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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斐潛倒不是真有什麼預知之法,亦或是對於譙並早有安排,只不過是因為左慈老了。

當然,只是說左慈這個時間點前來是有一些湊巧,但是其他的事情麼……

斐潛確實早有鋪墊,就像是棋盤上面的閒子,起初的時候可能誰也沒沒有注意到具體有什麼用,等到碰上了,才發現為什麼這裡已經被佔了?

譙並如此。

左慈也是一樣。

只不過驅動譙並的是譙並的慾望,而驅動了左慈前來長安,則是左慈的病情。

長安百醫館,如今可是大漢馳名之處。

即便是『仙人』,也想要健健康康的……

不是麼?

雖然早些年,左慈這傢伙經常動不動說他已經是多少多少歲,但是口中的數值可以騙別人,身體上的歲月卻騙不了自己。

年輕的時候,因為頭髮早白,所以左慈可以冒充年老,但是真的等他年老,卻無法冒充年輕了。

年齡大了之後,就想要安穩。

川蜀是一個好地方,但也不算是一個好地方。

主要是潮溼。

左慈也有風溼。

其實大多數的漢代人,都有一些風溼。因為在漢代很多人是沒有床榻的,吃飯睡覺都是在席子上,距離地面並不遠,再加上漢代的天氣基本都比較的高,直至當下才開始轉寒冷,所以得風溼病的機率其實都很大。

隨著氣候,以及人類生活的豐富,床榻和桌案才漸漸分工,並且逐漸的走向精細化。尤其是富貴家族的床榻桌案,遠遠會超出普通人的想象。

左慈年歲較大,身體有傷痛,但是在川蜀他還不好意思找醫師看病。因為川蜀的那些百姓都認為他是仙人……

仙人還會生病?

生病的仙人還是仙人麼?

病仙?

其實這也怪左慈自己。

在川蜀之中,左慈平日裡面就喜歡吹個牛皮什麼的,結果吹得太高了,接不了地氣了。就像是吹噓近視手術如何如何好的醫師自己戴眼鏡,又或是推銷頭髮再生液的銷售員自己是禿頭一樣的尷尬。

雖然還能尬吹說自己這病和一般人的病不一樣,是什麼仙人絕症等等,但是總歸痛苦的是自己,就像是小冰河之後,到了唐代之時就全面推廣而開了床榻和座椅一樣,痛不痛和爽不爽,只有自己的菊花才清楚。

因此左慈就想要回來,至少到長安之後,他就可以重新當一個老道士,而不是一個假仙人。反正之前的牛皮都在斐潛那邊被戳穿了,左慈他自然就不用再維護什麼仙人的做派了。

所以若是早幾年,左慈說不得還礙於顏面不願意回來,但是如今年齡大了,什麼也都看得開了,身體健康,就是什麼都好,身體不舒服,山珍海味也吃不下,錦衣軟塌也睡不好。何必和自己較勁,然後使得自己承受痛苦呢?

斐潛並沒有特意去接左慈,但是左慈到了長安之後,斐潛還是在將軍府內設宴請了左慈。

左慈依舊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似乎什麼事情都是風輕雲淡的模樣。

對於沒有東亞邪術的大漢當下,能有一個好皮囊相當的重要。

左慈若不是生來就是這樣的一副相貌,比如若是龐統那個模樣,怕是說得天花亂墜也沒有人會相信他……

左慈雖然稱不上什麼頂尖的謀士,但是他在民間見過太多的人了,所以多少也可以稱之為一名智者。

不管是謀士還是智者,所需要的基本素養是哪些?

推算揣摩?利益權衡?操縱人心?縱橫捭闔?

或許是,或許不是。

但有兩點,是謀士和智者都必須要有的,一個是旁觀的立場,另外一個則是冷靜的心態。如果不夠旁觀,很多事情屁股位置不一樣,認識問題自然也就不會客觀,而不冷靜的謀士或是智者,豈不是像戰士了?

