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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理在考場之中。

鄧氏,原本是南陽大姓,可是不是所有大姓都能世世代代安穩。

天災人禍,使得鄧理的家族走向了衰敗。在荊州之戰當中,鄧理隨著流民一起到了長安。鄧理以為自己會在半路上病死,結果沒有想到的是多虧了驃騎之下的醫師,幾貼對症的湯藥,便是將他病症緩解了不少,又休養了一段時間之後,便算是活過來了。

可是人是活了,錢沒了。

久病剛愈,也做不了什麼重活,只能是憑著早年的讀書的底子,到考場之上拼搏一把。

像他這樣年齡偏大一些的考生,在考場當中也有不少。

鄧理之前沒想著要來考試的,可是想要舉薦麼又找不到人,即便是找到人,也難免要做一些舔後溝子的形態來,鄧理又拉不下這個臉,再加上攜帶的錢財也一天天的少了,家裡還有妻與子要養,琢磨了一下便是乾脆來參加考試。

若是能透過,那麼先有個坑位蹲著也不錯。

說到坑位,考場當中的考生,就像位於一個個的坑位當中一樣。

雖然有半高的木板作為間隔,但是涼嗖嗖的北風一吹,還是有些讓人不僅是冷得發抖,還有些心肝亂顫。

在這種環境下答卷,簡直是對精神和身軀的雙重考驗。

雖然說間隔上一些距離就有一個火籠,外面是銅鐵為籠,裡面是裝了木炭來取暖,可是為了監考方便,四周都只有半截牆,所幸的是地板上鋪了較為厚一些的蒲席,在加上純天然的原木地板,不會直接凍菊花,多少也還過得去。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手的防凍。

這個就不是所有人都有的了。

窮人只能靠自己發熱,時不時用手幹搓,要不然等手指頭凍成了胡蘿蔔,那就真的什麼都寫不出來了。

富裕一些的,基本上都是採用小熏籠居多。麻煩考場內的巡檢拿塊木炭新增到熏籠之中,就可以用來暖手了。

其實古代人用來保暖的方法有很多,就像是漢武帝的金屋藏嬌,就是椒房殿,原本意味就是取其溫暖多子。還有專門的『中央熱風』的火牆,設了『惜薪司』,就是最早的供暖辦,這個火牆的結構,在秦朝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

更奢侈的也有。畢竟在物質匱乏的古代,面對酷寒漫長的冬天,各種各樣的取暖工具與熬冬方法層出不窮,其中有一種便是頂配,直至後世都難於超越。孫枟在《餘墨偶談》記述:『天寶遺事,唐申王冬月苦寒,令宮女密圍而坐曰妓圍。又唐歧王每冬月,於美婢懷中暖手,謂之肉手爐。』

當然,這個所謂『肉手爐』也有很大可能是杜撰,畢竟湯婆子更省事一些。

與大部分因為在收檢關導致心情不穩,精神恍惚的學子不同,鄧理倒是相較而言比較氣場平穩一些,畢竟年歲擺在那邊,有些事情已經看得比較開了。

比如寬衣解帶什麼的……

所以到了考場之中,鄧理便是雙手攏在袖子裡面,抱著一個小熏籠閉目取暖,一邊養神一邊定心,甚至連巡檢發放答題紙的時候,也僅僅是微微點頭示意,然後將鎮紙壓上去而已,根本就沒第一時間看考題。

隨著答題卷的下發,周邊便是傳來了不少輕微的哀嚎聲。

鄧理眉毛動了動,但是依舊沒睜開去看答題卷,等到身心都調整到了最佳的狀態,鄧理才睜開眼,伸出手,推開了鎮紙,然後看向了考題。

這是新模式的考題,也是直接印刷在答題捲上的。

考生只需要在答題捲上寫出答案即可。

只見在答題捲上面首段印著兩個字『生財』,在末尾也是印了兩個字『足矣』……

什麼鬼?

