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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地方就有事,有事的地方就有麻煩。
人類解決這種麻煩的手段其實很貧乏,除了戰爭和暴力,便只有開會這一條路可以走。
當堅昆人在草場之中召開大會商議接下來的方略時,遙遠南方的大漢丞相府衙之內也在開會。
和草原上相對簡單的議題不同,丞相府之中的,事情繁雜得宛如掀開的螞蟻窩。
其實在大漢許縣,天子劉協希望有事情可以做,但是他反倒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三日一次的朝會,能說一些,能做一些什麼?
而在丞相府衙之內,忙忙碌碌的官吏,來來去去的文書,議論不完的話題,簡直是填塞了每一天的所有時間,就連吃飯的時候,都在商議和討論。
曹操,用人不疑,但是疑人也不用。歷史上明知道司馬懿有能力,但是就防著放著閒置著,就不用。故而曹操手下麼,也並非是所有人都可以快快樂樂的渾水摸魚的,至少在這幾天都不行。
御史臺歡天喜地的搗騰孔氏起來,屬於曹操的這一方雖說一直保持著怪異的沉默,並沒有發言,但是也不可能說是完全無視。
『御史臺之人在魯國被百姓所攔,引發爭鬥……御史臺吏傷三人,另有兩人居於驛站之內,閉門不出。』
郗慮自己肯定不會親自去魯國的,他派遣了幾個御史下屬去到魯國,配合調查取證孔氏相關『犯罪』行為,結果這幾個御史官吏到了魯國之後,就引發的群怒。
具體過程怎麼樣不是很清楚,但是大體上應該是御史臺的官吏在朝堂上層待久了,自覺自己了不起,這一次下來又是代天子行事,做起事情來,當然就是以政績為第一目標,只想要早點搞完,拿到相關罪證就回去升官加職。
而孔氏在魯國地方上的名聲還不錯,普通的民眾相對來說也不太相信這個忽然掉下來的官吏,而這些官吏就怒了,表示這些賤民刁民,竟然不配合工作……
好好解釋一下不行麼?
畢竟這個事情和那些普通的民眾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聯絡,而是跟孔氏相關,但是御史臺的這些官吏根本就看不起這些普通的民眾,覺得好聲好氣跟這些民眾百姓說話,簡直就是丟了官吏的顏面!
而且誰說沒有『好好』的解釋了?
這些官吏不是已經『站』到了民眾之中,面對面的和百姓『溝通』了麼?
當然,如果說那些官吏不張口本官,閉口代表天子,亦或是動不動就伸出手指頭,橫眉瞪眼大喊你們想要幹什麼,想要造反麼等等,或許會更好一些,但是誰知道呢?
或許對於這些官吏來說,若是不能在民眾百姓面前抖一抖威風,那還當官幹什麼?
錦衣不能還鄉,便是當上了諸侯王都沒意思。
於是乎,不可避免的引發了爭鬥。
原本應該是維護秩序的地方郡縣兵卒手一歪,腳一軟,表示自己盡力了,沒攔住那些暴怒的百姓,然後這些官吏就被揍了。
旋即這些官吏又下令,讓人逮捕了那些打人的百姓。
頓時間魯國上下,沸騰了起來。
『這都做得什麼事?』
『這倒是好,孔氏又添了一新罪。』
『那麼當下孔文舉在做些什麼?』
『呵呵,依舊在魯國孔氏故里,讀書。』
『讀書?呵呵,哈哈,這孔文舉,還真是……』
『有恃無恐?』
『不,愚鈍非常。』
在廳堂之中,眾人對於孔氏之事議論紛紛。
曹操在上首,面無表情。
郭嘉坐在下首,歪著身軀,一隻手撐著腦袋,就像是要將自己攤在桌桉上一樣,另外一隻手則是在玩著一枚玉章,就像是玉章有很多機關,充滿了趣味一樣,又或是如同要堅持鹹魚策略,要躺平萬萬年。
只不過郭嘉的鹹魚策略,並不能如願。老曹同學轉目看向了郭嘉,然後對於郭嘉懶怠的模樣視而不見,直接問道:『奉孝,你以為如何?』
郭嘉坐正了一些,拱手說道:『靜觀其變就是。』
曹操瞪著郭嘉,聲音也提高了一些,『此時怎能坐視?魯國騰沸,宛如累卵!』
郭嘉卻絲毫不懼,『既然如此,不若讓尚書令給魯國出具個公告……嗯,就說御史臺官吏,工作簡單粗暴,責令承認錯誤,陳懇道歉就是……』
曹操眯起眼。
郭嘉微微笑。
御史臺沒有什麼反應,尚書令下達了指示,公開了告示,這是在批評和制止這些御史臺的官吏之行徑,還是在鼓勵其繼續作為?
