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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承彥做出來的工學院的新模型當中,大體上還是按照漢代的建築風格,四方平整,雍容大氣。
工學院,自然就是培養工學士,但是這一次,更多的是想要培養工人。
在任何一個試圖取代舊階級的新統治階級,都會把自己階級的利益包裝成為全體的利益,斐潛當然也不例外。但是不能說這就是錯了,不能包裝,而是要看具體有沒有給社會帶來更多的發展生產力的空間。
馬大鬍子並非能決定一切,斐潛同樣也不可能決定一切,只能是種下種子。
很明顯,漢代是以農業為基礎的社會,農業人口占據多數,在這樣的環境當中,完全不管農業去搞工業是違背生產力的,推行什麼工人階級也是不可能的,這一點斐潛很清楚,但是他修建新的工學院,和什麼階級無關,因為不管是農業還是工業,在漢代都是被統治的,只不過是工業人口其特性決定了更容易比農業人口獲取更多的知識量。
更相對集中,更容易達成專業化,就像是斐潛在軍隊當中推行的普及教育。
簡單來說,當下推動工業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就更容易開拓民智,也更有利於生產力的提升。
發展,辯證。
初生之美好。
整體上來看,黃承彥涉及的這個工程學院,大體上是由四進院落組成,第一進是一個廣闊的教場,用來集會或是宣講而用,在正中供奉的是先師祠,不出意外的就是魯班魯大師,兩側還有誇耀魯班功勳的楹聯,由細小的木片貼在紅漆的柱子上……
斐潛點了點此處,『再加一個罷。』
黃承彥脫口而出,『墨子?』
斐潛點了點頭。
黃承彥說道:『我早也有想過,但就是擔心……新增了,便是會惹來非議……』
魯班不搞政治,所以魯班受歡迎,墨子麼,就不受歡迎。
斐潛沉吟了一下,說道:『不可以偏蓋全,墨子當受此位。』
黃承彥目光微動,點頭應是。
在整個大教場的兩側,是一模一樣相互堆成的兩個院落,圍繞著中間的迴廊通道,便是一長串的教舍,粉底黛瓦,還用了一些細枝做成的假樹間隔而開。
斐潛還特意錯開了一些角度,掀開了這些教舍的房頂,看到裡面基本和之前的教舍差不多,是沒有黑板的坐席模式……
『這裡也改一下罷……』斐潛點了點教舍,『學員處設胡桌,胡凳,教員之處新增講臺,背椅,黑板……』
就是有些類似於後世的教室,但是多了給老師準備的靠背椅。有準備一個靠背椅,老師不坐那是老師自己的事情,但若是沒有,在大漢當下,老師是不可能站著給學生授課的,學生也不敢逍遙自在的坐著聽老師站著講。
『胡凳胡桌?』黃承彥多少還是有些顧慮,『會不會……』
『無妨。』斐潛知道黃承彥在顧慮什麼,『不是說全數都改,改一半……採用胡凳胡桌的教舍,用來傳授工學之術,而坐席之教舍,依舊是經學之道……岳父大人你想想,工匠之學,授課工匠是不是要常常起身,具體看看這些學徒仿效製作得如何?是不是經常要來回巡視?若是坐席,踩來踩去更添不雅,木屑土灰什麼的,也是不便於清理。除此之外,起身坐下也不免徒增繁瑣,還不如採用胡凳胡桌,授課之後也好清掃。』
『這倒也是。』黃承彥思考了一下,點頭稱是,『主公所慮甚是。』
斐潛所說的這些麻煩之處,在之前的工學院當中確實都有遇到。一般講授經學文化課,坐席矮案都沒有什麼問題,但是要動手實際操作的時候,坐席模式的教舍往往都有些麻煩。
學生不得不都跪坐,坐席桌案不方便不稱手,還容易使一些木屑和砂石落在坐席上,然後要清理編制的坐席,很是費事。
清掃不乾淨的話,下節課說不得某個人的菊花什麼的就會被扎……
若是改成胡凳胡桌木地板,那麼掃一下就完事了,自然更加方便乾淨。
當然更為深層的東西,是可以透過日常生活改變認知……
這一點就沒有必要和老黃說了。
斐潛也微微頷首,將教舍模型的屋頂重新蓋回去。
現在只是改一半,到時候若是推行的好了,影響大了,說不定就要求全數都改成胡桌胡凳模式的教舍了。
大漢沿用坐席制度,只不過是因為生產力和生產資料還沒有達到一定的水準而已。畢竟不是所有地方都有木匠,鐵釘銅釘什麼的在一定時間內還是等同於錢財,而木匠專業一些的榫卯結構,也不是隨隨便便任何人都能搞得定的。
所以幕天而坐,以石當席,是不得已而為之,否則誰不想讓自己腿腳舒服些,菊花好過點?
