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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這是要做什麼?』

『又是慶典?』

『這大漢都……那啥了,還慶典?』

『欸,這才特別需要慶典啊……』

『該我說啊,這天子就是天子,不用慶典也是天子!』

『你這話有意思哈,若是反過來……』

『哈哈哈,不過這一次,天子倒是有些天子模樣了!實乃吾輩之幸也!』

『沒錯,大漢天子啊,總歸是要有大漢天子的模樣……』

『不過如此一來,某些人該不開心了罷?』

『噓!你不想活了不成?!』

『我就這麼一說……』

嘰嘰咕咕的人,一邊交頭接耳的議論著,一邊走遠了。

對於大多數在許縣之中的普通士族子弟,也就只是意識到這個層面了。他們看到了只是慶典,但還是有一部分人會看到的更多,想到得更深一些。

這些看得更多想得更遠的人,往往都是士族世家大戶之屬。

百年世家,沉澱下來的不僅僅只有錢財。

就像是荀氏。

荀汪死了,在獄中老死。

別管是躲貓貓死的還是怎麼死的,反正是死了。

在荀汪死後訊息傳出的第二天,荀彧就回來了。

好巧哦。

嗯,就是這麼巧。

荀彧迅速的平定了荀氏內部的混亂局面。

然後荀汪,嗯,荀汪是誰?

很多人開始表示最近精神不好,記憶裡開始衰退了。

荀爽亡故之後,作為荀氏之中為數不多的長輩級別的人物,荀汪和荀彧兩個人並不怎麼合得來。話說回來,荀汪是真的就那麼痛恨荀彧,和荀彧之間是有什麼刻骨的仇恨?

並沒有。

他們之間的矛盾,不是個人矛盾,而是派系的問題。

他們二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另外的一種保守派和改進派的較量。

未必會見到硝煙,但是多少會見到鮮血。

荀汪是代表著保守派,可能他最開始的時候,確實是對於荀彧有所不滿,但是更多的是他自從代表了保守一派的利益以後,他就必須和荀彧針鋒相對。

荀彧傾向於要改革,或者更準確一些是改良。他是保皇派,但不是完全的保守派,他同意改良,但是又不同意大刀闊斧的革命。所以他選擇了曹操,而不是更加保守的袁紹。

沒錯,槍桿子在誰的手裡,士族大戶就會『聽』誰的,至少是表面上的俯首帖耳,恭恭敬敬,但是實際上呢?

商紂王拿的刀利還是不利?殺的人夠不夠多?刑罰夠不夠殘酷?當時的部落頭領地方諸侯聽不聽話?叫西伯侯吃自己孩子的肉,是不是也乖乖的吃?

當然,食子一事或真或假,但是有意思的是大多數的人都會認可這一件事,又或是願意傳唱這一件事,又是說明了什麼?

秦始皇割六國韭菜,漢劉邦繼承了秦始皇的傳統繼續割,可是僅僅一兩百年之後,韭菜就割不動了,到了東漢,山東就反過來凌駕於關中,反手開始割關中山西的韭菜了,這又是為什麼?

在這個時候,大漢的槍桿子,又是在誰的手中?

又是在什麼時候換了手?

這些事情,是那些整天只想著打打殺殺的人所不願意去費腦筋思考的,但是又是在這樣不思考的過程當中,漸漸的被人算計的。

荀彧的表情不悲不喜,不怒不驚。

就像是他知道了荀汪的死訊之後,也是這樣。

似乎早有預料。

『你準備怎麼辦?』郭嘉晃晃悠悠,半倚半躺,用手撐著,晃盪著酒葫蘆,漫不經心的說道,『天子……沒啥長進啊……』

『天子還是個孩子。』荀彧聲音平平。

『啊哈!』郭嘉的聲調就是起起落落了,『啊哈』這兩個字,至少轉了四個音調,『孩子就可以胡來了?』

顯然,郭嘉也不喜歡『他還是個孩子』的託詞。

畢竟郭嘉是孩子的時候,誰也沒讓著他,多給他吃一口飯,喝一口湯,做錯事情了被罰,那麼憑什麼現在就要讓著別人的孩子胡鬧?