左慈在這兩點上,還是不錯的,所以這一次,他也必須捨棄了『仙』,而成為『人』……

在大多數的時間上,左慈都可以拋開自己個人情緒上面的好惡,像是仙人一樣高高居下的俯視眾生,以較為中立的客觀立場和冷靜的心態去面對,分析,解決各種問題。

在面對驃騎大將軍斐潛的時候,左慈也是以一種相對來說中立和冷靜的視角去觀察的,既不會因為驃騎名聲赫赫,就是心生畏懼,又不會因為冒充仙人久了就自視甚高,藐視一切。

左慈在驃騎手中吃過一會癟。

對於左慈來說,吃癟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就像是在道路上遇到了一些挫折而已,難不成以後就不走路了?該走的還是繼續要走,該扮演仙人的還是繼續扮演下去,但也同時讓左慈更加看清楚斐潛的手段心智,也能端正自己的位置,不至於犯渾。

就像是現在,左慈就是保持著一個相當穩妥的氣場,既不會表示自己是仙人就要搞些什麼稀奇古怪的仙術,也不會說低聲下氣的見人就點頭哈腰。左慈不承認自己是仙人,但是說起來的時候又像是習慣性的謙虛而已。

這是左慈的本事。

也是左慈在斐潛這裡得到的教訓和長進。

最早的時候,左慈以為斐潛不過是個武夫,頂多就是個寒門子弟,並沒有太多的見識,就想要用古戲法來冒充仙術,欺瞞斐潛來獲得好處,結果一上來就被斐潛戳破了戲法,從此就意識到了斐潛不好騙,也明白了所謂的『高明手段』,其實就是個笑話。

自從那個時候開始,左慈就不會去做什麼戲弄上位者的事情了。

如果經常認為別人都是傻子,有時候自己就變成了傻子。

之所以某些人會用一些空碗取魚的手段,亦或是辟穀長生的手法去在上位者面前表演,一般都是因為這些人自視甚高,覺得自己手法純熟,不會被揭穿,在心理上也是將上位者當猴子耍,至少是將上位者當成一般愚昧無知的鄉民在對待。但是實際上,確實有一些上位者還不如鄉野村民聰慧,但是也有很多官場中人,其實是看破而不說破的。

如果說驃騎鼓掌叫好,這些人也會跟著叫好,即便是有些人發現了什麼問題,也並不會說出來,像是動不動就表示『此乃小兒伎倆』、『三歲小兒亦知之』等等的人,怕不是在現實之中,多半活不過三集。

左慈應該做什麼,斐潛也和他有詳談。

譙並之事,左慈來到了長安之後,就已經聽聞了。左慈最開始的時候以為斐潛要說譙並,但是實際上斐潛根本就沒有談及譙並。

沒錯,譙並究竟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這讓左慈不禁是更加感覺到了斐潛已經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完全不同了,當下的斐潛雖說依舊是溫和的,平常說話也是平緩有度,但是左慈卻能隱隱的感覺到在這些溫和之下的鋒刃,還有平緩的水面之下的洶湧暗流。

一時之間,左慈也有些拿不準斐潛的意思,於是略微小心翼翼的問道:『將軍,老朽乃化外之人……老朽不便置喙……』

斐潛笑了笑,然後解釋道:『現在又不是在公堂之上……我就是想要聽聽你對於這道教之內的道士人員品行的看法……』

斐潛說完,又看左慈多少有些難色,似乎準備又要搪塞一番的樣子,便是又補充說道:『你也不必敷衍於我……此處所言,不會傳於外,道長儘可放心。』

聽聞斐潛如此說,左慈也是無奈,稍稍思索之後說道:『這道家一脈,人員向來繁雜……雖說有師徒之稱,但畢竟沒有血緣相傳……有好的,那也是極好,千金一諾必勝不改者有之,不過也有些偽劣之輩……老朽當年一路遊歷,在他處所見所聞,這道童道徒,為了些許錢財器物便是欺師滅祖的,其實也是一樣不少……老朽見識淺薄,隨意說說,若有不妥之處,還望將軍見諒。』

