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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海郡。

永寧縣。

越缺什麼,便是越叫什麼,這是跟什麼人的姓名是一樣的,永寧縣也代表了一些淳樸的希望,但是這個希望常常是事與願違。

夏日來臨之後,臨海就是持續下雨,永寧也不例外。

或許是颱風勾搭上了山洪,亦或是山洪纏上了颱風,反正一開始的時候是小雨,後來就是大雨,再往後就是連綿大雨,即便是有幾天停那麼一下,也是很快就繼續下雨。

或許對於後世的人來說,下雨多了不過就是空氣潮溼,物品發黴而已,但是對於大漢當下的百姓來說,連續的大雨,就是災。

水災。

令人絕望的那種水災。

莊禾種在田畝裡面,但是田畝裡面的水滿了,莊禾泡在水裡,人也泡在水裡,一家老小在田裡面死命往外倒水,但是人往外苦哈哈倒一勺,老天爺笑嘻嘻的往裡面倒一盆。

若是扒拉田埂放水,或許是簡單了,但那更慘,因為不是所有泥土都適合耕作,而且隨著水流沖刷,一味的放水會帶走莊禾上面的土,然後莊禾就會倒下……

最可怕的問題,還不是這個。

而是付出了無數的努力,拼搏了日日夜夜,依舊是什麼都守護不了。

一點點的看著水漲上來,一點點的看著全家老小的希望腐爛在了田裡,就像是自己的身軀和靈魂,同樣也在水中腐爛了一樣。

爽夠了之後,老天爺抖了抖腿,繫上了腰帶,帶走了雲彩。

太陽重新出來了,但是夏日的溫度烘烤著,再加上地面極度的潮溼,打破了一切的秩序。

臨海郡的幾個大縣城,率先關閉了城門,拒絕一切流民入內。

沒錯,平常的時候,這些民眾是百姓,遇到了災害的時候,這些百姓就搖身一變,成為了流民。

告示也很簡單,不許流民惡意入城,破壞永寧的安定團結。

受災的百姓本能的抱團,尋求幫助,『求求老爺發發慈悲,活不下去了!』

居住在永寧縣城之中計程車族鄉紳們則是怒不可遏,『誰讓你們到處走動了?這是惡意離鄉,不服管理,抗拒號令!』

百姓嚎哭著,『我們只想活下去……』

官吏怒吼著,『你們違抗了命令!』

剛開始的時候,官吏還出城來哄趕,但是很快的,隨著受災的百姓越來越多,官吏也不出來了,任憑流民在城外匯集,只是閉著城門,然後一而再的往吳郡之處派遣快馬,請求支援。

城牆下,百姓哭嚎遍野,官吏攏著手,站在城牆上。

一部分官吏講軟話,哄著,『我們也難啊,你們要理解我們!我們也是給人辦事的對不對?你們的心情我們理解,但是我們的難處你們也要理解啊!都上報了,沒看見我們都上報了麼,走流程,很快的,正在走流程!你們要理解,要理解啊,你們難,我們也很難啊,很難啊!』

一部分官吏凶神惡煞,罵著,『誰敢生事?!抓起來!是不是你要惹是生非?還是你?誰活得不耐煩了,站出來!我代表的是江東之主,大漢將軍在跟你們說話!誰要鬧事?!別以為我們不敢動手!都給我招子放亮點!都老實點!』

百姓無所適從。

官吏左右看看,紅臉白臉退了場,到了百姓看不到的地方。

紅臉呼口大氣,『總算是下值了!』

『走,喝酒去!』白臉哈哈一笑,『烏合之眾,隨便都擺平!』

太陽懶洋洋的曬著。

一天,兩天……

天地一片都是潮溼的。

三天,四天……

物品發黴。

植物爛根。

人畜生病。

瘟疫陰森森的笑著,悄然登場。

永寧縣城的官吏鄉紳更混亂了,他們可以哄得住百姓,嚇得住黔首,但是他們哄不住瘟疫,嚇不了病情,隨著第一個人生病之後,誰都知道要出大事了,但是並不是所有人的反應都一致。