所以郭嘉從來都不忍,君子有仇,當晚就報。當晚不能報的,明天報。至於明天也不能報的,那就可能要很久了。

比如在郭嘉在關中的那些事情。郭嘉晃盪了一下酒葫蘆,忽然有些感慨。從某個角度來說,他確實是受到了一些侮辱,不管是從智商上還是從人性上,但是又有一些幫助和成長,甚至在身體上,也是長安百醫館……

算了。郭嘉收回了發散的思緒,『你準備怎麼辦?』

荀彧沉默了一會兒,『不是我要怎麼辦,是驃騎……』

『驃騎?』郭嘉皺眉,然後吸了口氣,『明白了……這麼說來,是陽謀?』

『陽謀。』荀彧點了點頭。

『嗯……』郭嘉沉吟著,喝了一口酒,『那麼確實有些難辦。』

荀彧沉默了更長的時間,然後才緩緩的說道:『有時候……我很擔憂……』

郭嘉也不說話了。

荀彧和郭嘉一直都在努力,想要以陽謀破陽謀,但是實際的運作情況來看,卻很不理想。或者說,雖然有所成效,但是並沒有取得荀彧等人想要達成的效果。

就像是這一次荀彧所言的『驃騎陽謀』,說簡單麼,也很簡單。

但是如果說複雜,那也相當的複雜。

保守派,就是以豫州冀州大小地主階級為主要力量的這些人。這些人在東漢的時候開始發力,一舉扳倒了山西集團,成為了東漢最大的收益集團,順帶綁架了東漢皇帝的一家老小,將東漢皇帝從此刷上了屬於他們的顏色和味道。

那麼東漢之初這些大大小小的冀州豫州土地主為什麼敢和山西關中亮刀槍呢?

因為當時東漢的經濟重心已經轉移到了冀州和豫州。不管是糧草還是物品,都是來源於山東的多過於山西的,尤其是在有西羌和匈奴的困擾之下,關中疲憊不堪。

西漢,是山東自己不團結,即便是有人想要搞事,別管六國還是七國,反正各有心思,所以即便是叛亂,也被迅速平定,浪頭都沒有翻幾個出來。

到了東漢的時候,則是變成了關中山西自己陣營裡面出問題,山東之人反倒是團結在劉秀之下,為了集合大多數的力量,皇后之位說換就換了,故而關中打不過山東,稍微壓迫一下,內部矛盾就爆發出來,各自小心思亂飄,死道友不死貧道,跑得比誰都快。

所以想要動刀槍殺人,殺掉那些反對者,確實不難,也很簡單,但是最重要的不是殺人,而是要有一個前提條件,就是核心層面的思想要絕對的統一,否則可能就會像是江東孫策一樣,剛提起刀砍了幾個,背後就被人捅了。

還有後世的李自成打撲克鬥地主,一開始的時候打得很順,牌爛了也能贏,為什麼?因為李自成他牌爛沒關係,他友軍牌好就行,甚至地主自己都能將好牌拆了單打,所以李自成不用出牌都可以贏。

在李自成初期,確實鬥贏了不少地主,喝酒吃肉玩地主老婆,其餘地主屁都不敢多放一個,反正不是玩自家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可是等李自成後期的時候,軍隊比他之前起事的時候要多,裝備要比他起初打牌的時候要更好,將領部隊人馬錢糧地盤什麼的,那一項不是比他最開始上牌桌的一把爛牌要更好?

然後一把梭哈,數個精光。

爛牌能贏,好牌輸光,為什麼?

因為爛牌的時候,坐上牌桌的都希望那個最大的籌碼者倒下,所有人都是朋友,等拿到好牌的時候,李自成自己成為了那個最大的籌碼者,所有人都是敵人,或是潛在的敵人。

牌局之上,不僅是發牌員叛變,裁判離心,上下家勾連一氣,連觀眾都站到另外一邊去了,這樣的牌局,李自成還能贏?