斐潛點了點頭,示意左慈繼續說。

『如今世道風俗敗壞,有的人多少還能守著本心,有的就是……』左慈嘆了口氣,『不過這事情,跟世道有關,但也無關,畢竟老朽也見過不少人,不論多麼貧苦,依舊是純良至善,而那些麼……說句實話,有時候世道變差只不過是那些人的一個藉口罷了,即便是世道好,那些人依舊能找到其他的藉口去為惡……』

聽了左慈的話,斐潛繼續點了點頭。

左慈並沒有因為說他自己是道教,然後就一味的將道教的感化教育功效推崇到極點,反倒是很公允的說了這個問題。這一點和那些只會瞎吹教化而不重實際情況的腐儒相比,確實不太一樣。

道教和儒教,在華夏文化發展的初期,都有教化民眾的作用,比如老子其實就收了不少直接或是間接的弟子,他的思想也得到了弟子的傳承和發揚。只不過後來道教將這個教化功效放下來,而儒教則是緊緊的抱著教化的招牌。

『在鄉野之中,若是想要尋道家傳人,一般來說都會找一些道童,觀察其心性,以堅韌不去,良善淳樸者為上,傳其丹冊……』左慈緩緩的說道,『畢竟化外之人,身處紅塵,若是稍微品行有失,說不得比尋常之輩做惡更甚……』

斐潛敲了敲桌案,『還有一點……道教之中,雖有戒律,但和世俗之法不同,亦是鮮有他人監督……』

左慈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道教,或是宗教,甚至有些像是宗教的儒教,其實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戒律的,但是和世俗的法律不同的是,一般國家的法律,是由國家的暴力機構執行的,別管這個機構的名稱叫做大理寺也好,叫做縣衙門也罷,亦或是什麼其他的名稱的,但是律法基本相同。

在華夏大一統之後,就基本上不會出現在這個州郡的律法和那個州郡的律法不同的現象了,但是道教,還有其他的宗教的戒律,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以至於有所不同。

簡單來說,可能在某個修行的地方,吃肉殺人都不算是違背戒律,而在另外一個修行之處,就算是踩死一隻螞蟻都要被責罵和受懲罰。

這種差別極大的戒律執行標準,最終導致了雖然同樣都叫是道長,或是和尚,但是三觀和日常行為,卻可能是完全不同。

對於普通百姓來說,他在這個縣城裡面遵從的律法,和在那個縣城裡面所要注意的律法基本上來說是一樣的,但是在面對著道士和尚或是什麼其他宗教人士的時候,有可能遇到的是善良的,也有可能碰上的是壞道士花和尚什麼的……

『前些時日,鄭公有大難,僥倖有華醫師出手,得其壽延……』斐潛略有些感慨的說道,『川蜀上報,南中也是有瘴疫,死傷甚多,得涪翁之傳人出手相助,治病除厄……』

『此等皆為良醫也。』斐潛說道,『但鄉野之中,也有不少假行醫之名,做的是欺詐之事,借百姓急切想要治病去災之心,做違法亂紀之事,敗壞了醫師聲名還算是小,害了百姓性命,致使家破人亡是大!』

斐潛思索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如今長安三輔,河東漢中,川蜀隴西,皆行以試取才,卷題觀所能,策論展品性……某也讓百醫館構建醫師試題,如科舉應試,同工匠等級,以區分醫師上下,鼓勵爭先求進。』

科舉能代表一個人所有的才能麼?