百姓只想求活,而官吏鄉紳則是怕死。

城門關得越發緊閉,連原本還有暫時的城內外出樵採都被禁止了。

糧價高漲,而且很快就沒貨了。

一粒米,一顆麥都買不到。

城外的流民開始陸續發病,然後上吐下瀉,感染了更多的人,瘟疫開始蔓延。

隨著水流的侵襲,樵採被禁止,也就代表著城內生火就是一件昂貴的事情,普通人開始直接喝生水,病情也很快的在城內開始出現……

『這如何是好!』官吏抖著手,跺著腳,『主公還沒訊息麼?』

『那有那麼快!至少還要十幾天!』

『十幾天!』

『完了……』

只有在這個時候,這些官吏才覺得,這個走流程,或許不是什麼好事情。

鄉紳縮起來了,就像是烏龜將頭縮到了厚殼裡面,高牆大院就是其龜殼。

幸好,還是有些人站出來做事情的。

葛左就在這個時候站出來了。

當然,站出來的,也不僅僅是葛左一個。

在葛左到了永寧城下之前,就有幾個宣稱是什麼神佛的道士,或是僧侶,已經是來了。

這幾個早一些到了的道士,還有僧侶,一邊畫符,做法,一邊宣稱這是有妖孽作亂,要百姓信其教,方可免災禍。

一開始的時候,這些道士僧侶的聲勢都很大,但是很快這些傢伙就『銷聲匿跡』了,不知所蹤。

葛左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到了永寧縣。

他只是穿了一身五方上帝的道袍,沒有帶什麼符水,而是帶了一竹筐的草藥。

葛左站在城牆之下,叫開了城門。

以他的性命為擔保,煮了草藥,讓城內一個患病的人喝下。

病人拉稀的症狀止住了。

葛左這才獲得了自由,並且有官吏願意聽從葛左的安排。

清理掩埋汙垢,不飲生水。

潑灑石灰,建立隔離區域。

葛左發現這些原本應該在長安很普通的,任何一個只要去過長安的人,有住過驃騎的難民營的民眾可能都會懂的事情,在臨海永寧這裡,竟然無人知曉。

難不成這些人從未聽聞過瘟疫麼?

葛左沒有問,但是他推測,大概是永寧這邊的官吏,覺得瘟疫怎麼會來這裡呢?

葛左又是建議永寧的官吏,讓官吏出面和鄉紳商議,借糧賑災。

沒錯,借的。

公倉裡面不能說空空如也,但是也沒好多少,只有表面上的一層做樣子,其餘的麼,早就被前後幾任的官吏盜賣乾淨了。

現任的官吏跳著腳大罵他的前任,臉色漲紅,口沫橫飛,罵得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葛左一句話都不搭理。

若是沒出事,當下這些官吏還不是照樣接著賣?

或許是覺得葛左確實有幾分本事,亦或是看在官吏都急紅了眼,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永寧的鄉紳不知道從那個庫房裡面掏出了一些陳米,發黑發黃的陳米,借給了官府,用來賑災。