李自成繼續拿著刀槍,結果連刀槍都要跑路了,他還能殺誰?只能是殺自己罷?

核心不倒,牌爛沒問題。

核心一倒,牌再好都沒用。

驃騎大將軍的核心很穩固,不出問題,曹操、荀彧和郭嘉等人便是智謀通天,也就是小打小鬧,折騰不起來,難不成真派兵去函谷潼關前靜坐示威?

而相反,山東這裡,核心層一直都不穩定。

曹操不用說了,他一直都在抓核心層,從始至終都是曹氏夏侯氏為核心的軍政府體系,但問題是曹氏夏侯氏族人良莠不齊,雖然說大體上問題不大,但是那些衰敗腐朽之處,一旦遇到強壓,遲早是會出問題。

而原本企圖如同光武重演,劉秀再生一般走老路線的袁紹,已經用他的生命證明了今非昔比,冀州豫州各自肚腸,已經無法如同西漢末年一般團結一致了。連袁紹小弟,至交好友曹操都能夠硬抗冀州,以弱勝強,就說明不僅是山東不能合為一體,連冀州內部都是紛爭不斷,還談什麼統一思想?

這個問題,曹操知道,荀彧明白,郭嘉通達。

然後現在連天子劉協也清楚了……

所以天子要搞『慶典』。

明白的人,拿著籌碼,或坐,或站,等待下注。

不明白的人,成為籌碼,被人壓在了牌桌上。

天子這一次的『慶典』,就是劉協翻開的一張牌面。

而讓天子有勇氣翻開這一張牌面的,不是某小姐,而是之前的那些『觀眾』,是那些站在宮牆之下,看著曹操殺人而瑟瑟發抖的『觀眾』。

如果不是許縣城中,宮門之下的人頭滾滾,或許劉協還不會如此的激進。當然,這也只是或許。只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那樣的情景面前,誰都會受到一定的刺激,雖然未必當場會說什麼,會做什麼,但是並不代表著之後永遠不會說,不會做。

有誰想要下一次被當成韭菜來割?

因此他們先找到了孔融,借孔融之口發聲,然後又透過孔融事件,向天子劉協透露出了『心聲』……

如果是早幾年的劉協,或許未必會注意到這些聲音,但是經過了幾年鬥爭之後的劉協,他聽到了,所以他翻出了牌面。

遷移尚書檯,一張。

想要舉辦慶典,第二張。

而誰給這些『觀眾』底氣來支援劉協翻牌面呢?不是旁人,正是斐潛。是斐潛給冀州豫州的大小地主帶來的『勇氣』。

『農工學士啊……』荀彧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現在想來,此舉……簡直是……』

『看似閒暇,實則可怖。』郭嘉嘖了一聲,『不過你現在不也是在反制麼?嗯,雖然說有些晚了,但至少也好過沒有。』

荀彧默然。

確實如同郭嘉所言,荀彧自從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之後,就開始尋求解決的方案,他不僅是培養了替代那些農工學士的寒門學子,同樣也開始在這些農工學士裡面排查奸細間諜,也確實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但也只有一定的成效。

因為農工學士帶來的,是土地的增收,是大小地主的實力增強。

而這一點,在這些農工學士最開始到達山東之處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意識到這其實就是一杯鴆酒,看似甜美,實際上喝下去爛壞肚腸。

大小地主能獲得更多的收成,看起來似乎是讓曹操實力增強了,但其實並不是,因為大部分的田地並不是曹操的,即便是曹操增設了不少的屯田所,以直接獲取莊禾糧草,但是在大部分的冀州豫州地面,那些土地還是地方鄉紳,士族大戶在管理,在組織人員種植。

若是按照歷史上的發展,曹操會一直到了赤壁之戰大敗之後,因為直屬兵力的大量受損,從而使得力量對比發生偏轉,同時因為曹操年歲增大,故而從開疆擴土的戰略重心轉移到了培養下一代上面。

在赤壁之戰前,曹操都是壓著這些大小土地主,包括天子劉協在地上摩擦的。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曹操有些壓不住了……