現在自然沒有必要一定要跟著『老習慣』走了。
供奉墨子,是打破一些習慣。
改動教舍,也是同樣打破一些習慣。
而這樣的『習慣』,更多的像是一個圈子,一種禁錮。
一點點來。
在左右兩個教舍大院之後,繞往後方,便是辦公區域和教職員工的宿舍。同時還有各種小規模的實踐工房……
一邊是木,金,陶土。
另外一邊則是絲,布,紡織。
冶金等需要用火的,自然是在另外之處。
『此類工房,還是放置於外吧……』斐潛指著那些工房說道,『雖說院內設工房,往來方便,但是多有隱患。明火好防,但是燭火難御……這些,除了伙房柴房等等,空餘之處就修建個小些的庭院池亭什麼的,也便於平日教授博士聚會休閒……』
這一點改動,黃承彥到沒有遲疑,便是點頭應下,然後還表示要代替那些教授博士大工匠感謝斐潛的安排。畢竟如此一來,後院幾乎就是舒適之地了,待遇指數直線上升。
斐潛擺擺手,然後就將模型放到了一旁,詢問起黃承彥關於一些器械的改進的事情來。
斐潛來找黃承彥,其實來看這個新工學院的模型倒是次要的,種子也是隨手佈置的,主要還是為了機器。
其中最為緊要的,就是針對於棉花的機器。
棉花的產量在逐漸的擴大,這就使得斐潛必須有相應的機器來增加生產的效率。原先或許可以抽調其他紡織的人力,但是抽調多了,就自然會影響到其他織物的生產。
這是一個矛盾,斐潛必須解決的矛盾。
華夏有麻,大漢當下大多數的布,不是棉布,而是麻布。
麻不等於綿,不能通用。
綿也同樣不等於絲。
但是又有相同之處,就是這些原材料,都不是直接可以用的,都需要處理,然後變成線,最後才能成為成品。
絲綢和麻布的原料是蠶繭和亞麻,但不能直接就用,蠶繭要經過繅絲,才能變成用來紡綢的生絲;而亞麻也需要浸泡破碎,捻在一起紡成線或紗,這樣才能用來織成布。而繅絲需要繅絲機,紡紗則是要紡紗機。
同樣,要將棉花經過杆、彈等工序處理過之後,變成紗線來的機器,就是紡棉機。
斐潛知道,後世有一種紡紗機,是黃道婆發明的三錠紡車,可同時紡三根紗,是非常了不起的發明……
可是遺憾的是,斐潛只是知道其名字,並不知曉其工藝。
雖然說黃承彥和黃道婆都姓黃,但是並不能一樣。就像是都姓馬,一個是馬某,一個是馬某某,關注度立刻天差地別一樣。
現在擺在斐潛面前的,就是各種織物的器械模型。
從絲綢到棉花,都有。
只不過屬於棉花行列的器械,相對來說比較少。
棉花對於大漢來說是新生事物,從零開始培訓學徒到老手,顯然不現實也不經濟,所斐潛需要擴大棉花棉布的生產,就必須抽調其他織物的工匠或是老手,也就是當下斐潛必然的選擇。
同樣的,其他織物產業雖然說紡織原理相近,轉移到棉花方面上會省一些事。但是其他織物產業之中,想要培養出一個老手,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情。
所以,這就是當下的困境。
因為在秦漢,大部分的紡紗繅絲等工序即便是有機械的參與,也很多是需要手工去完成的,和後世那種按一個電鈕什麼都不用管了的完全不同。
除非能夠改進其他織物產業的器械,亦或是發明一種適應棉花的機器。
就拿發展得比較不錯的繅絲來說,當下最為先進的繅絲機器,就是手搖繅車。
機械,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重複的穩定性。
最開始的時候,繅車最初大概只是簡單的h型木頭架子,只是單純的用來纏繞而已。
後來在戰國時期,改進成轆轤式的繅絲軖。繅絲軖就基本上有手搖繅車的雛形了。大體上是用竹製成,四角或六角,用短輻互動連線,中貫以軸,使用時放在繅釜上面,用時直接拔動使之不斷迴轉,將繅釜中引出的絲條,直接纏繞在軖框上。
秦漢以後,成形的手搖繅車才出現。
這是一套在後世看來非常簡陋的器械,甚至可以說很不方便的模式,可是即便是如此,也在大漢當下算是最為先進的生產工具。由灶、釜、軖、眼、勾等部件組成的簡單解構,使得絲線的產出在不斷的重複當中具備一定的穩定性,可以得到相對來說比較優良的絲線,進入下一個生產環節。
