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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王昶已經很『老實』了。
當然,如果不是因為需要做一些謀劃接應營救的事項,有更為重要的事情去做,王昶也會琢磨著是不是要在慶典上跳上一跳,畢竟王昶聽聞這幽北大勝之中,夏侯尚的功勳多少是有水分的。
王昶查出了這些東西,但是他忍住了,並沒有在慶典上故意提出來攪局,這並非是王昶膽小怕事,而是王昶知道自己有更重要的責任,打擊夏侯尚是一件收穫小付出多的事項,所以王昶沒有做。
最重要的是,王昶覺得夏侯尚功勳有貓膩的這一件事情,有沒有可能是有人故意傳遞給他的……
比如這些山東士族鄉紳,若是王昶站出來去和曹操對抗,去滅夏侯威風,恐怕山東士族鄉紳背地裡都會笑開了花罷?
可是王昶沒有想到,自己都表現得這麼『老實』,還是被麻煩找上了門來。
程昱所言,說是有采購到了驃騎製作火藥的原材料,但是按照驃騎給的配比,做出來的火藥依舊不一樣。這似乎意味著要麼是王昶說謊,也就是驃騎作假了,要麼就是程昱說謊了,是在詐王昶。
驃騎真的給了假配方?
在這麼一個瞬間,王昶心中不免有些動搖了起來,但是很快他就否決了這樣的想法。
這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還是那句話,驃騎可能會給次一級的,單一的,或者舊版本的配方,但是不會給假配方,因為完全沒必要,並且給假的配方不是顯得畫蛇添足麼?
那麼剩下便是程昱在欺詐了?
王昶看向了程昱。
程昱也在看著王昶。
大殿之中,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王昶身上。
王昶莫名的感覺到了一種強大的壓力。
不,還有兩個人並沒有看自己。
一個是天子劉協,另外一個是曹丞相。
劉協似乎是在盯著曹操,曹操卻似乎只是在閉目養神。
在這麼一個瞬間,王昶似乎心中閃了一下,有了一些什麼明悟,但是並沒有成型,只是隱隱的覺得事情可能有些不對,似乎有些什麼東西隱藏在這個大殿的布幔陰影之下……
『王使君,這你又如何解釋?』程昱步步緊逼,不給王昶多餘的考慮時間。
『哈哈,哈哈哈……』王昶忽然大笑起來。
這個時候王昶才明白,大笑確實是有些好處的,至少可以用來拖延時間。
聽到了王昶的大笑,曹操才緩緩的抬起了頭,瞄了一眼,旋即就和天子劉協的目光撞到了一處。
曹操神色依舊平穩,劉協的眼神卻有些憤怒,但是兩個人目光觸碰了之後,就各自轉開。
站在大殿一角的執勤禮官眉頭緊皺,正要上前呵斥王昶失禮,卻見到了荀彧擺手示意,便是默然點頭,往後退了一步,袖手肅立。
在程昱站出來之後,毛宗似乎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便是往後退了幾步,就像是已經完成了什麼任務,功成身退了一樣。
程昱同樣也沒有出言制止王昶的大笑,似乎略有些興趣盯著王昶上下打量著。
『可笑啊……』王昶搖著頭,嘆息著,旋即哦吟起來……
『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謫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摧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我在笑我啊……想不到有一天,便如北門一般,政事一埤遺我!』王昶哈哈笑著,還用袖子抹著眼角,似乎是遇到了異常可笑之事一般,『哈哈,真是好笑……』
程昱沉默著。
大殿之中的人也沉默下來。
能在大殿之中的,基本上都不是傻子,即便是有個別漏網的能夠一時之間混到了大殿之中,也往往是待不久,然後就會被人連皮帶骨全數吞下,所以能夠長期存活在政壇之中的,基本上都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這就是進化。
因此王昶雖然口頭上說他是在笑自己,但是實際上基本上所有人都清楚,王昶不僅僅是所謂的笑他自己,而是在笑大殿之中其餘的人。
至於是笑什麼呢?
