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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韋康帶著禮單到了梅嶺莊的時候,發現自己並非是來得最快的。

很顯然,對於孔融子女的事情來說,也並非只有韋端一個人察覺到了其中的奧妙。

站在梅嶺門外的時候,韋康略微覺得有些尷尬。周邊傳來的窸窸窣窣的議論聲音,讓韋康覺得這些人都在嘲笑著自己……

這些人真的是在嘲笑韋氏麼?

其實也未必,但就像是鄰人疑斧一樣,有時候懷疑是不需要理由的。

重點在於即便是韋康懷疑,他都無能為力,也沒有辦法去查證,到了這個時候,韋康才會覺得他父親說的對。

錦上添花,真不如雪中送炭,會更讓人印象深刻。

韋端說驃騎名聲日隆,這威名是有了,而且可以說是絕冠天下,但是這『恩』麼,特別是在山東區域上,就明顯有些不足的,因此對於驃騎來說,孔氏子女無疑最好的施恩物件,救人於水火,雪中送炭之恩啊!

送炭也是門學問。

當然肯定還有一些腦袋不開竅的傢伙會表示驃騎既然有能力救孔氏子女,為什麼不連著孔融一起救,這樣豈不是更好?

其實轉頭看看梅嶺莊外的這些聞訊前來的訪客數量就知道了,若是真的驃騎救了孔融,反而不可能出現這麼多的人。

原因很簡單,在孔融身上,山東的烙印太強了,以至於誰都清楚,孔融根本無法做出任何的改變。若是孔融願意改變,他也不會死。就算是驃騎將孔融營救出來,孔融也未必會替驃騎說什麼好話,說不得還會像是之前一樣,又臭又硬,表示個人恩情是個人恩情,國家大義是國家大義,然後孔融將治學的公羊又重新擺出來,大談諸侯天子之間的等級關係云云,到時候驃騎怎麼辦?

重新將孔融送回去,亦或是找個由頭砍了?

那麼如此一來,救孔融的意義又在何處?

孔氏子女就不一樣了。

孩子麼。

一方面體現了驃騎博愛天下之心,另外一方面也不可能會像是孔融一樣有那麼多的的麻煩,簡直就是完美的馬骨,怒刷山東士族的好感度。

這又牽扯到了韋端所說的第二個方面的好處了……

青龍寺大論,如今越發的引來了不少山東之人。

這些山東士族子弟,有一些人認同青龍寺,但是也有相當的一部分人是不認同的,而這一次的孔融事件,無疑就是驃騎切入山東,撬動山東士族經學板塊的一個要點。

如今在長安之中,對於驃騎的風評無疑又是上了一個臺階,除了少部分別有用心的人之外,大部分的人都是覺得驃騎救孔氏子女做得對,很是符合儒家真義,這就多多少少的緩和了一些山東山西士族子弟之間的關係,也會使得青龍寺大論更容易被山東士族子弟去接納。

有時候,最困難的就是第一步。

之前山東士族子弟對於山西的文化體系都是比較鄙視的,認為山西就是文化荒漠,不值一提,但是現在作為山東的文學領袖之一的孔氏,卻死在了山東,活在了山西,這自然就會讓一些人多了幾分的思考……

至於第三個方面好處麼,就是丞相之所逆,便是驃騎之所救。

看著似乎只是將孔氏子女擺在高處,而實際上是在向山東士族,尤其是那些和曹操明裡暗裡對著幹計程車族交個底……

這些年間,陸陸續續有不少士族居家遷徙到了關中一帶,荊州那些士族就不提了,近些年的比如說司馬家,還有像是幽州的幾個小家族,也是一路輾轉到了關中,而這一次的孔氏子女,幾乎就是驃騎擺在明面上了,別管曹丞相怎麼鬧騰,關中都能至少兜個底!

而且這個『兜底』,不是說接過來就往慈幼局一扔,然後自生自滅的那種兜底模式,而是看看這梅嶺山莊,看看這待遇,所以山東那些士族子弟就放心去吧……

呃,放心和曹丞相鬥吧?