怪不得。

半截木板遮擋著,鄧理看不見其他學子的模樣,但是周邊一片隱隱約約哀嚎之聲,還引來了不少巡檢的低聲呵斥。

鄧理不由得搖了搖頭,驃騎真是好手段。若不是之前嚴格的搜檢,現在恐怕多少難以避免有人鬧起來了罷?結果下馬威一搞,當下即便是看到了這樣的答題卷,也不敢放肆了。

不過這個題目……

若是漢代有度娘什麼的,敲幾個字一搜,基本上也就出來了,可問題是沒有這麼便捷的搜尋工具,只能從自己腦海裡面檢索。

鄧理看著答題卷,覺得驃騎出的題目,應該不至於太偏。

畢竟大家都是剛開始接觸這樣的新考題,要是一大片的人回答不上來,豈不是驃騎一巴掌打在他自己的臉上了?

鄧理對於這個題目依稀有些印象,覺得這幾個字他應該有看過。

閉著眼,想了半天,鄧理忽然腦袋裡面靈光一閃,想起來這一段時間,在青龍寺之中大多數時間都是在議論三禮,然後立刻想到這有頭有尾缺中間的四個字,就是出自於禮記當中!

出自於《禮記四十二篇》!

原句是『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

這……

相信很多的考生都有這樣的經驗,在自家看書做題的時候好像什麼都熟悉,什麼都懂,什麼都是小問題,可一旦進入了考場,看見考卷一發下來,便是捫心三問直撞上來,我是誰?我在哪?眼前的這個是什麼玩意?

可是眼前的這個,確實是在考基本功。

後世這句話是歸入了《大學》之中,但是在宋代以前,《大學》一直從屬於《禮記》。儘管漢代的《大學》沒有從《禮記》中獨立出來,但是不管是董仲舒、戴聖,還是當下的鄭玄,都對於《禮記》有相當大的貢獻和推動。

尤其是鄭玄所注的《小戴禮記》,更是在長安三輔的各大書坊之內刊印出售,連帶著周邊的郡縣,甚至山東境內都可以買得到。在加上鄭玄也才剛剛在青龍寺裡面講述三禮,這樣的題目若是真答不上來,也就只能哀嘆自己的書讀得不夠紮實了。

『生之者多』是創造財富的人多;『食之者寡』是消耗財富的人少;『為之者疾』是創造財富速度的快;『用之者舒』是消耗財富的速度慢。所以其實這句話是一個非常樸素的財富觀念,簡單闡述了富國裕民的真理道理,開源節流,多掙少花,於國於家都相通的。

鄧理第一題填上,然後再看下一題……

檢索到了相關資訊,純粹的填空題也就不難了,又不用展開來論述,只需要將其中的字補上即可。

與寫策論的充裕時間不同,填空題的作答時間只有半個時辰,並且交完試卷了也不允許出考場,直接進入下一個環節的策論。

隨著考場之內雲板的報時聲,考場之內齊齊又是一陣的哀嚎……

收上來的考卷,由專人進行貼封,也就是將姓名籍貫等資訊蓋住,然後再裝訂成冊,送往下一個批改的環節……

後世科舉之中,在貼封和批改之中,還加入了一個謄錄的工作,由謄錄人員用硃筆謄成硃卷,再經專人對讀,確定無誤後,才將硃卷彌封,然後連同原本一同送往稽核處,確定紅黑兩卷對應無誤,再將硃卷送進去批改,而墨卷則是留存備檔。

當下麼,試卷的主考官和審閱官,都是斐潛臨時指派抽調而來的,比如像是司馬懿,杜畿,宗立等等,自然也就不太可能存在什麼在考卷之內做暗號的情況。

至於將來會不會出現更高階的作弊手段……

將來即便是手機遮蔽,還不是依舊有人拍照貼考題?

所以只能是不斷的改進,矛越利了,盾自然就需要更強!