懂的人自然都懂。
程昱在沉默了片刻之後,長髯微動,『莫非王使君不知其故?』
王昶緩緩的收了笑容,『非也。這其中緣由,要說起來,我還真知道一些……只是這要是說出來,未免有些無禮了……你確定要聽?』
王昶問的是程昱,但是目光卻瞄向了曹操。
曹操依舊是低著頭,似乎之前的所有動作都不存在。
王昶在這個瞬間,想明白了,這其實就像是一場考試。
考官是曹操。
應試的則是王昶,還有天子劉協。
而面前的程昱,還是有退下的毛宗,則像是監考者。
考驗的,就是忠誠。
就像是當年趙高在秦二世的大殿上,指鹿為馬一樣。
當年趙高安排指鹿為馬這場鬧劇時,心裡肯定是有數的,他當時的權勢已遠遠高於秦二世。趙高這場玩笑式的小伎倆,再一次試探了朝中的站隊情況,同時警告大臣們趙高的強勢和秦二世的軟弱,試探的結果也讓趙高對日後殺掉秦二世心裡有底了。
那麼秦二世是真不知道是鹿麼?
知道的。
史記之中說,二世笑曰,『丞相誤邪?謂鹿為馬。』問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馬阿順趙高,或言鹿。當然那些說是鹿的,基本上就沒什麼好下場了,都被曹操,呃,趙高給搞死了……
當年秦二世表示是鹿,結果群臣上下沒有多少人支援他,有幾個支援他的臣子,『高因陰中諸言鹿者依法』,所以秦二世便是不得不假言說占卜有『涇水為祟』,躲到望夷宮中去,可依舊是沒能躲得過,很快趙高就發兵反叛,殺了秦二世。
因為其實秦二世知道這是鹿。
不是馬。
最關鍵的是秦二世當時說的是,『丞相誤邪?』
所以當下的劉協,知不知道所謂火藥配方這個事情,是鹿是馬?
反正除了在最開場走流程的那幾句話之外,劉協一句話都沒有說。
說話,是一種態度,沉默,也同樣是一種態度。
因此劉協盯著曹操的同時,曹操也同樣會回望劉協,然後兩個人各自移開目光。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其實王昶說什麼都不重要,因為其實指證的東西並不是王昶本身,甚至不是火藥,而是鹿和馬……
天子的鹿和馬。
驃騎的鹿和馬。
百官的鹿和馬。
鹿。
馬。
選鹿,自然就是錯了。
選馬的,難道就能是對了?
天子最終的答案,就是不選。
劉協沒有像是當年的秦二世一樣,脫口而出表示這他孃的就是一隻鹿啊,你曹老頭想要幹啥子,而是小心翼翼的維護著他程式管理員的身份,讓BUG繼續執行。只要不下場,就是裁判員,即便是一個掛靠證件的裁判員。
至於毛宗和程昱,就是給老曹同學站場做證的人員了,所以別管真火藥假配方,一定都會說是馬。指鹿為馬的馬,驃騎麼,怎麼能沒有馬?
沒馬的話,豈不是平白來了好多兄弟都要借一步說話?