好像也是不太對,但是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個意思。

基於以上的這一些方面,韋端就覺得他,嗯,也是韋氏,必須要展現出一個態度來。韋康就是這個展現的態度的執行者,只可惜沒能找到當年和孔融通訊的書札,否則的話就更加有由頭了。甚至還可以試著挖點牆角什麼的……

孔氏女雖然和韋康相比較確實小了一些,但是這年齡差距,在漢代不算是什麼大事,畢竟還有七十老漢娶十八女郎的呢,梨花壓海棠也不僅僅是蘇肥肉一個人的調侃。

於是韋康就來了,在門外遞送上了名刺禮單。

名刺之上,除了註明是關中韋氏之外,同樣也是表面了是孔融好友云云……

只可惜那書札找不到,要不然就更有說服力了。

等候了片刻之後,梅嶺莊園門子出來了,將名刺和禮單全數都退了回來,並且還有孔氏子手寫的致歉貼。

『什麼?不見?!』韋康瞪圓了眼。

門子微微彎腰,似乎態度還可以,實際上並沒有多少客氣,『孔郎君吩咐了,閉門謝客。』

這話韋康自然之前就聽過了,但是他以為憑藉著韋氏的名氣,嗯,雖然說有些過氣了,但是至少還是關中名門不是麼,再加上和孔融的所謂『好友』關係,也就自然不屬於被『謝客』的範圍之內了,可是他沒想到的是,他竟然被這麼堅決的給拒絕了,就連精心挑選的禮單也被退了回來。

原本韋端和韋康都以為,孔氏子女再怎樣說聰慧,也不過是兩個孩子罷了,吃喝玩樂應該就是孩子最為喜歡的事情了,因此韋端精心準備了不少精美食品,吃喝用度,絲綢錦緞等等,基本上都是一些孩子喜歡的東西,然而沒想到的是這些東西孔氏子女竟然一點都沒收,全數退了出來!

說是無禮吧,可孔氏子也寫了致歉貼……

韋康有些尷尬,忽然靈機一動,莫非是孔氏子女不喜歡這些玩耍之物?

這讓韋康多少有些尷尬,可尷尬又能如何?

見不到人,東西也送不進去,韋康也就只能是怏怏而歸。

韋端似乎早已經料到了韋康會吃閉門羹,聽了韋康的敘述之後,並沒有對於孔氏子的拒之門外而惱怒,反倒是大加稱讚,並且還要讓韋康跑第二趟,表示說韋氏家中有不少經卷,若是孔氏子女願意,便是可以提供給孔氏子女所用……

韋康原本不想去,可是在他爹的號令之下,不得不又跑了一趟,結果依舊是一樣,被拒之門外,而且這一次連致歉貼都沒有了。

這讓韋康多少有些惱怒起來,可是當他看到斐蓁也被拒之門外的時候,忽然就覺得心胸大開,原本的怒火煙消雲散……

斐蓁沒注意到韋康。

因為在梅嶺莊園外,除了韋康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人,在見到了驃騎旗號和護衛之後都是紛紛拜倒,不敢上前……

要知道,無故衝撞驃騎行列者,當場格殺勿論!

斐蓁還在打著腹稿,覺得自己已經是重新想好了要如何第二輪的辯論,結果孔氏子閉門不見!

這就讓人很鬱悶了,就像是下棋對方贏了一局,然後就封了棋盤,表示自己從此不再下棋了一樣。

這是不是說自己沒有機會贏回來了?

有心想要再闖進去,可是上次他這麼做,就被孔氏女給懟了,說是不知禮,墮驃騎之名,因此他在門外猶豫了一下,最後只能是垂頭喪氣的回來了,臉上寫滿了疑惑和不甘心。

因為斐潛告訴過斐蓁,做人必須要講道理,位置越高,就越需要講道理。為上者一但不講道理胡來,下面的人就會越發不講道理了,就像是行軍作戰,必然有軍法章制一樣。所以若是無心之過,倒也罷了,被人指出來了還繼續去做,多少就有一些顯得無賴了。

他是堂堂驃騎世子,能是無賴麼?

