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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斐潛改進織物器械的時候,陰山以北的軍寨,迎來了今年第一場的冬雨。
陰山的天氣是很有意思的。以陰山為界限,北面往往是風雪交加,大風呼嘯,而陰山南面卻是風平浪靜,氣候溫和。
當然,如果說讀了一些地理上的知識的話,那麼就會知曉這是什麼一個道理,但是對於大漢當下大部分的人,包括胡人來說,都只是覺得陰山南面是被上天庇護之所,是一塊寶地。
陰山北軍寨沒有什麼特別的名字,就叫『北軍寨』。因為這個軍寨算是陰山以北最北面的軍寨了,所以這麼稱呼,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北軍寨最早的時候只是一個哨卡,然後陸陸續續修建成為了哨站,最後變成了當下的一個軍寨,算是見證了這些年陰山大漢軍隊的變化,從小到大,從臨時到固定。
北軍寨就像是陰山的一個觸角,孤獨的,頑強的延伸出來,又像是一根刺針,紮在了原本屬於陰山鮮卑的草場之中,誰也繞不過去。
入冬一來,陰山以南還算是可以,偶爾會下些小雨,但是陰山以北的氣候就很不好了,這一次的這場冬雨,時斷時續忽大忽小,一連下了好幾天,到第三日晌午,天上更是飄起了鵝毛大雪,天地間頓時便成了白茫茫一片。
大雪一下,天地似乎就蒼茫了起來。
遠處莽莽群山猶如披玉的冰龍連綿橫亙,在漫天風雪中忽隱忽現,就像是活過來了一樣,在風雪的邊緣之處咆哮著,遊動著,然後消失不見。
北軍寨相比較之下,就像是一個小小的刺蝟,蜷縮在小小的山谷之間。
下雪之中的北軍寨,安靜得就像是一塊廢墟。
寨子裡只有一條路,路面之上積雪早已沒踝,根本看不到絲毫有人活動的跡象。一隻瘦骨嶙峋的黑貓在一處土牆上探出頭,因為雪地的反光,使其瞳孔收成一條線一般,閃耀著略有些詭異的光芒,然後就像是一個黑色幽靈竄過街道,瞬間就消失在對面的土牆後,只是在雪地裡面留下了幾個小小的腳印。
軍寨裡面一般都會養狗,也會養貓。倒不是為了防止守寨的兵卒孤獨寂寞,嗯,或許也有這方面的作用,但是更多的是因為狗會報警,而貓能守護軍寨之中原本就不多的糧食,不至於被老鼠禍害了。
寨子之外,有一個幾乎是乾涸的河床,早已是堆滿積雪,宛似一條白色大蛇般,向南方蜿蜒延伸,漸漸地隱入山巒背後。
這一條河流夏日流淌,冬日斷流,也是這個軍寨的生命線,甚至是周邊動植物的哺育者,她就像是一個瘦弱的母親,即便是身體虧虛,也盡力讓周邊的生靈能夠存活下去。
入暮時分。
大雪依舊不停,只不過像是小了一些,但是也小得很有限。
在北軍寨的南側山坳之處,忽然出現了四五十騎的人影。
這些頂風冒雪而來的騎兵,在雪地裡面艱難的跋涉著。頭上頭盔和身上的鐵甲,都是用掉了毛的羊皮包著,避免不小心皮肉沾上就扯不下來了。身上的鐵器也都基本上如此,要麼用掉了毛的破皮子包著,要麼就是用各種破爛的雜色布條纏繞著。甚至連馬身馬脖子馬臉上都有一些破爛的皮子或是麻布,防止寒風直吹。
各種顏色的破爛皮子,雜色破布,看著確實是不好看,也不整齊,就像是不知道哪裡逃亡而來的乞丐一樣,但是實際上懂行的人才明白,這樣的人才是在大漠北域的老手,才能真正的在大漠冰寒之地有能力活動自如。
在風中,細長的三色認旗像是靈蛇一樣舞動著。
這是陰山騎兵。
並不是說陰山騎兵的裝備有多差,其實他們的裝備是和關中三輔的騎兵是一樣的,只不過在大漠之中,若是穿得整整齊齊,光鮮亮麗的什麼鐵盔鐵甲,亦或是在兵刃把手上不懂得纏繞布條的,怕不是還沒有遇到敵人,自己就先被寒冷的天氣打敗了。
要知道北方的鐵,都是很喜歡吃皮子,熱肉貼上去,肯定就是一層皮被吃掉!