或許是某些地區條件落後,或許是官府對於手工行業的漫不經心,在秦漢之間發明出來的手搖繅車,甚至一直到了明代的時候,還有部分地方在使用,讓人一方面佩服其生命力,另外一方面也確實讓人感慨華夏的科技進展,是在是令人無語。
這個手搖繅車,雖然簡單,但是無法單人使用。簡單來說,就是大部分人是無法一手畫方一手畫圓的,並且一直重複不出錯。
一般來說需要兩個人才能保證一輛手搖繅車可以的有序生產,否則除非像是老頑童或是小龍女那樣的,才可以一手做出抽絲的動作,一手畫圈做出纏繞的動作……
斐潛看著手搖繅車的模型,左右翻轉著,然後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此等便是當下之弊也。一人之力,終究有限。即便是終其一生,自採而集,自絲而線,自經而成,環節皆為純熟無比,又可得幾匹?新工學院,這「新」之一字,便當從此而生。』
黃承彥點頭。
或許在眾多的老一輩的學者當中,只有黃承彥比較能夠明白斐潛一些舉措的含義。一個國家的強大是多方面的,既要有經書方面的東西,也要有兵甲武器,甚至是鐵釘絲線。
當下斐潛的屬地,尤其是關中三輔的經濟強盛,最為關鍵的一點,就是產品比其他的地區要多,而這個『多』的基礎,就是斐潛採用了大量機器,並且不斷的要求工匠去改進,創新,使用,使得在同樣的人力,甚至是更少的人力的條件下,產出了更多的物品。
曹操,荀彧,還有一些山東之人絞盡腦汁也難以明白為什麼斐潛能有那麼多的錢財,然後他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一塊地,怎麼就有這麼大的差別。其實很簡單,在後世,這有一個專有的名詞,『剪刀差』。
工業和農業的差價,是很大的。
山東之人死盯著糧草莊禾等農產品,企圖以小農經濟機經書傳家萬萬年,而斐潛一開始就在注重發展工業、商業,並且斐潛非常明確的清楚農業是基礎,也只能是基礎,並非是一個社會的全部。
就像是人更喜歡坐席子椅子,而不喜歡菊花天天貼著冰冷的石頭一樣,有條件了,人們都會選擇更好一些的。
棉布棉被棉袍,在小冰河時期,無疑就是最為低廉,並且舒適的『席子或是椅子』。
可是再加大這方面的人力,就會影響到其他方面的產量。
尤其是絲綢。
絲綢在西域,尤其是在胡商那邊,簡直就是等價於黃金一般。
同理,麻布雖然說胡商不喜歡,但是麻布幾乎是所有行業都需要的東西,尤其是軍中使用得更多,也不能隨意裁減。
因此在當下,只能是從機械入手。
『你那些大工匠……沒什麼想法?』斐潛放下了手搖繅車模型,問黃承彥道。
黃承彥苦笑道:『有倒是有一些,不過不怎麼實用……』
『說來聽聽。』斐潛一邊看起其他的器械來,一邊說道。
黃承彥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有人想要說利用水力的……結果,這裡泥沙大,軸承經常被泥卡住……主公你知道的,這和鍛打的那些器械不一樣……』
斐潛默默的點點頭。
水力鋸和水力鍛打,都不是一直鋸和一直鍛打的,都是要用的時候才會水輪放下去,一方面是機器應力未必能持續承受,另外一方面不管是鋸件還是鐵料,都不是連續的,空鋸和空打都很傷。
紡織行業卻不一樣,線是需要連續的,斷了就意味著很多事情要重頭做,所以一開起來就不能半途隨意停下來……
『後來有人說用風力的,』黃承彥嘆了一口氣,『這風力比水力還不靠譜……就算是不論風力忽大忽小,就光這風向……風箱麼,還不如直接用人呢……再後來,有人想用畜力的……結果也是不行,騾驢用來拉磨麼,沒輕沒重的倒也無所謂,但是用來拉線……』
黃承彥苦笑道:『所以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只能用人力……』
斐潛也沉默了下來。
雖然說沒有親眼所見,但是斐潛聽聞黃承彥講了這麼一圈,也知道在這個過程當中經過了多少次的希望和失望,若不是斐潛的堅持,以及黃承彥作為大考工的科研費用的兜底,像是這樣的工藝器械的改進,一個普通的工匠能進行幾次?