可這不能辯第二場,多少有些讓斐蓁鬱悶。

回到了驃騎府邸之後,斐蓁原本想要去後院的,但是走到了後院的迴廊上的時候,他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後拐了一下,換了個方向。

經義上面的事情,找他孃親也沒什麼用。

『拜見二孃,孩兒給二孃請安了……』斐蓁笑嘻嘻的湊到了蔡琰面前。

蔡琰當下越發的慵懶,斜斜藐了一眼斐蓁,『又是什麼事?』

『沒,沒事,嘿嘿,沒事……』斐蓁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他覺得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給壓制了,即便是在經義上被壓制了,也不是一件什麼光榮的,可以大加宣揚的事情。

『你爹給你佈置什麼題目?』蔡琰沒理會斐蓁的掩飾,自己分析道,『嗯,應該不是……你爹最近都沒空……』

斐潛這一段時間都很忙。

首先是龐德公逝世的事情。斐潛雖然不能親自去祭奠,但也在驃騎後院之中架設了一個靈堂,並不接受外人的祭拜,只是斐潛自己為龐德公守靈七天。黃月英作為黃氏之女,和龐氏之間的關係也是密切,所以她也是持後輩禮守孝三日。

蔡琰和龐德公沒什麼直接的聯絡,再加上有身孕,所以只是去了一個白天。

其次就是青龍寺大論的事情。

鄭玄雖說做了手術,但是並沒有完全康復,青龍寺大論最終也是要落幕了,好多事項都需要確定下來,尤其是正經正解的範圍,以及各家註解的最後勘定,都是一項非常繁瑣事項,即便是有他人代勞勘查,也是需要斐潛做最後把關的。

同時,各地上計也是同時間展開的……

這些公務都需要消耗大量的時間,行文要批覆,專案要稽核,有一些是斐潛過一眼就可以,但是也有一些是要斐潛拍板才能做的,所以這段時間被各項事務纏身的斐潛,也沒有什麼心思給斐蓁佈置文章,檢查考較經義。

『不是……』斐蓁清了清嗓子,『孩兒就是最近讀了道德經,有些不解之處……特來向二孃請教……』

蔡琰眼眸流動了一下,淺笑著,點了點頭,『那你說罷。』

『嗯……這個,人之所生,自所知見。知見之始,蓋法自然。』斐蓁一邊回想著,一邊說道,『宇宙洪荒,天下萬物,無不可法。法天地,得自然,觀水而得之水,可明流通,觀山而得之山,可知堅固,觀禾而得禾之勢,可知曉萬物生長之妙,此等皆為法自然也。故可言,無所不可法,自然可法天下……二孃,你覺得這個說法……對還是不對?』

上次辯難,斐蓁就是在這裡被卡住了。

這個是當時斐蓁被難住的地方,他雖然自己琢磨了一下,覺得是找尋到了辯解的答桉,但是其實他心中還是沒有什麼底的。

『呵呵……』蔡琰輕輕笑了笑,『此言初聞有理,然則偏頗。』

斐蓁頓時就來了精神,拱手說道:『還請二孃指正。』

蔡琰澹澹的說道:『按你爹的說辭麼,這叫做「以偏概全」……我記得你爹有和你說過啊?』

啊?這……父親大人之前說過麼?

斐蓁怔了一下,然後向蔡琰尷尬的笑了笑,低頭拱手。

蔡琰也沒有深究的意思,『法自然,重其法也。萬物皆可法,然人不可法。自然而然,莫之命所常,蓋法而法,莫之學所得。觀山川河流者,千古以來不知凡幾,皆得其法乎?天地人三者,天上九霄,地下九幽,勾連其中,乃人道是也。譬如川流,孔子見其晝夜不捨,孟子見其東西無分,皆非老子所思存也,而獨法其柔弱,然則天地自然固有不堪取法者,可謂道之德乎?』

『道法自然,法可法,人不可法,道可道,人非常道。故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蔡琰看了斐蓁一眼,『這樣說,明白了麼?』

