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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興七年,七月。
長安。
城南驛站。
長安驛站有三個,除了北面之外,東西南皆有,而城南驛站更多的是處理各地的信件,公文等物,有些更貼近於後世的郵局。
長安是個大城市,不僅是本城之內居民眾多,陵邑之內也有很多的民眾,這些民眾當然也有和遠方的親戚朋友聯絡的需求,所以每天送出去和送進來的書信竹簡木牘等等都是極多。
目前來說。這些寫信的『民眾』,依舊還是士族子弟居多。
雖然說斐潛已經開發出了價格較低,質量較好的紙張,但是這兩個『較』,都僅僅是和之前的紙張相對而言的,對於大多數的百姓,即便是對於士族子弟來說,竹簡和木牘依舊是簡便的,可以隨處取用,甚至不用花錢的『免費』文字載體,所以依舊有大量的人在使用。
因為封建王朝之中,大部分的百姓都是文盲,所以即便是想要寄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找會寫信的書生,先花一筆錢,然後還要找到對路的人或是機構,同時因為百姓的文盲,所以官方也很少說為百姓去偏遠地區開設什麼專門寄信的場所。驛站什麼的機構,要在城市,甚至是較大規模的城市之中才有。
想要寄信,要先花錢讓人寫信,再花錢託人從鄉野捎帶到城市裡面,再花錢從某個城市送到某個城市,然後最後花一筆錢讓人從驛站送到某個人的家中去,這每一個過程都需要支出費用,價格雖說不算太高,但也都不便宜。
一般的商人會願意攜帶順路的信件,大概是幾十文錢到幾百文不等。
漕運等大規模的佇列也會攜帶信件,收費一般都是百來文。
並且因為封建王朝之中,大部分的人都是不離開家鄉的,所以想要找到合適的人,其實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可能就算是花錢寫了信件,也就只能在家裡放著,直至信件的文墨暈染,紙張泛黃,也依舊是寄不出去。
正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所以在古代,普通的老百姓是幾乎不寄信的,真的非常非常的思念某個人的時候,或許就只是站在風中,喃喃的說幾句話,也就算是將心託付與東風了。
當下長安城南驛站處理的信件,也同樣基本都是士族子弟相互之間的書信往來。驛站的驛卒也比較喜歡投遞這些士族子弟的信件,因為只要將信送到了,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跑腿的答謝,少則幾文十幾文,多則上百,甚至還可能額外再送點酒肉什麼的,簡直美滋滋。
『李氏的!李氏的信件!茂陵的!』掌管分發信件的小吏捧著一大堆的書信出來了,然後咣的往桌桉上一放,拿起一個,便是叫喊一聲。
『哎!給我給我!我剛好要去茂陵!』圍在四周的走卒豎著耳朵聽著,遇到順路的便是忙不迭的舉手示意,然後上前接過了需要投遞的書信。
『韋氏,韋氏的信!有誰要去?欸欸,這你們之前不都是搶著要去送麼?』小吏又是拿起了一封書信,叫了半天卻沒人應,不由得皺眉道,『算了,先放在這裡罷……下一封,張氏,城南張氏……』
『啊!城南張氏啊,就我家隔壁!我去,我去!』一名年紀較大的驛卒走了上來,另外兩個原本也想要上前的驛卒一看,便是縮了回去。
『老張頭,平日裡面你不是懶得送這些書信麼?』小吏也笑著打趣,『自己登記一下哈!』
老驛卒老張頭笑了笑,『那是,我平日腿腳不好,遠處也不好和你們年輕人爭搶,怕給人家耽誤事……不過這張氏就是我家同一個裡坊同一條街的,回家也就捎帶過去了……上次張氏的人還問我說有沒有書信,這有書信了,我不給帶過去,那見面了可不就有些不好意思麼……』
小吏點頭,做了個順水人情,『那倒是……那下次有城南張氏的信,都交給你得了。』
『那感情好!』老張頭笑著,順手就接過了書信,是一塊木牘。
老張頭用手指摸了摸木牘的尾部,然後眼眸一動,但是很快就像是沒事人一樣,順手就將木牘揣到了懷裡。
因為木牘上面的文字都是直接寫在木牘上,所以寫了一些什麼,所有經手人都看得見。因此木牘的信件其實很簡單的,但越是簡單的東西下面,就可能潛藏著越是不簡單的資訊。
老張頭下了值,揣著木牘回家。一路上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根本就沒有任何的異常,直至到了城南張氏的小院的時候,才從臉上露出了些許的嚴肅來。
老張頭叫開了院門,然後拿出了木牘。
木牘被另外一個人接到了手中,然後也是伸手摸了摸木牘的尾部,便是同樣的露出了嚴肅的神色……
旋即木牘根本就沒有在城南張氏的小院裡面多做停留,從前門進來的便是從後面直接走了,轉過幾個小巷,便是進了一家商鋪的后街角門,然後交到了主事的人手中。
主事的人也摸了摸木牘的尾部,然後拿著木牘進了暗室,按照事先的指導,配置好了溶解魚膠的熱水,便是將木牘往水裡浸下去。
魚膠有豐富的蛋白質,所以用一些特別的方式,就可以熬製出黏性較大的膠水來,甚至可以媲美后世的502,不過這魚膠粘粘的物品怕水怕熱,所以遇到熱水就會失去粘性。
因為木牘上面寫有文字,所以正常來說,普通人自然就會讓木牘遠離水,要是打溼了木牘,暈染了文字,那麼誰還看得清寫的是什麼?而且魚膠這東西也不是一般人能用得到的,因此有聞司裡面的人也就用這種簡單的木牘,來傳遞一些不是很緊急的資訊。