或者換句後世最為經常被某些人拿出來批判的話,『考試能代表一切麼?』

沒錯,科舉,或者說考試並不能代表一切,但是在沒有更合適的方法之前,考試依舊是相對公平的衡量方式,保證了大體上的評選標準。

在科舉當中考試優良的,未必能在官吏崗位上做得很好,但是至少比不考試,或是隨意根據人情,血脈,或者其他什麼方式去任命官吏要更好。

百醫館的醫師考試也是如此。

醫師考試內容能代表這個醫師的全部能力麼?也同樣未必可以,但是至少在幾個百醫館大佬聯手製定的考試題目下,一些混日子的醫師會被篩查出來,若是連藥方藥材都搞不清楚的人,真就不適合當醫生。

所以,斐潛現在的意思就是,為什麼道士就不用考試呢?

從後世大考小考各種資格考當中磨礪而來的斐潛,自然想要將考試大魔王的恐怖力量散播到整個的天下,全部的行業之中去,尤其是那些需要專業知識,和民眾生活息息相關的職業,怎能沒有考試?

道士,後世也是要考試的,不是想要當就能當的。

考試除了那些相關的知識和技能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隱藏心理因素,就是投入和產出。

只有經過努力才能得到的東西,才會有人珍惜,而那些平常就可以獲得的,一般人都不太在意,就像是空氣和水。然後等到空氣和水被汙染到了很嚴重的時候,才惶然急切,茫然失措,必然已經是會很嚴重了。

左慈思索著,然後試探的說道:『將軍的意思是,今後道士收徒,也必須考試?』

斐潛笑道:『不僅是道童,便是當下道士,道長,也要如同工匠一般,以試定級……左道長如今可謂聞名天下,可否願意挑此重任?為道教清除雜蕪,扶持良善?』

『這個……』左慈有些心動,但是也有些遲疑。

這事情,若是能做成功,自然是功於天下,但是同樣的,也是相當不好做啊!

且不論其他,就說當下大漢道教的派系,就已經繁雜無比。

近一些的,在漢中川蜀影響很大的五斗米教,還有之前搞得天下亂紛紛的太平教,嗯,當然,現在五斗米教和太平教都已經被官府明令是列為了『蟹腳』,但是在民間依舊有不少的人信奉。

除此之外,歷史較長一些的還有戰國時形成的方仙道,還有漢初產生的黃老道,以及在江東一帶比較盛行的金丹道……

甚至還有更古老的,從夏商周那個時候傳下來的巫士道!

巫,上古殘留的,高祖初就在『長安置祠官、女巫』。還分地區有『梁巫』、『晉巫』、『秦巫』、『荊巫』、『九天巫』、『河巫』、『南山巫』等等,雖然說當下各巫已經式微,但是在一些偏遠地域之中,依舊有其傳承流傳。

這真不好搞啊!

想想看,今文經書當中的讖緯就已經是搞得山東山西都相互攻擊,對立相持,就算是在長安三輔之內,依舊還有些人不甘心自己學的讖緯就這麼廢棄,總是想要做一些妖出來。

而道教的流派更加繁雜,各個信奉的神仙更是繁瑣……

等等!

左慈猛然間想到了斐潛之前制定五方上帝教的時候,對於各地神靈神仙的極大包容度,既不表示那些各地方的神靈是假的,也不禁止各個地方去供奉其他神靈,只是表示五方上帝是遠古神,代表了五種本源,與五行對應等等,莫非就是為了當下統合道教各流派留下的口子?

左慈不禁覺得有些坐不住,挪動了一下身軀。

『既然將軍不嫌老朽愚鈍……』左慈吸了一口氣,又是吞了口唾沫,『老朽願意……願意一試!』

這事情,左慈是看出來了,想明白了,既然斐潛早有安排,那麼他願意做,就叫做錦上添花,不願意做,就是螳臂當車……

說是有得選,但是實際上也就這麼一條路可以選。

真不愧是驃騎啊。

雖說有些無奈感,但是左慈心中還是不免有些振奮,若是真將此事做成了,也定然是在青史之中留下了善名!

這不比留個雜耍道人的名頭好上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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