風雪之中,馬蹄聲和其他什麼聲音都被掩蓋了。
所以北軍寨似乎沒有發現南面來的人馬,似乎也很正常,但是隨著一行人馬的接近,北軍寨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就不免讓人有些疑惑了起來。
北軍寨南門之處,大門緊閉。
這一行騎兵到了寨前。
從行伍之中分出了一名騎兵驅前,到了寨前大聲呼喝了幾聲,卻沒有任何人回應。聲音在呼嘯的北風當中,就像是多了幾聲的嗚咽,轉眼就隨風而去,不見蹤跡。
行伍之中頭領的目光微冷,他用皮手套將包裹著破皮子的頭盔往上推了一點,望著在風雪之中孤零零聳立的哨塔。
很顯然,哨塔上面沒有人。
這是……
在前方推門的兵卒搖晃著雙手,表示門被裡面閂上了,推不動。
將領朝後招了招手,示意了一下。
兩三名的兵卒從策馬上前,搶到了寨前,便是翻身下馬,然後從馬背上摘下了爬牆鉤,來回揮舞了幾下就丟上了寨牆,手腳敏捷的拉扯著繩索踩踏著寨牆爬了上去。
看著似乎這幾名兵卒爬得輕巧,但是實際上也只有斥候這種輕騎兵才能做得如此順暢,倒不是說斥候比一般的兵卒強,而是斥候大多數都是身軀輕盈,再加上側重於皮甲,自重比較小,攀爬什麼的當然就更方便一些。
北軍寨之中有兵營,但是兵營大門似乎有些時日了,兩扇木板門無論如何都合不上,可能現在被人從裡面硬用什麼東西生生抵住,卻是顧了頭顧不了尾,門板的下端空出好大一條縫。
一陣陣北風呼嘯著,在所有縫隙裡面鑽進鑽出,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卷著雪花到處亂飛。一名兵卒走到了兵營大門之前,用肩膀在搖搖晃晃的門一撞,兩個正蹲在門口避風打盹的哨兵立時摔了個嘴啃泥。
一個哨兵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娘,爬起轉過身來,攥起拳頭就要打人,卻被門口那一隊兵卒唬了一挑,頓時氣息一窒,瞬間幾乎連呼吸心跳都停了,再看到在兵卒簇擁之下的那名將領,頓時腿腳發軟,噗通一聲重新跪倒,『李……李將軍!』
哨兵在值崗時偷懶,依軍令,初犯者抽十皮鞭,再犯就枷號三天,若是還不改……
那就不用改了。
李典瞄了兩個哨兵一眼,『屯長何在?』
『屯……屯,屯屯屯……』一名哨兵只剩下了哆嗦,『屯』了個半天屯不出所以然來。
『屯長,屯長病了……』另外一名哨兵似乎機靈些,趁機給自己求饒,『將軍,小的是一時疏忽……』
李典皺了皺眉頭,根本沒理會,便是舉步向前。
這兩個哨兵自有他的護衛處罰,根本不用他多費心思,他更關心的是這個軍寨的屯長,是真病還是裝病。
這個北軍寨的屯長,姓關。
嗯,和關羽沒什麼關係,就一普通的小軍官而已。
得到了資訊的北軍寨之中的軍營內的兵卒,連忙奔了出來,在小校場內跪了一片。其中就有那個關屯長,他是被人架著出來的,臉色有些不健康的潮紅,看起來確實像是病了。
李典看了一眼,便是沉聲說道:『什長出列!』
五名的什長走了出來。
『今日輪值什長是誰?』李典又問。
一名什長哆哆嗦嗦叩首,『是,是小的……』
李典擺擺手,便是立刻有護衛上前,拖了什長就走,然後很快在軍營轅門之下,便是響起了被鞭打的慘叫聲。