後世紡織,是用電力的,穩定,方便,快捷的能源驅動紡織機,人休息機器不休息的三班倒。
在電力之前,是蒸汽,水的沸點大體固定,也就自然可以有效控制……
可問題是,斐潛當下,既沒有電力,也做不到蒸汽機。電力就不提了,蒸汽機也是需要材料學、冶金技術、製造工藝等都達標之後,才能解鎖的東西,不是說有了煤炭、水和鋼鐵之後,滑鼠點選一下然後就自動合成的。
所以,兜兜轉轉一圈回來之後,還是沒半點進展?
那麼怎麼辦?培養更多的學徒工,這是應有之舉,學徒啊,沒個三五年都是難以出師的,其中或許有一些是師傅有意藏一手,但是更多的其個人能力限制,就像是在後世也有大批的廠工是根本不想繼續深造發展的。
這就很麻煩。
斐潛皺著眉,思索著。
斐潛一開始的時候,可能有些將這個問題看的太容易了一些。
這畢竟難免。對於斐潛來說,後世那種大機械大工廠的記憶實在是太深刻了,多少會影響到斐潛,讓他不小心就形成錯覺,現在就是要做出彌補和修正了……
斐潛目光在桌案上的各式機械模型上來回巡視著。
肯定有什麼可以改進的地方,斐潛相信這一點,只不過是他一時間沒能找出來而已。
斐潛閉上眼,回想在他腦海裡面的各種碎片,忽然之間有一個畫面跳躍了出來,然後一閃而過。
斐潛追尋著,然後轉回頭,又將最先拿起的那個手搖繅車仔細看了起來,翻來翻去看了許久,忽然之間抓住了之前一閃而過的那個碎片,『這個……若是改成……腳踏的方式……』
『腳踏?!』黃承彥先是喃喃重複了一聲,旋即便是拍手道,『腳踏!對啊,腳踏!我怎麼沒想到?!腳踏,哈哈,腳踏!』
手搖繅車的弊病,或者說是短處,就是要兩人配合,一人從蠶繭的鍋釜當中抽絲連續線上頭上,另外一人則是手動轉繅車使得絲線可以纏繞在繅車之上,若是兩個人配合不默契,快了慢了就都會導致絲線出問題。
而現在若是改成了腳踏,只是繅車轉動模式的一個小改變,那麼紡織工一個人自己就可以控制速度,抽絲順暢的時候踩快一些,有些問題的時候就慢下來,雙手可以解放出來專門接絲,這不僅僅是解放了雙手,還釋放了一倍的勞動力!
『人呢!去叫大工來!哈哈!腳踏,腳踏!』黃承彥一手拿過了斐潛手中的手搖繅車,風風火火的衝出了陳列室,在迴廊之中便是大呼小叫的招呼著工匠,立刻根據斐潛的設想進行改進,甚至都將斐潛扔在了一旁。
斐潛愣了半響,然後看著黃承彥等全情投入,甚至為了一些什麼問題便是大聲爭吵起來的這麼一群人,不由得微笑了起來。
這個世界,就是在這樣的人手裡,然後在一點點的改進之中,變得更強,也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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