現任官吏很爽快的打了欠條。

一筆而就,這事他熟。

蓋上了永寧縣令的大印。

欠條上沒寫他的名字,只寫了永寧縣令。

不管怎麼說,也不管陳糧又黃又黑,總歸是可以架設粥棚,然後讓災民以勞作換粥食,推動了城外流民區域的瘟疫防治了。

葛左知曉,其實江東的這些士族,對他多少還是心懷戒備的,畢竟當年黃巾就是在大災之後,以施符水濟民,然後收攏了大批的信眾……

所以葛左很謹慎,他平日裡面,幾乎不提任何的道法,更不授講傳道,也不授什麼符咒符水,只是救治災民。

當然,葛左能做到這一點,一方面是葛左確實有些醫術,他採集草藥,以熬煮湯藥救人,是有一定的療效,而不是搞什麼虛頭巴腦的符咒和符水。

另外一方面,則是葛左之前在田野之間多少有些名頭,很多農夫都認識他,知道有一個懂得莊禾的道長在四方遊歷,不僅會免費的指導他們如何種田,甚至有時候還一起下地勞作。

所以葛左在永寧這裡,無償給病患行醫濟人,也漸漸的博得了一個『活神仙』的美譽,不僅是流民,便是在永寧城中的鄉紳,兵卒,衙役什麼的,也有不少是得了他的幫助,對他頗為尊敬。

葛左穿著一身破舊的五方上帝的道服,穿行在流民人群之中。周邊的流民不時像他致意行禮,他也微微頷首還禮。

『我孩子吃了活神仙的藥,果然止住了腹瀉……』一個衣衫襤褸又黑又髒的婦女,拜在葛左面前,叩首以謝,『活神仙啊……多謝活神仙……』

葛左點了點頭,『既然止住了腹瀉,便是多了幾分的生機……記住,大人小孩都不可再飲用生水了,必須煮沸方可飲用,器物也必須乾淨的,沾染汙穢的衣服要趕快洗淨……』

葛左細心的囑咐著,然後看了看婦女的面色,覺得她沒有感染,便是從身側的竹筐裡面翻找出了幾味藥材,囑咐了用法,方在女人的千恩萬謝中走了過去。

這樣的事情,他一路來回,時常會碰到。

他在治病行醫的時候非常小心,在治病的時候只說病情,既不誇大,不譁眾取寵,不過多的宣揚教義,頂多就是在打招呼的時候說一聲『無量五方天尊』。

他和災民一起喝著陳米熬煮的野菜稀粥,然後看病。

竹筐裡面的草藥一點點減少,然後又有災民在山野之中採集了新的草藥送來。

跟在葛左身邊的道童,也是盡力幫忙。

葛左他收了三四個半大的小孩,當做道童,充當幫手。

若是在後世,少不得又有些『俠義之輩』會站出來批判葛左虐待兒童云云,但是實際上在當下,葛左若是不讓這些道童做事情,反而會讓這些道童惶恐,甚至會求死……

因為在流民之中,若是真的什麼都沒得吃的時候,那麼孩子的肉是最受歡迎的。

幸好,當下還有些野菜樹皮。

還有鄉紳的些許陳糧。

在天災面前,若是有人沒有事情做,就意味著他是沒有用的,就不會獲得食物,也就沒有活路。

不分男女老幼。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太陽開始西斜的時候,葛左往回走。

葛左住在永寧城外一處破舊的山神廟之處。他每天去永寧城下粥棚之處,診治病患,但是他到了傍晚,就會離開城下粥棚之處,到山神廟這裡。

大部分的流民會在永寧城下挖土窩,搭草棚居住。

或許是因為永寧城下距離粥棚近一些,或許是城池城牆能帶給他們更多的希望。但是也有一部分的流民聚集在這個山神廟處。

這個山神廟破爛不堪,以前是乞丐所居,後來瘟疫來了,便是連乞丐都活不下去了,只剩下了比乞丐還乞丐的流民。

大水之後,氣溫升高很快,死去的牲畜和人,在氣溫之下腐爛,汙染了所有的水源,這就是這一場永寧瘟疫的根本原因,所以其實居住在小山之上的山神廟這裡,會遠離低窪潮溼之地,也就自然更加安全一些。

葛左到了山門的時候,不少災民紛紛起迎,還有些流民給葛左獻上了他們在山裡面採摘的一些野果和野菜。

雖然說遭受了水災,但是對於這些流民來說,當下還多少能找到一些吃食,因為周邊山林野地裡面,還有一些野菜野果,但是到了秋天,植物乾枯,而那些被水淹沒的農田,則是多半沒有了收成,那時候……