太陽漸漸的西沉。

和學子們緊張的考試不同,在長安城中生活的普通百姓,則是舒緩的。

五方上帝教的道觀之中,繚繞的青煙混著道士們的吟誦之聲,信徒在內或是祈求,或是供奉,甚是熱鬧。

譙並站在道觀門口,笑著將手中的代表了染了顏色的雜糧炊餅分發給前來參拜的信眾。他的笑容親切友善,不管是前來領取的人是男女老少,都是一視同仁,不偏不倚。

大漢當下還沒有化學染色劑,所以這一類的食物基本上都是植物染色,有些類似於後世的五色糯米飯。

『五方天尊!』

『五方天尊……』

信眾施禮,譙並回應,發放一枚『善食』。

這一類的雜糧炊餅一般分為五色,但是每一天之內只會分發某一種顏色的炊餅,一方面是為了不會引起一些強迫症或者選擇症的糾紛,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大量製作起來比較方便。

每月逢五發放。

這種五色的雜糧炊餅,被稱之為『善食』,或是叫做『德餅』,代表了五方上帝教的善行和功德,不是很大,也就是三指大小,比市面上一般的炊餅都要小很多,用作飽腹是有些聊勝於無,但是重要的其宗教意義……

以及對於普通民眾的吸引力。

這是五方上帝教的與之前道教根本性的轉變。

也和佛教不同。

歷史上的佛教和道教,其宗教性質是從上往下的,也就是統治者喜歡某個教,然後推崇某個教,隨之某個教就盛行。

佛教道教都有戒律,可是這些戒律有時候他們自己本身都不遵守。

有講究,又不完全講究,有規範,但又不是都規範,屋內是一種樣子,在外施粥又是另外一種樣子,慈悲向善是一個樣子,放貸侵田又是另外一個樣子。就像是官吏之中有那種表面上大喊著要清廉,不能腐敗,在和尚和道士之中,也有一些是表面上吃素,說要行善積德,背地裡面則是大魚大肉,禍害地方。

因此,很是矛盾。

五方上帝教就沒有這麼繁瑣,也沒有這些矛盾,而沒有這些矛盾的主要根源,在於五方上帝教不接受土地的供奉,而且也不許持有土地。

其他的物資可以,比如布匹,糧食,錢財,亦或是其他用具。

這也符合大漢的道德觀念,畢竟土地名義上是天子的,將土地供奉給五方上帝,是不是代表著藐視天子啊?

而斐潛砍下的這樣的一刀,就直接切斷了五方上帝教成為另外一種形勢的大地主的可能性……

一腳將五方上帝教從統治層踢下來,自然就變得更加貼近於民眾了。

就像是這個『善食』,也就是很普通的五色炊餅,沒有那麼多花裡胡哨的東西,也沒有什麼類似於士族飲食的規矩,想要的就排隊領,不想要的直接走,不必龍含珠,也不用鳳點頭,現場吃也行,帶回家也可以。

斐潛覺得,宗教應該是一種精神上的寄託,是一種向善的行為的弘揚,而不是整治出各種規範強加給民眾,要求民眾變成為什麼都不能想,做什麼都是罪的羔羊。

換句話說,斐潛當下,完全不需要宗教提供統治上的輔助,倒是需要宗教在傳播性上再加強。

歷史已經證明了,神佛救不了華夏,唯有華夏民眾自己救自己。

只不過斐潛這種對待宗教體系的態度,使得譙並當下頗為尷尬,並且心中多少生出了一些『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

譙並沒有參加考試,甚至也沒有去走普通官吏的路線,他走的是宗教路線,原本他以為是一條捷徑,但是他現在發現這條路似乎快到頭了。

即便是譙並一再鼓吹斐潛是五方上帝教的在世真人,依舊只是在中下層的民眾之中得到了認可,而一旦往上層走,五方上帝教的影響力便是迅速變得薄弱起來。

階級之間是有鴻溝的。

五方上帝教不能擁有土地,那還怎麼混進地主階級之中?

再加上又沒有類似於五斗米那種****的體系,故而五方上帝教就迅速的平民化了。

這也是斐潛的本意。

本來皇權和相權都已經是打得你死我活了,再加上一個第三者宗教,豈不是如同漢代政壇當中清流、外戚、宦官一樣,打得人腦袋都變成狗腦袋?

