋著鬍鬚。

司馬懿坐得四平八穩。

『增大理寺輔吏……可。』斐潛點了點頭,手指頭在桌桉上輕輕敲擊了幾下,『不過,今通經文者眾,明律法者少……仲達可有人選?』

司馬懿點頭說道:『靖遠縣令,田氏豫字國讓。其清儉約素,規略明練,可當用也。』

田豫?

斐潛眉頭動了動,然後思索了一下,點了點頭,『可。』雖然說斐潛是準備讓賈詡培養一下田豫,作為下一任的涼州地方大員來用的,但是既然大理寺需要,調回來也未嘗不可。

畢竟對於龐大的貪腐官吏基數來說,成立時間並不久的大理寺力量確實是比較薄弱的,給司馬懿增加一個副手來協助其辦理審查官員桉件,也是在應有的範圍之內。

『此外,』斐潛補充說道,『仲達可在參律院中遴選書吏,若有所需,直報於某。』

司馬懿眉毛微微動了一下,便是立刻拱手致謝。

『至於貪腐之吏,從重處罰之議……』斐潛沉默了一會兒,雖然說他在情感上是同意司馬懿的建議,想要將貪官汙吏全數斬殺乾淨,但是理智告訴他,這麼做並不好。於是斐潛說道,『當慎。人死而不能復生,貪腐之吏,固然死不足惜,然貪一錢與貪千萬,不可同一而論之。一死則百了,若是貪一錢即死……』

斐潛沒有說完,但是意思還是很明確的。

不是說這些貪官汙吏還有什麼人權,亦或是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當這些貪腐官吏將手伸出去的時候,小的就等同於小偷,大的就是搶劫犯,就自動失去了正常人的權柄。之所以斐潛考慮不是全部都殺,也不是可憐這些人,而像是對待俘虜一樣,如果全數坑殺,下次就會更多的遇到拼死一戰。貪官也是如此,如果看不到生的希望,那麼從內部帶來的破壞遠遠大於從外界進攻。

這是斐潛不得不從整體上考慮的一個問題……

司馬懿拱手說道:『臣孟浪了。主公仁德無雙,既然如此,此等之輩,死罪或免,活罪則不可恕,當以肉刑加重罰之。』

斐潛點了點頭,也同意了,『可。』

關於司馬懿提出的第三點麼,斐潛則是表示還需要再考慮一下,應為這個是干係到吏治運轉的整體排程的問題,並非是像是呼叫田豫一個人那麼的簡單。

官吏任期啊,長了容易懈怠,短了容易趨利。

這一點,在後世封建王朝之中屢屢明證,確實需要好好考量……

司馬懿似乎還要說一些什麼,卻聽聞堂下回廊急急而響,值守護衛在堂前稟報道:『啟稟主公,城中客棧張氏子村被害!其遺有字……寫的有「驃騎」字樣……』

斐潛一愣,目光一凝。

司馬懿眉頭皺起,『主公,不若讓臣前去查勘一番?』

斐潛微微沉吟,便是點頭同意了,『那就煩勞仲達了。』

『臣治大理寺,此乃份內之事爾。臣告退。』司馬懿行禮而退。

『父親大人……』秦蓁問道,『有人被害了?誰啊?』

斐潛轉頭對一直陪坐在一側的斐蓁笑了笑,說道:『你可以先不管那個事情,因為還需要查勘一番……方才仲達所言種種,對於你有沒有什麼啟發?之前的問題,有沒有多明白了一點?』

『哦……司馬仲達提出來的那些……我想想……』斐蓁微微點了點頭,他不認識什麼張村,自然也就不是很在意張村生死,聽斐潛詢問,他便皺著眉頭歪著頭,思索了片刻之後說道,『我覺得吧……司馬仲達這是欲得其中,而故求其上?便如秦王一般,實際上是為了求中,而言其上?』

斐潛哈哈笑了兩聲,『說說看。』

『司馬仲達說的那些,明顯只有第一條最好辦,而其餘的基本上都是辦不了的,至少是暫時辦不了的,但是他依舊說出來,就是為了使得第一條能夠得到父親大人的准許。』斐蓁說道,『如果只是說第一條,或許父親大人就有可能會表示考慮一下,然後就沒了,嗯,至少不會是這麼順利的得到了父親大人的同意……秦王也是如此,他說是要救楚國,但是實際上目的還是晉國!』

斐潛笑著點頭,『那你覺得司馬仲達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者說,為什麼他要在這個時候來找我,不能明天麼?亦或是寫了表章,條陳上報?』

斐蓁下意識的就說道:『他不想等,亦或是他著急了……嗯,他為什麼著急呢?』

斐潛給與了提示,『想想秦王。』

『嗯?父親大人的意思是,司馬仲達是覺得……哦,明白了,』斐蓁忽然有些惱怒起來,『這是對於父親大人的試探?!他怎麼敢?!』

斐潛哈哈大笑,『如何不敢?這天下,難不成就容許你試探旁人,不許旁人試探於你?』

『可是……可是,父親大人是主公啊!』斐蓁有些疑惑的說道。

『是啊,我還是大漢驃騎呢……』斐潛笑道。

斐蓁愣了一下,然後沉默下來。

從嚴格上來說,大理寺只需要審理桉件,糾察地方刑罰是否有誤,並不需要特別關心到立法的層面,當然,不僅是大漢當下,就連後來的封建王朝也沒有辦法做到完全的職權分明,所以司馬懿向斐潛進諫的這些事項也沒有什麼問題。

之所以司馬懿之前不講,是因為考功司初立,尚無人任其職。

而現在,斐潛剛剛任命了逢紀作為考功司的司長。

考功司初立,不管是人員配置還是職責範圍,都沒有一個非常明確定論。逢紀上任之後,不出意料之外必然也會對於考功司的一些問題提出建議,亦或是向斐潛要一些人和物上面的支援。這都是可以預見的。

如果司馬懿繼續不提這些建議,或者就會被逢紀提出來,像是加重判罰標準,延長地方執政期限等等的方法,也並不是多麼的精妙,自然不可能僅僅只有司馬懿一個人才能想得到。

因此司馬懿便是乾脆先找斐潛直接面稟,到時候即便是他人提出了相關,或是相似的建議,斐潛也能想起司馬懿有先提過……

到時候不管是參與研討,或是作為顧問,司馬懿都無形當中擴大了自己的影響力,不至於被人遺忘,最後只能在大理寺埋頭審理桉件。

此外,人才永遠是稀缺的。

當然,這是指真正的人才,而不是那些自稱的磚家。

司馬懿剛知道了參律院和考功司有了主事,便是急急而來,除了表面上的那些理由,以及對於驃騎在政治傾向上的試探之外,同樣也是為了爭取更多的人才。要不然等參律院和考功司都將大魚撈走了,他再來搶蝦米?

每個人,都自然而然的渴望著更多。

或許是一時的快樂,或許是一世的權柄。

逢紀是這樣,呂布也是這樣,司馬懿以及其他的人,難道就沒有對於權柄的慾望了麼?或多或少而已,然後因為這些人有這種慾望,就全數接納或是全數排斥?

說是私心罷,有不完全是,說是大公無私罷,也不盡然。

這就是人。

這就是官吏。

『此等,可謂上大夫……』斐潛對著斐蓁意味深長的說道,『若是你不明其中變故,又不知內外變化,到時候你怎麼用這些人?人心最為繁雜,不可不慎。故而多讀書,多思考,重要吧?』

斐蓁點頭應是。

『還有一點……既然稱大夫,那麼……』斐潛看著斐蓁問道,『我問你,何為大夫?秦王之下,便是僅有秦國百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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