似乎是察覺王昶想通了,程昱沒有回頭去看曹操,只是專心的盯著王昶,似乎是在分辨王昶的神色,亦或是他根本就不用回頭便是能接受到了曹操的指令,微微點頭說道:『還請王使君賜教。』
王昶環視一週,在眾人的目光之中,微笑著說道:『欲解此事不難,還請取度量來。』
『度量?』程昱一愣。
眾人也是一愣。
包括天子劉協和丞相曹操。
天子劉協在這一件火藥事件開始的時候,就隱隱約約的猜到了一些。
對於天子劉協來說,是曹操值得相信,還是斐潛值得相信呢?答案是,都不值得相信。如果曹操和斐潛其中誰能放下手中的權柄,願意將生殺大權交還給劉協,劉協就會暫時的相信那個人。並且這種信任,也只是暫時的,因為這本身就是皇權的天性。
孤家寡人。
若是劉協真的有什麼天命之子的權柄,繼承了大魔導師的傳承,必然立刻就會施展流星火雨不帶半點含糊的……
可惜劉協並沒有繼承到這個血脈限界,所以他閉口不言。因為他知道,只要他這麼做,他就依舊是程式管理員。他還沒有能力在去除BUG的時候,還能保持系統的執行。這一點,在慶典之中盡顯無疑,所以他不敢動,不敢說。
但是劉協希望王昶說……
所以特意在大朝會上召見了王昶,讓王昶當庭對質。
斐潛一旦出兵,曹操自然就需要親自迎戰,那麼對於許縣後方,以及天子周邊的管控當然就會因此下降了,劉協說不得就可以找到更多的機會,更多的辦法去解決BUG問題。
但是劉協有些失望,因為王昶就像是一個傻子一樣,竟然只是在辯解火藥的真假!
難道說這個王昶看不出來這是對於驃騎的栽贓麼?
難道說這個王昶不清楚不管他說什麼,都會有人站出來佐證他說的是假的麼?
劉協在王昶身上,似乎看見了他自己的身影。
此時此刻,王昶面對的幾乎是全大殿的敵人。
彼時彼刻,劉協也曾經是一樣面對著滿大殿的敵人……
要輸了。
劉協微微嘆了一口氣。說不贏的,再這樣的情況下,正所謂百口難辯,說贏了一個毛宗,便是站出來一個程昱,這無窮無盡啊,難不成能將大殿之中所有人都辯贏?
因此在王昶忽然提出度量的時候,劉協便是一愣。
度量怎麼了?
在丹階之下的曹操,也改變了坐姿,眉頭皺了起來。
像這樣的事情呢,看起來指責似乎很嚴重,但是實際上未必有多麼重……
畢竟在華夏的官場上麼,別的能力未必是滿值的,但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功夫基本上所有封建王朝的官吏都是點滿的。真要是坐實了火藥是假的,又能如何?回去研究研究,調查調查,走個程式,排個流程,等過幾天,亦或是實在是躲不過去了,便是那個大何誰出來捱打,不就是都完事了?
所以曹操所意圖的,就根本不是這一件事情可以直接對於驃騎造成什麼傷害,他只是想要借這樣的一個手段來警告天子和百官,一方面表示驃騎也不是什麼『好貨』,另外一方面也是觀察和稽核站隊情況。
當然,間接的傷害還是有的,別的不說,至少會侵削驃騎的聲望,以及對於關中商貨物品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抑制。若是驃騎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將火藥全部技術上繳,那就更好了……
不過曹操也是知道,完全版的火藥驃騎是肯定不會給的,所以他放心大膽的指責驃騎的火藥就是假貨!敬獻給天子的貢品,竟然不是最好的,這難道不是假貨,不是藐視君王,又是什麼?
因此曹操原本以為他已經站到了不敗之地上,反正不管怎麼說,在關中的火藥威力確實更大,這一點不管怎麼繞,都是繞不過去的事實。
可是曹操沒想到王昶忽然說問題在度量上……
曹操有些發愣。他料想過王昶會抵賴,會推諉,會拖延,會一問三不知,會將山東官吏習慣玩耍的那一套把戲重頭到尾的耍一遍,然後曹操他就可以坐在丹階之下,像是看猴子一樣,看著王昶一步步掉到陷阱裡面掙扎,從強裝鎮定到氣急敗壞,既可以讓天子知道驃騎也是靠不住的,也可以讓百官看看其實驃騎麾下之人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這年頭,恐驃騎是一種病,得治!