宗教,本身就是人類在對於一些自然現象無法解釋的神秘化。與法律、道德、習慣等一樣,宗教也是一種社會現象而已,並不是萬能的膏藥。

在古代社會,由於生產力低下,人們的生產與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自然界的支配,人們認為收成的好壞、人口的興旺,都是由某種超自然的存在決定的。原始人把自然界的事物人格化,並賦予它們以『神』的力量。

然後會在很長一段時間之中,在封建階級的社會里面,普通民眾因為知識的缺乏,對於如何會產生出奴隸與奴隸主、農民與地主、富人與窮人的現象不可理解,他們會以為階級的差距也和自然力量一樣,是完全異己的、神秘的,被自然必然性所支配,所以才有了宗教的崇拜和對於神秘的信仰。

對於大多數計程車族子弟來說,尤其是比較聰慧一些計程車族子弟,他們知道天子到底是怎麼來的,董仲舒最開始的時候是怎麼搞的,以及怎樣才能壓制民眾,愚弄百姓,固化自己的階級,達成生生世世代代相傳的目的,所以大多數計程車族子弟不信宗教。

而這些事,譙並沒能完全想明白……

之前在五方上帝教成立初期,譙並、韋端、種劼三人,商議研討出了五方上帝教的教義,教規,以及相應的架構等等,可是現在,韋端成為了參律院的院正,種劼據說明年準備升任接替令狐邵的學宮大祭酒的位置了,而譙並他自己,依舊是五方上帝的大祭酒。

至於斐潛是啥?斐潛是五方上帝那什麼什麼的真人……

善食發完了,沒有領到的,也不鬧騰,自行散去了。

五方上帝道觀的四周,街巷之間行人如織。

周邊有兩三個居民眾多的裡坊,所以很多信眾都喜歡帶著自己的孩子前來道觀這裡,或是參拜五方上帝,亦或是乾脆休閒娛樂,畢竟在道觀周邊的攤販不少,買些日常用品,亦或是零嘴吃食,都是冬日裡面家庭之中的一種歡樂。

長安當下是繁華富庶的,而這種繁華和富庶,在和幾年前對比起來,尤其是和其他還處於戰亂之中的郡縣相比較起來,更顯得彌足珍貴。

譙並抬頭四望。

入夜後的萬家燈火,在城市的夜空中映襯出熱鬧的氣息來,以長安為中心,斑斑點點的蔓延,陵邑,周邊的軍營,城外的驛站,大小的村莊,還有遠處定然是日夜都通明的青龍寺,似乎成為了刺破黑暗的利刃,又像是華夏文明的華光。

譙並看著,想著,然後在心中微微嘆息。

有時候,機會就是這樣,一旦錯過,就像是從手指縫隙當中漏下的金沙,混入了砂礫之中,想要重新再找出來,便是難比登天。

譙並不是沒有想過要改變。

可是他底蘊不足。

韋端,種劼,都是擅長於經文,並且都有一定的民生執政能力,而譙並自己麼,擅長『讖緯』,精研『微言大義』,之前在川蜀的時候,最喜歡就是畫個符……

畢竟當時張魯的五斗教還是非常盛行的,在川蜀之中的劉焉都是五斗教的信徒,嗯,或許應該說劉焉只是痴迷五斗教的聖女?

至於那些畫出來的符究竟有沒有效用,這個麼,就像是後世某陰表示是經濟磚家,股票搞手,跟著趨勢畫張圖,搞個模型就能賺大錢的行為是一樣的……

真要是畫符能有一點點的效用,譙並當下還至於要拋頭露面拉粉絲,為了自己將來前途而發愁麼?

眼見著他人一步步高昇,自己卻一直在原地踏步。

自己家中小孩也一天天的大了,總不能讓自己的小孩依舊跟著畫個符罷?

怎麼辦?

他捨不得當下手中的權柄,又沒有足夠的能力更上層樓……

夕陽落下,譙並面帶微笑,背手而立,道袍翩翩,長鬚飄飄,看起來仙風道骨,很是出塵不凡,可是又有誰知曉,其實他心中焦躁不安,思緒不寧,充滿了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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