木牘粘合之處很快就分開了,露出了裡面用蠟封好的真正的信件。
很快,原本的木牘和裡面的信件,又很快的被裝入了一個新的盒子,然後直接送到了有聞司的後門,由小吏送到了闞澤手中。
闞澤看著手中的情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有聞司人手如今漸漸的鋪設而開,收羅到的訊息自然是越來越多,而且因為龐統離開了長安,一些相關的情報自然是彙集到了闞澤這裡,使得闞澤這一段時間以來,都是非常的忙碌,每天從早上到晚上,幾乎都是官廨之中度過。
這是西域直尹監張安送來的書信,講述的就是西域吏治的問題,其中提及了直尹監王參事被逼迫而死的事情……
這就問題大了。
王參事本身這個人並不是多重要,而是這個事情反映出來的問題很重要。
這就像是後世封建王朝派人到地方去調查,結果半路上摔落山崖死了,亦或是坐船的時候船翻了……
就這麼巧?
闞澤不相信這個天下有什麼純粹的巧合。
他結合之前上報的一些事情,幾乎就可以推斷出這個直尹監的王參事必定是知道了一些什麼事情,然後才被人給搞死了。
這件事情往小了說,叫做謀殺,若是往大了說……
那就不好說了。
闞澤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先叫來了管檔桉的老從事,將情報的備檔,然後才拿著情報急急往尚書檯而去。當然,備檔的意思並不是說這一份情報要給老從事抄撰一遍,而是將這情報的一些基礎資訊,比如從什麼地方來的,經手人是誰等等記錄一下而已,至於情報的主體內容是什麼,一般情況下是不記錄的,而是要等到情報過時了之後才登記其中的內容。
因為闞澤現在還是掛靠在尚書檯之下,所以他先找到了荀攸。
荀攸這段時間也非常的忙,雖然說尚書檯內的吏員也是最多的,但是尚書檯內的事情也同樣是最多的,這還是在斐潛給與了各地區比較高的自治的許可權的情況下,都有這麼多的事件行文需要處理。畢竟當下還是大漢,中央集權的程度還不是很高。
若像是後世封建王朝那麼高度的中央集權,地方上大事小事都要上報請示,中央朝廷每天要處理的事項就可想而知了。而在這麼多事情的情況下,皇帝一個人絕對無法批閱那麼多的奏摺,也就自然催生出內閣這個機構,進而有了執政大臣。
好的執政大臣,確實能減輕皇帝的負擔,但是不好的執政大臣麼……
任何政策其實都像是寶劍,兩面開刃,若一不小心見血了,能全數都怪到劍的身上麼?
荀攸看了闞澤帶來的情報,微微嘆了口氣,然後對著闞澤說了一聲稍駐,便是加快了自己批閱處理行文的速度,然後趕在下一批的行文送來之前,起身跟闞澤一同前往驃騎府節堂。
在封建王朝之中,很多時候官吏幹活都是憑良心的。
這不僅僅是在中央朝堂,在地方上也同樣如此。
因為很難有一個固定的指標。
即便是如今斐潛提出了官吏的績效考核的構思,但是如何落到實處,以及怎樣才能明確的引導地方官吏走向,以及更為基層的行為守則並且讓每個官吏都去遵守,荀攸做不到,斐潛也做不到,甚至到了千年之後,也依舊很難做到。
荀攸和闞澤到了節堂的時候,節堂之內,不僅是斐潛在,斐蓁也在。
有句話叫做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但是還有同樣的話,叫做富人的孩子早管錢,官宦的孩子早當官。
斐蓁見荀攸和闞澤來了,便是下意識的站起身,先向荀攸和闞澤行禮,然後就退往內堂。
荀攸和闞澤還了半禮,便是在斐潛的示意之下,坐了下來。
斐潛看了看荀攸和闞澤,便是問道:『可有何事?』
當然,斐潛問的是一句廢話,要是沒事,荀攸和闞澤也不會一同前來,但斐潛還是要說這麼一句,就像是大多數的時候說的場面話。
荀攸對著闞澤點了點頭。
闞澤從懷裡掏出了情報,遞送到了斐潛的桌桉之前,『此乃有聞司西域處發來見聞錄……』
斐潛沉默了一下,目光停留在那封情報上面,動作略有一些遲疑,但是也很快的拿了起來,看了一遍,然後輕輕的放了下來。『此事,二位可有何見?』
荀攸微微側頭,示意闞澤先說。
這倒不是荀攸推脫,而是這個事情是闞澤發現並且上報的,自然就是需要闞澤先說一說。
『啟稟主公,這西域之中,吏治已敗,法不遵循,律不責守,雖說暫未民亂,不過怨藏於下,觀之如平,稍有攪動,便是憤湧而出也!』闞澤倒也不含湖,侃侃而言,『此事不可不察,當問西域主事!當擇能吏而改之!西域都護,亦為漢土,當行漢律,宜用隴右之法,行於西域之中!』
闞澤所言,直指要害。
他認為西域的官吏考核制度出現了重大的問題,以至於官吏之間貪腐成風,這件事情不僅僅是關係到了日常的行政效率,更是有可能會影響到西域的民心向背,對大漢未來西域的發展來說,也到了必須要進行治理的時候。
荀攸在一旁介面道,『韓非子有云,「明主治吏不治民。」西域吏亂,其主有責。』
荀攸的話同樣也很直接,不僅是指出了呂布的問題,而且也表示了這是斐潛的問題,畢竟斐潛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呂布的『其主』。
直言好聽麼?直言大多數都不好聽的,但不管是荀攸還是闞澤,都清楚他們直接這麼說,斐潛不會因臣子直言而生氣,所以他們才敢直說。
斐潛捏著鬍鬚,有些苦笑。
他知道西域會出問題,但是他也沒想到會這麼早就出問題。呂奉先,難道我送給你的左傳,你都沒有看麼?再怎麼也要看個開頭罷?要知道左傳開頭就是『鄭伯克段』啊!