斐蓁聽了連連點頭,眉飛色舞,頗有摩拳擦掌之態,『二孃果然厲害!』

『你呀,想要真的辯贏他人,首先需要讀懂讀透……』蔡琰笑著說道,『要不然就你從我這裡搬過去的三五言辭,說完了之後那人又說新語,你又是如何能贏?』

『二孃你怎麼……』斐蓁叭咂著嘴,然後有些洩氣的模樣。

『沒錯吧,我猜中了……這些題目一般人也不會說……』蔡琰呵呵的笑道,『是那家的小子?這麼不開眼?新來長安的?你在哪碰上的?是在青龍寺,還是在學宮裡?』

蔡琰連續問了幾個問題,斐蓁見瞞不住,便是低聲說道:『不是小子,是丫頭片子!』

『丫頭?』蔡琰問道,『是不是辛家的那丫頭?哈哈,你現在定然是辯不贏她,再好好學個三五年還差不多……』

辛憲英有事沒事在青龍寺找人辯論,每一次都能引來一大幫子的人圍觀。

前去聽辛憲英辯難的那些人,自然未必是人人都能聽得懂在辯論一些什麼的,但是看美少女和聽辯難這兩件事,有時候並不衝突……

『不是辛氏女!』斐蓁有些喪氣的回答道。

『哦?』蔡琰這時才真正來了興趣,『是誰啊?』

斐蓁這才將他和孔氏女爭辯道德經的事情講了一下。

『啊哈……她比你還小,你還辯不過?!你這年讀的書……意……』蔡琰有些鄙視的看了一眼斐蓁,然後若有所思,『有些意思……我想想,嗯,過段時間,我得見見……』

『啊?』斐蓁有些不解。

『我原本以為是辛憲英……』蔡琰沒好氣的揮揮手,便是趕他走,『哼,好生讀書去!如今連個小丫頭都辯不贏,還好意思到我這來搬說辭!要是你爹知曉了不笑死你!』

斐蓁見蔡琰發飆,便是連忙一縮腦袋,立刻告辭。

蔡琰看著斐蓁離開,臉上裝出來的怒色忽然消散,嘻嘻笑了兩聲,眼眸轉悠了兩下,也不知道想到了一些什麼。

其實像是這些經義辯難,關鍵是要對於經義熟悉,同時還要保持自身的節奏,不能掉對方的坑裡,否則被旁人牽著鼻子走,還怎麼贏?

古人留下來的這些經義,其實可以衍生出很多方面的意思,就像是《道德經》,說是道家神仙之法也可以,說是老子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也行,亦或是治國理政的匯總策略似乎也沒有錯……

再加上有時候為了文章的文學性,採用的各種排比連珠對偶通意等手法,使得這些經文在解讀的過程當中未免會因為個人的思考角度不同,而產生出了各種各樣的解釋。

這是斐潛舉辦青龍寺大論,正經正解的最根本目的。因為各家註解經義都有各家的偏向,所以對於這些上古經義,需要有一個比較統一的說辭,亦或是貼近於本意的經義註解,否則類似於斐蓁遇到的這種型別的辯難,便是無休無止。

另外一邊,斐蓁則是有些鬱悶的往前走,一會兒嘆氣,一會兒咬牙,過了片刻忽然又笑了起來,哼哼的說道,『對啊,為什麼要以短擊長呢?應該揚長避短啊!所謂文武之道,當皆重也!文的麼,現在或許,哼哼,不過武的麼,嗯,自然可以跟她哥比試一二,看我沙包大的拳頭……嘿嘿嘿……』

斐蓁正得意著,忽然身邊一暗,一個讓他非常熟悉的聲音傳來,『什麼沙包大的拳頭啊?幹什麼,手癢了還是皮癢了?要不你和仲康比劃比劃?』

斐蓁頓時炸毛,幾乎是要原地蹦起來,轉頭一看,便是連忙立刻乖乖的低頭拜見,『啊,見過父親大人……』

斐潛瞄了一眼,然後從斐蓁面前走過,『我要去議事廳……你跟上來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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