不過,先要活過當下,再論其他。

一個小道童從內院跑出來,前來迎葛左。

『師父……』小道童恭恭敬敬行禮,然後又向葛左身邊的大一點的孩子施禮,『大師兄,二師兄……』

內院之中的空地上,堆放滿了各種藥材,還又一些用來曬藥材的竹架子,切藥的鍘刀、搗藥的藥石臼、熬藥用的瓦罐和燒火用的木材什麼的,只有中間一條小路可以勉強落腳。

另外一個稍微大一些的道童正在院中整理藥材。這幾個跟著葛左的道童,都是十來歲的少年,最小的還不到十歲,他們的父母親人先後在災難中死去,或是離散,是葛左將他們從餓死或是被人吃掉的悲愴局面下救了回來,然後又是給與了他們食物和休息調養的空間,才讓他們從死亡線上脫離出來。

葛左看了看正在處理的藥材,點了點頭,『很好,就按照這樣做……那些曬的也要翻個面,要不然曬不透……』

『對了,清風……』葛左在進屋之前說道,『考一考他們,看他們認得多少種藥材……』

每個道士身邊的道童都是叫做清風明月,葛左也不例外。

聽著孩子們在外面爭論辨別藥材的聲音,葛左微微笑著,進了內室,然後身手矯健的攀爬上了一旁的架子,然後從房樑上面取了一個木盒子下來。

葛左從木盒子裡面拿出了紙筆,還有特殊的一罐墨水。因為長時間沒有用,特殊的墨水都有一些乾涸了,他加入了一點清水,然後將其略微化開一些,然後便是用毛筆蘸著,飛快在一張紙上書寫起來。

書信是寫給驃騎大將軍斐潛的。

得益於關中的貿易日益擴大,紙張漸漸得到了普及,並且價格也不再高昂得嚇人了。

葛左覺得永寧左近的瘟疫可能會蔓延開來,甚至可能會波及整個的臨海郡,他想要知道驃騎大將軍斐潛有沒有什麼安排,要不要利用這一次的瘟疫做一些什麼事情,當然,葛左也希望能得到驃騎大將軍的一些支援。

畢竟當下能維護住葛左的,也就是他的虛名而已,身邊的幾個道童,用來炮製藥材,煎藥煮藥還是可以,但是其他方面麼……

他把寫好信吹了吹,然後又拿起另外一根毛筆,沾了些正常的墨水,間隔著在紙張上寫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就像是一封普通的家書一樣。

過了片刻之後,最早寫的字漸漸的澹去,只剩下了後面寫下的墨字。

葛左將書信收好,然後將木盒重新放回橫樑之上。

他明天準備進永寧城中去寄信,走最正常的路子,讓驛站的驛卒幫忙轉遞。

在瘟疫面前,惶然之下給家中或是親朋,發一封書信,有什麼問題?

就算是被拆看檢視,不懂得顯現隱藏字跡的手法,也就只是能看到一封尋常報告平安的家書而已。

畢竟修道之人也不是石頭縫裡面蹦出來的,也是有兄弟姐妹,親朋好友的。

儘管這樣傳遞的方式有可能在半路上丟失,也不是最快的方式,但是勝在簡便。只要半道上不丟,那麼基本上都會送到吳郡城外的大型商貿集市當中……

只要到了那個集市,人員混雜,往來客商極多,又不用經過城門檢測,傳遞個資訊什麼的自然是不在話下。

如今永寧不寧,臨海有災,若是稍微加以利用,必然又是一場江東大亂。

雖然說葛左心有不忍,但這是有聞司的職責。

他必須上報,至於怎麼用,則是由驃騎定奪。

葛左緩緩的出了屋,看著幾個道童在分辨著藥材,在爭論著藥材的效用,然後他抬起頭,看著殘陽落下山去,輕聲誦了一句,『無量五方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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