『昔日李文優仍在之時,以西涼舊法定西域之律……』斐潛嘆了一口氣,緩緩的說道,『西域之道,乃文優之遺願……』
李儒當年作為大漢朝廷實際事務的掌權者,也是有設想過要怎樣架設出一個他認為合適的政治制度,吏員法規,西域就是在李儒無法在大漢境內施行他的想法之後,到了西域之中,結合了斐潛給與的新思路重新規劃出來的新的嘗試。
在李儒的觀念之中,也是西域律法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任用胡人,不管是胡人僱傭軍團也好,還是西域地方邦國委任也罷,對於胡人的態度,遠遠比大漢中原要寬泛得很多。這是西涼生活帶給李儒的影響,也是李儒給與西域的影響。
大漢早期對於胡人的排斥,以及對於居住在邊境的漢人的歧視,在李儒成長和學習過程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跡,所以李儒在他獲得了施展才能的舞臺之時,就在不斷的尋找其中的道路,他規勸董卓收納胡兵,甚至是呂布,他希望建立一個更加包容,更加和睦的胡漢交融的大漢王朝,甚至到了生命的晚期,也在試圖在西域實現他年輕時候的理想,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斐潛之所以敬重李儒,並非完全是因為李儒對於斐潛有恩,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斐潛在李儒身上看到了勇於去改革,去嘗試,去突破,去改變的精神,這種精神在山東士族身上很少,也或許就是這種精神,使得李儒和山東士族那種陳腐守舊格格不入。
時代會變化,大漢需要創新。一個王朝要是階級嚴密封鎖,上下不能流通,那麼也就意味著走到了末路。
『吏治之事,乃國之重。』斐潛微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上古舜典就有三載考績之語,三考而後,黜陟幽明,庶績鹹熙。故西域之亂法,乃吏治之所故,當行吏治考核。以聽之六計,審之八法。』
斐潛所言的『六計』,是指『廉善、廉能、廉敬、廉正、廉法、廉辯』六個方面,而『八法』,則是對行政機構部門的考核,主要考察各部門間隸屬關係是否清晰、是否嚴守部門職責範圍、部門間的聯絡溝通是否遵守相關規定、部門常規事務處理是否得當、各部門是否按章辦事等等……
這『六計』和『八法』並非是斐潛之所創,而是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有了,據說是周王所創,當然,這個周王所創和大多數的周王所創一樣,可能略有出入,但是至少在戰國時期,就已經形成了比較完備的法律法規。
甚至在秦國,還專門頒佈了像是員工手冊,公務猿守則之類的官吏行為規範,稱之為《為吏之道》。其中規定,吏有『五善』,即『中信敬上、精廉母謗、舉事審當、喜為善行、龔敬多讓』,若是『五者畢至,必有大賞』;也有『五失』,即『誇以迣、貴以大、擅裚割、上弗智害、賤士而貴貨貝』。
同時還苦口婆心的一再對吏員進行強調,『戒之戒之,材不可歸;謹之謹之,謀不可遺;慎之慎之,言不可追;綦之綦之,食不可賞』!當看到這些規章制度的時候,讓斐潛感覺甚至是華夏當時領跑了整個世界!
在那麼早的年代,華夏就已經有了對於吏治的思考,甚至已經提出了相關的規定,制定出了相關的律法,只不過……
『西域弊之,自當治之……』斐潛肯定的說道,『不過,二位,大漢之初,有藩之亂,今有西域,亦有亂生。這鑱血脈,投毒藥,副肌膚,治病所不能,亦當為良醫,可終究不如未有形而除之是也。善戰者,當立於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西域之屬,便是戰場,若以二位為將,又是何以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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