陳懇道歉麼,一定要陳懇!
曹操撫掌大笑,然後點頭說道:『就這麼辦罷!』
眾人相互遞送著眼色,交換著目光。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魯國發生的矛盾只是一個事件,可是對於朝堂之上的人來說,從來就沒有單獨的事件。
郗慮在曹操眼中,就是個跳樑小醜。
因為郗慮所作所為看起來似乎都是精妙,都能給他自己帶來利益,但是政治上的東西,永遠都不可能是一個人的。
就像是曹操,他身後就有曹氏夏侯氏的利益,也有類同於跟著曹操的這些親近之臣,比如荀或、郭嘉、董昭、程昱等人的利益。
因此曹操在許縣宮門城下殺人,天子劉協以為是殺的百官,郗慮以為是曹操殺人,可是實際上,曹操不是替他自己在殺,而是在替曹操身後的這些政治集團的整體利益在殺。
沒錯,是曹操政治集團的整體利益,而不是整個山東士族體系的整體利益。
或者說,曹操是揚起了鞭子,在當下大漢最大的,也是舊有的地主階級身上,抽出了一條條的血痕,敦促著這個盤踞不動的巨物往前,去追趕關中的步伐。
曹操之前還在思索著要怎樣去入手推動豫州之外的這些地方大地主,結果郗慮就送上了個睡覺的枕頭。
至於後續麼,那就看看郗慮能做到什麼程度了……
不管是臭豆腐還是酸酒糟,都是要發酵一段時間之後,才有些味道。
急著取出來,反倒是不美了。
關於魯國之事討論完了,眾人又是議論了一些其他的事項。
曹操也一一做了安排,正當時間悄悄的流逝,議事也漸漸的告一個段落,眾人剛想著告辭的時候,結果曹操又將眾人叫住,然後說道:『子和有報,有孝武之時,李都尉之後,流於大漠中,今為婆石河氏,復臨幽北,欲見天子為貢,於幽北互市。此事,諸位可有何見?』
這一件事情,其實前兩天眾人就略有聽聞了,但是曹操當時並沒有直接提及,眾人也不知道曹操是怎麼想的,自然不敢輕易議論。官職越大,自然言行就是越發的慎重,而屁民身上輕,見什麼就議論什麼也不會有什麼問題,當然也沒什麼用就是了。
『會不會是欲行詐計?』一旁的程昱說道。
曹操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問道:『公仁,關中動靜如何?』
董昭主要負責對於河洛,以及關中的軍事監控和應對,見到曹操的目光轉了過來,便是立刻拱手應答道:『明公,關中潼關和函谷均未有什麼異動,在關中三輔之內的官吏也多是在忙碌農桑之事,未有糧草調集,兵卒出動的跡象。故而臣以為,堅昆此事與驃騎無關,或可一見。』
董昭雖然比不上郭嘉腦筋轉得快,但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職責定位。自從在荊州差點被何儀等人埋伏幹掉之後,董昭設了一個假局,後來滅了何儀之亂後,也就留在了許縣,沒有回荊州。
華夏現在都是在忙著春耕,不管是山東還是關中,都是如此。
曹操沉吟了一會兒,點頭說道,『且令其來朝見。若有動靜,多半也是在秋後分曉……』
……(σ`д′)σ……
民眾到底是理智的還是愚蠢的?