北軍寨疏忽值守的原因很簡單,畢竟人都是有惰性的。這幾天連日冬雨,然後轉變成為了大雪,在外值守顯然就是一件讓人痛苦的事情,再加上屯長生病,原本應該站出來代理的幾個什長也偷懶了,手下的兵卒自然就是更加懈怠了。
『我記得……』李典坐在軍營節堂之上,看著關屯長,『你是當年跟著主公戰白波的老兵了罷?如果我記得不差,你累積兌現的勳田有兩百畝了,算起來也是個豐產之家了……』
關屯長低著頭,下巴恨不得都戳進胸膛之中,大氣都不敢出一口,脊背上涼嗖嗖的,不用說,肯定是已經被冷汗浸透。
『你知不知道勳田意味著什麼?』
李典緩緩的說道,『有不少人以為,有了勳田,不僅是有了地裡面的莊禾田產,更是有了光耀門楣的機會,今後自家子弟求學啊應試啊什麼的,都能等而敘優,即便是有了些罪過,也能夠減罪消災……可有多少人記得,這勳田除了榮耀之外,其實更是責任,是義務,是承擔!』
李典看著關屯長,『你以為這麼冷的天氣,沒人會來這裡,所以就懈怠了?你知不知道你懈怠一分,你下面的人就能懈怠五分,到了兵卒那邊就是將責任都全數扔了!今天連寨門哨塔上值守的人都沒有!要是不是我來,而是胡人來了,你們都全數死在這裡!』
『還有你們幾個……』李典轉頭跟剩餘的幾個什長說道,『大話不必多說,當兵就是腦袋在褲腰帶上!想要偷懶舒服,就別來吃這口兵餉!又貪圖兵餉拿得多,又不想要受這份苦,那裡來的好事?!』
『……』屯長和幾個什長都跪拜在下,一聲都不敢多說。
北軍寨因為小,所以沒有設立專門的軍法官,因此難免就變成了關屯長的『一言堂』,時間長了,一言久了,就容易將這一塊地方當成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加上又沒有什麼個人素養,屬於土路子的,驕橫懈怠自然在所難免。
李典思索了一下,便是叫來了隨他而來的一名什長,然後任命其為北軍寨的假屯長,即刻接手關屯長的相關事項,負責安排和整頓軍務。
而關屯長被降級為什長,等李典回去的時候,跟著回去。
之所以當場沒有責罰,或是斬殺關屯長,是因為關屯長確實是生病了,並且病得不輕。
同時,病得也有些怪異。
關屯長沒生病之前,也就是在這一場大雨大雪之前,發現了一些零散馬賊的蹤跡,於是便帶著一些手下去追尋和檢視……
從這一點來說,關屯長在北軍寨,也不全數都是懶惰懈怠。
當然,或許是驃騎大將軍的軍功獎勵向來都很誘人?
反正不管怎樣,關屯長髮現了一些馬賊的蹤跡,但是在追蹤的過程當中,莫名其妙的幾個人都生病了,上吐下瀉,便是連忙撤了回來,所幸驃騎之前執行的那些衛生條例已經形成了一定的習慣,再加上氣溫偏低,關屯長等人的疾病並沒有傳染到其他的人。
『你喝了「死水」?』
李典立刻想到了之前在軍略當中有所提及的事項,也是在邊疆兵卒裡面強調的,凡是有屍首殘骸在泉水之中的,都是『死水』,不可飲用。
關屯長否認,表示他也是老兵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分辨『死水』?而且還是他仔細檢視過,並沒有動物或是人的屍首骸骨的。
所以,這就很奇怪。
李典派人再去關屯長所說的那個地方查勘一番,結果抓來了一個活口!