原因就是大小地主比歷史上吃得更好,更多,力量更強,反抗也更劇烈,沒辦法像是歷史上那樣無法反抗就躺倒享受。

而這一切,歸根結底,是因為斐潛派出了農工學士。

在當初是免費的,不需要任何回報的農工學士。

這種在後世資訊大爆炸的年代,依舊是有層出不窮的人掉進去的陷阱,在大漢當下,即便是有荀彧和郭嘉這樣的人會帶著懷疑和警惕,但是抵擋不住其他人樂此不疲的跳進去。

『此事,某已經上報主公了……』荀彧微微仰起頭,目視遠方。

郭嘉點了點頭,然後又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難啊。主公不難,難在主公。』

荀彧微微皺眉,但是很快理解了郭嘉的意思,然後控制不足自己平靜的表情,也是跟著嘆了口氣。

曹操雄才大略,有大決心,也有大毅力。

夏侯惇醇厚平正,忠心耿耿。

作為曹氏和夏侯氏的領頭人,不管是曹操,還是夏侯惇,都是非常合格的,甚至是非常合拍的,他們兩人相互信任,相互依託,是可以將自己後背完全安心的交付給對方,也沒有任何事情會隱瞞,欺騙對方,是難得的兩個領導人。

可並不是所有姓曹的都是曹操。

也不是所有姓夏侯的都是夏侯惇。

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斐潛族人少,是一個很大的弱點。

而現在忽然有人恍然起來,斐潛族人少,反而是一個很大的優勢。

『主公……應該……』荀彧輕聲說了幾個字,然後停了下來,沒有繼續說下去。

郭嘉聽了,卻是無奈的搖頭。因為荀彧既然說出了『應該』二字,就說明荀彧自己也沒有多少的把握。

『其實倒也有一策可以應對……』郭嘉瞄了一眼荀彧,『就是你不願意用。』

荀彧仰起頭,『奉孝……君子當有其德……』

郭嘉擺擺手說道:『欸欸,我不是君子,配不上,你才是君子……不過你看,這君子不是那麼好當的……』

荀彧看著天邊的雲在緩慢的舒展著,移動著,連帶著聲音也變得輕緩了起來,『大漢……當有君子……』

『嘖!』郭嘉搖著酒葫蘆,也搖著頭,『你就沒想過,若是有一天,你的君子不是君子了,又要怎麼辦?』

荀彧低下頭,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那或許……就不是大漢了……』

郭嘉皺起眉頭,拿起酒葫蘆就往嘴裡倒,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酒葫蘆已經喝空了,只是倒出了幾滴,便是沒有酒了。

郭嘉又是將酒葫蘆上下抖了幾下,依舊沒有倒出酒水來,不由得略有些惱怒的將酒葫蘆甩到了一旁,然後站了起來,嘟囔著,『我……真是……不想管了……』

嘟囔了幾句之後,郭嘉不僅沒有火氣降下來,反倒是越發的生氣了,他轉過身,對著荀彧嚷道,『你到底是為什麼?你做的這些,誰都不會感謝你!誰都不會!』

『奉孝。』荀彧皺眉眉頭。

『天子會不以為你在盡忠!主公會沒覺得你在盡責!』郭嘉揮動著手臂,額頭上的青筋跳動著,『就連你的族人都不覺得你在盡孝!明明你做了這麼多,可是誰都不會感謝你!只是會罵你!詆譭你!最終毀掉你!』

荀彧抬起眼眸看著郭嘉,『那麼奉孝……你呢?』

『我……』郭嘉就像是被施展了定身術一樣呆住了,然後躺倒下去,閉上了眼,『我……我遲早被你氣死……被你氣死……這大漢又不是隻有你……旁人不是大漢人麼?算了,不說了,我要睡覺……趁沒被你氣死之前,我要多喝點酒,多睡一覺……』

『那你到房間裡面睡啊。』荀彧說道。

郭嘉哼哼了兩聲,扭過了身去,將後腦勺給了荀彧,不再理會,也不動彈。

荀彧看著郭嘉,微微笑了笑,然後抬起頭,重新將目光投向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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