這一點,其實從古至今,都有人不斷探討和研究。
直至後世,依舊沒有所謂『科學』的論證可以證明民眾究竟是偏向於哪一方,因為這確實是難以量化的概念模式,尤其是思維這種比較抽象的東西,就像是《烏合之眾》的這本書,也並非是真正意義上的心理學著作,而是偏向于歸屬《窮爸爸富爸爸》之類的偽心理論述而已。
但是很有意思的是,越是封建,越是階級統治森嚴,在上層的朝廷對待下層民眾的態度上,便是越發的體現出了簡單粗暴的行為模式。
產生出這樣的思維,行為模式的原因很簡單,是因為在上層的朝廷,對於下層民眾的態度,並不是『人』化,而是將其『物』化。
『牧』民麼,不過是牛羊爾。
對待牛羊,又有誰會那啥……
孔融對於百姓民眾,其實也是如此。
孔融不在乎民眾怎麼樣,因為那些民眾既不能懂得他的理論,也不能稱讚他的文章,所以那些宛如牛羊一般的愚鈍的百姓民眾,又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上層人麼,看誰不是底層?
後世之中,孔融被記住的,恐怕就是那個梨,但是又有誰知道,讓出的這個『梨』最終是得了一條命?
孔融十六歲的時候,官府要抓一個名士張儉,張儉正好和孔融的哥哥孔褒是朋友,情急之下張儉逃到了孔融家,想得到孔褒的幫助,孔褒卻正好不在,孔融便自作主張把張儉藏在家中,後來這事還是被官府查出,三則一齊被逮捕入獄。
私自藏弊官府抓捕之犯,這事必須有人承擔責任,孔融和孔褒以及孔融的母親都爭相為此擔責,請求處死自己。但是百因必有果,小時候孔融給孔褒讓了梨,這次就該孔褒了,所以最後官員判處孔褒處死。孔褒無辜的死了,後人基本沒有記住他,但是活著的孔融因為這件事,孔融再一次名聲大噪。
從此,孔融就在名聲名望這一條道路上,狂奔而去。
或者說,名聲名望,成為了孔融的執念。
《後漢書》說孔融並非是沒有大志的,他也有志向,表示其『志在靖難』,但孔融的一生之中,雖然有很多次戰鬥,但是其實沒有取得一次戰場上的完全勝利。
孔融不懂得軍事,在大戰來臨的時候,他面不改色,當血肉橫飛的時候,他也泰然自若。孔融的這種鎮定,並非是那種胸有成竹的鎮定,而是一種純粹的僥倖心理,他希望在群敵環繞的情況下,依舊是一副名士的風範,體現出不懼的泰然,如果剛好能贏得了戰鬥,那麼旁人就可以加倍再加倍的誇讚他,然後他就可以獲得更高的名望……
只是很可惜,就算是劉關張,也只能救孔融一次。
在最後,沒有了人可以救他了,孔融並沒有『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丟下了老婆孩子,丟下了他的屬下,也丟下了城內百姓民眾,自個兒跑了。
這是孔融心中最難堪,最痛苦的事情,但是他又不能表現出來。
這是他的人設。
有人認為他姓孔,就需要扮演好一個道德無暇的聖人後裔形象。
有人認為他是地方長官,就應當做好一個殺伐果斷的亂世梟雄事項。
有人認為他志於匡扶漢室,就應當好輔左天子劉協,留在劉協身邊為其出謀劃策。
甚至有人認為他年少時曾以一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顯露急智,就應當以和禰衡一樣,走上以懟人為生的,以槓而活的多姿多彩的舞臺。
但是孔融只是他自己,只是一個人。
就像是這一次,郗慮要搞他,孔融心中難道不慌麼?