活口披散著頭髮,死死的抿著嘴,即便是被扔到了地上,觸動了傷口,也僅僅是悶哼了一聲,然後瞪著一雙三角眼,像是看著仇人一樣盯著李典。
李典觀察著這個活口。
裸露在外是乾癟且黝黑的面板,髒亂披散的頭髮,破碎的皮袍。
『審訊過沒有?』李典問道。
『還沒來得及,雪又大了,風緊得狠,抓到就趕快回來了。』李典手下回答道。
李典點了點頭,然後迎著這個活口似乎充滿了仇恨的眼神,心中忽然一跳。
『你認識我?』李典皺眉,『不對……應該是你認識我們……』
活口惡狠狠的盯著李典,就像是草原上受傷的孤狼,即便是渾身上下狼狽不堪帶著傷口,依舊是在眼神當中透露著兇殘。
『鮮卑人?』李典問道,『還是丁零人?』
待在陰山一段時間了,李典也會一些胡語。
那名活口扭過臉去。
『帶下去,好好問。』
李典笑了笑,看來是了,便擺擺手。
李典有個推測,關屯長所遇到的那些所謂零星的馬賊,未必是真馬賊。更有可能是這不知道是鮮卑人還是丁零人的小部落。
據說趙雲之前發動了一場針對於丁零人的大戰,很是取得了不錯的戰果,將丁零人王庭擊潰打散,大漠當中,再也沒有能夠威脅到漢人的部落聯盟。這戰功著實令李典羨慕了一番,恨不得自己當時能在場,也多多少少的獲取一些功勳。
但是現在麼,李典忽然意識到,或許,功勳就在眼前。
因為這個大漠,實在是太大了。
雖然說趙雲在常山設立了大營,將觸角延伸到了整個北域大漠,但是並不代表說能控制每一寸的土地,管理到每一個的部落。
尤其是當面積擴大之後,很多時候就管不過來了。
尤其是作為在趙雲甘風張郃之下的歸附軍,就像是北軍寨的關屯長一樣,若是沒有人盯著,少不了就會變得懈怠疲懶了起來。
隨後沒有過多久,李典手下便是回來覆命。
果然是逃亡的丁零人。
不知道是因為這個丁零人知道的並不多,亦或是本身就是比較虛弱,所以並沒有得出一些什麼非常重要的資訊,只是知道說他跟著部落的人來到了這附近,但是問起具體位置,只是說北面……
北面?
北面範圍就大了。
但是似乎更加激起了李典的鬥志。
李典登上了北軍寨的瞭望塔。
呼嘯的北風似乎要將這個小小的瞭望塔連頂棚帶架子全數都吹走,粗壯的木頭也在風雪當中彷彿不堪重負一般吱吱作響。冰冷的雪花在風中飛舞著,迎面撲來,就像是一把把小刀子在身上頭上刮擦,就像是要將人的熱量全數磨滅,只剩下無盡的冰寒一般。
『這是盯上了陰山?』
李典低聲嘀咕著,冷笑著。
雖然說李典完全看不清楚在風雪之中北面究竟有一些什麼景色,只是白茫茫混亂的一片,但是他似乎能望見有人馬在晃動,有帳篷在寒風當中顫抖,或許還有一些在風雪當中凍斃的屍首,不甘心的朝著這裡伸出瞭如同枯爪一般的手……
他的目光平靜地由遠及近來回掃視,點點幽光在漆黑的瞳仁裡閃爍不定。
狗急了跳牆,人急了,也會瘋狂。
丁零人被打散了,但不是說被剿滅了。四分五裂的丁零人在大漠當中四散逃離,就像是被掀開了遮蔽物的蟑螂窩,即便是噼裡啪啦一陣亂踩亂打,也不能盡數將蟑螂全數打死。再加上陰山以北的鮮卑部落早就被打空了,在現在這個階段只有南匈奴的一小部分的人,所以基本上都是空的,這些丁零人找到了間隙逃到了這裡,也不算是什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而豐饒的陰山,就像是一塊散發著誘人香氣的,被烤得吱吱作響,帶著焦黃顏色的肉,吸引著這些餓瘋了的丁零人。
而且結合關屯長莫名其妙的生病……
這就更加有意思了。
這群傢伙,多半掌握著李典不太清楚的什麼投毒的方法,可以使人生病,於是就想要在陰山這裡打出一個豁口來,狠狠咬上一口,撈上一筆!
當然,也有可能是這些傢伙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只能搏命一番,如果不能得到補充,那麼很有可能就會死在大漠之中?
但是不管是前一種情況,還是後一種的可能,都代表著同一個事情。
一場突如其來的戰鬥,就在眼前。
或許,就在眼前的大雪停歇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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