可這度量的問題,曹操等人確實沒有想到。因為原先曹操等人設想的就是王昶會抵賴會狡辯會裝糊塗,沒想過王昶還真抱著一個解決問題模式在回應問題……
畢竟真要是解決了山東火藥問題,這不是『資敵』麼?王昶還能回去麼?到了關中長安不是立刻下獄完蛋了?可當下王昶一副我就是幫你們找問題,探尋真相的模樣是幾個意思?王昶原來是這麼莽的麼?真沒看出來啊!
可是這度量……
這一次,程昱微微回頭,看了曹操一眼。
若是王昶耍賴,程昱等人已經設想過各種方案了,必然都能提前一步堵死王昶,可是當王昶表示真的要解決這個火藥問題的時候,他們就沒招了……
這是玩真的?
大殿之內,一時之間窸窸窣窣起來,就像是一群蟲豸躲在草叢之中竊竊私語。
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隻有幾個呼吸,曹操似乎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程昱便是咳嗽了一聲,吩咐在宮殿之下值守的禁軍去取度量。
度量很快就取來了。
這不是什麼稀罕的物品,但是對於大殿之中的大部分人來說,卻很稀罕,因為這些大部分人,是不會用這些度量的……
君子遠庖廚麼,不僅是遠庖廚,還有其他的一些東西,『君子』其實也距離得挺遠的。所以在大殿當中的這些度量用具,大部分人知道,但是並沒有多接觸,因為他們這個階層,在日常之中根本就不會用到這些東西。
王昶上前幾步,拿起度量看了幾眼,便是微笑起來。
其實王昶他說度量有問題的時候,他並沒有太大的把握,但是當禁中兵卒將度量呈現上的時候,卻使得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火藥之弊,便因此而起!』王昶朗聲而道,『關中之所度量,皆為一統,稱之為標準,故驃騎之妙法,皆以標準為度量……而此般度量,並非標準也。須知易有云,「君子慎始,差若毫釐,繆以千里」,正是此故也。陛下,不知可需微臣令取關中度量來,一較長短乎?』
大殿之中,忽然寂靜下來。
關中已經一統『度量』了,現在火藥不一致,那是因為度量不一致,所以產生了偏差,想要獲得一致,那麼就請將度量改成關中度量。
但是,這可能麼?
如果山東願意改,不就是早就改了麼?
王昶從關中一路而來,看見不管是田間地頭,還是市坊集市,山東之輩不都是自詡了得,覺得是天下中心,中原沃土,幅員遼闊,人才豐富麼?又怎麼肯承認關中更好更強呢?即便是心中有這樣的感覺,口頭上也絕對不承認!
再這樣的情況下,又有幾個人會去主動配合在度量上的改變呢?
更何況這些當朝大員,不管是吃喝還是用度,都是旁人伺候,又有幾個會去關心關中度量和山東度量上的差異?就算是偶然看見了,又有幾個人會放在心上?
更何況王昶話中有話,這僅僅是度量的問題麼?
程昱啞然。
事實勝於雄辯。若是雄辯,程昱等人都不怕,怕的是事實,尤其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封建王朝之中,關於度量歷朝歷代都有變動,官尺官鬥什麼的都有,但是官方有官方的,民間的有民間的,甚至千年都是如此,那麼大漢當下的山東之地,又怎麼可能一致?
既然肯定是不一致的,又怎麼去反駁王昶呢?
於是當下大殿之中,都是無言以對。
雖然說指鹿為馬,但那是大殿之中只有一隻鹿,沒有馬的時候,現在馬被牽上來了,大小個頭長短都不一樣,還怎麼指?
『毛愛卿。』見百官,包括曹操在內,都是默然無言,劉協忽然心中升騰起了一些難以言表的感覺,『汝還有什麼話要說?』
毛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臣,微臣……無話可說……』
『汝身為少府,總領天下工匠,督導州郡工程,竟不知度量差異?』劉協緩緩的說道,『著免少府之職,閉門思過去罷!丞相以為如何?』
曹操鬍鬚抖了抖,『陛下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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