可是孔融外表依舊泰然,就像是他當年被敵軍重重圍困,依舊泰然的讀書一樣的泰然。
用過晚飯,孔融面帶微笑的又是看了一會兒的書,然後方舉止從容的洗漱,上了床榻睡覺。
他沒有回後院歇息,而是直接睡在書房之中。
半夜,房內忽有異響。
孔融大驚,一躍而起,便是急急往外就奔,待到了庭院之內,被寒風一吹,才算是清醒了過來,側耳聽得周邊並無紛亂,方是撥出一口長氣,重新走了回來,到了房中,點起燈火一看,原來是夜行的耗子弄翻了器皿。
便是再也睡不著,乾脆坐著,點燈看書。
大漢,社稷不穩,倫常顛覆。原本約束地方官吏的律法就是不嚴,現在再加上各地征戰不休,更沒有什麼時間去管理地方上的事務,很多時候標準只有一個,能及時上繳賦稅,足額的上繳的,KPI績效考核透過了,就是『好官』。
這些『好官』顯然也不可能自己去生產出那麼多的賦稅,所以必然需要當地的鄉紳配合,而對於魯國來說,孔融無疑就是一個非常好的『鄉紳』,說幾句好話,捧一捧孔融,孔融就會義無反顧的幫忙收集賦稅,一分不少的上繳。有孔氏一帶頭,那麼其他的鄉紳又能多囉嗦些什麼?
對於這樣的一個好鄉紳,地方官舍得就這麼交給上頭麼?不過就是個御史臺而已,搞了也就是搞了。若是什麼都不做,痛快的交出去了,今後孔氏上下的賦稅怎麼辦?別的鄉紳又是怎麼看?所以地方官自然一邊誇大描述自己在對抗郗慮的過程當中的作用,另外一方面也同樣表示,孔爺爺,你就收著點吧,要不然您給上頭服個軟什麼的,這事不就過去了麼?
道理就是這個道理。
士大夫之間是講道理的,只有講不清楚道理,亦或是道理相互衝撞無法調和的時候,才動刀子的。
可惜被孔融拒絕了。
孔融認為,認錯,就沒有了『康慨赴死』的逼格,所以他不認錯,而且他覺得自己也沒有錯。
地方官吏也沒有什麼辦法,搖搖頭走了。
地方官吏能夠對抗禦史臺,並非是因為地方官膽敢忤逆曹操,而是他們覺得御史臺郗慮和曹操並不是一路的,同時御史臺也並不是什麼要命的機構,就像是當年劉關張前去救援孔融,是因為當時包圍孔融的,只是黃巾賊,而後來袁譚帶著袁氏兵卒前來的時候,就沒有人救他了。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人聲重新多了起來,活氣也多了起來。
孔融放下了書卷,默默的看著升起的朝陽。
僕從打來了水,孔融慢悠悠的洗漱,然後問道,『後院之中,都起來了麼?』
僕從回答都起來了,孔融先是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去請夫人來一下。』
不多時,孔融夫人來了,與孔融見禮。
孔融點了點頭,問了些後院兒女的事情,然後說道:『大女……年歲也不小了……前些時日,有羊氏子遣人相詢,欲求之……某當時未曾應允,如今某思之,羊氏子身為南陽清流,又有詩守南楚,民作讚譽,魚懸潔白,祿散親賓,可謂良人……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夫人愣了一下,旋即微微嘆了一口氣,『全憑郎君做主就是。』
孔融點了點頭,又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二女,之前不是說想要去踏青麼?便是讓孔三郎帶著,去踏青罷……』
思路客
夫人看著孔融,『郎君……你這是……此事若是真的有些麻煩……何不上表自辯,亦或是……找丞相……』
夫人還沒有說完,孔融就怒而擺手說道:『休要提什麼丞相!其雖名為丞相,實乃要挾天子!某世代賢良,豈有假於奸賊而活乎?豈不是辱了孔氏先賢之名?此事休要再提!且去,且去!』
夫人無奈,也就只能走了。
孔融揹著手,望著天,氣度倒是依舊非凡,只是半響之後,不知道是風聲還是嘆息聲,唯有幽幽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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