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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君!三思啊!』

『丞相此舉,可是會動搖潁川根基啊!』

『荀文若!汝若仍為荀氏子孫,就當為荀氏一族盡力!』

『荀家子!荀氏宗族千年之基,盡毀於汝之手!』

『竟然無半點宗族和睦,鄉里親善之情!』

『無情無義,無尊無父!若是昔日汝叔父仍在,當逐汝出族,除汝之名!』

『……』

無數的人影在荀彧面前晃動著,無數的聲音在耳邊迴盪。

呵斥,怒罵,詛咒,不一而同。

這些人不敢去罵曹操,因為害怕惹來殺身之禍,但是罵荀彧,卻覺得理所當然,甚至肆無忌憚。

畢竟他們知道,荀彧不會傷害他們。就像是後世的鍵盤俠為什麼在網路上很猖獗,就是因為鍵盤俠知道即便是他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也不會有人順著網線來揍他。故而,後續有了網警查水錶之後就好了不少……

荀彧越是忍讓,這些人就越發的大聲。

起初只是在背後咕咕咕,然後就到了一旁咋咋咋,到了最後便是乾脆直接蹦到了荀彧面前,指手畫腳指桑罵槐指天哭地……

很有意思的是,這樣的一群人,實際上在幾年前,也曾經在荀彧面前出現過。

那是當年荀彧上任的時候,這些人幾乎也是輪番的,同樣的,盡一切可能的在荀彧面前出現,然後也是七情上臉,只不過是換了一套的說辭而已。

現在是怒和罵,之前是笑和媚。

當時荀彧剛剛登上尚書檯,這些人感覺就像是不僅僅是荀彧當了令君,而是這些人一同擔任了令君一樣。

『知不知道,某與荀令君同族!』

『噢噢噢噢,久仰久仰……』

久仰的究竟是什麼?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這是傳統。

而現在麼,之前的『久仰』已經似乎是仰得太久,養成了習慣,然後失去了便是痛心疾首,咬牙切齒的扭曲著臉,就像是恨不得將荀彧生吞下肚。

原因僅僅是因為荀彧揭開了,或者說荀彧沒有阻止曹操去揭開他們的醜,露出他們的惡,沒有站在他們前面去替他們抵抗曹操砍下的刀!

所以,這就是荀彧的『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或許有的人會在沒有被千夫所指的時候坦坦蕩蕩表示一切都是小意思,但是真的碰到了這樣的事情之後,並非所有人都能撐得住。

荀彧就有些撐不住。

他有想過可能會遇到這樣的局面,但是他沒有想到會這麼眼中。

會有這麼多的聲音!

做錯事,很正常,聖賢都說,孰能無過?過錯,改了就是。

眼前的錢財和未來的財富,那個更重要?

荀彧認為是後者,然後旁人都大聲嘲笑,小孩才做選擇,大人全都要!

全都要?

荀彧同樣也是知曉,其實在潁川之中,有不少人打著他的旗號在做一些事情。荀彧聽聞有一些族人會動不動就向外鄉人說『尓輩之客,竟無斯文』,然後表示某些事情是『潁川之法也,既至潁川,便當遵之』……

然後便是各種各樣的要求,但凡是沒做到的,便是罰金。比如百姓門口一棵樹若是少了枝杈,少說也要罰金十萬,但若是百姓遇到了些許難處,之前為了罰金而來的那烏泱泱的小吏就都在忙。

忙麼?

倒也是真忙。

忙著撈錢,忙著出席各種宴會,忙著吃吃喝喝相互吹捧……

荀彧微微嘆息了一聲。

這些小吏將這個精力真放在『關照』之上有多好?

而不是僅僅是『光照』而已。

越是擔任尚書檯的令君,荀彧就覺得自己越發的精神分裂,當然,荀彧不清楚精神分裂的這個後世才有的詞語,但是並不妨礙他自己真確的感覺到了這樣的狀態。

荀彧一方面在情感上非常憐惜那些基層的百姓,心中清楚那些百姓面臨的痛苦和無奈,但是同樣的,在理智上他不得不維護著大漢的這些官,潁川的這些吏,甚至明知道這些傢伙在說假話……

荀彧知道這些官吏有問題,這些官吏也知道自己有問題,甚至也知道荀彧知道自己有問題,但是隻要是荀彧不說這些問題,那麼這些官吏即便是知道了自己的問題也會當做沒有人知道問題。

可是現在曹操咆哮出聲,然後問題就來了……

『假的!這都是假的!』

『我們沒問題!』

『有問題的是曹丞相!』

『難道曹丞相自己就沒有任何一丁點的問題麼?』

『即便是我們有問題,也是我們一時疏忽,偶爾犯錯,無心之舉,碰巧弄錯……而你個曹丞相天天盯著這樣的事情,這本身就是很大的問題!』

換掉大漢的代理人這一件事情,其實潁川人私底下老早都有議論了。

若不是斐潛當時在關中推行的一些新政,讓山東之人心生顧慮,說不得當時曹操剛出城門,就有人在長街之中振臂而呼了!

即便是如此,也還有人會暢想著,若是斐潛能夠稍微寬容一些,通融一點,大家和氣一些,共同賺錢,一起坐在朝堂之上,觥籌交錯不知道有多麼美!

畢竟當時曹操就已經是讓山東之士有些厭惡了,曹氏夏侯氏把持了太多的位置,而斐潛就相對人丁稀薄,就算再怎樣的多吃多佔,也怎麼也佔不了那麼多的坑……

於是乎,就在斐潛統領大軍在許縣城外和曹操會面之後,就有人私底下傳,說是曹操已經和斐潛達成了一定的交易,出賣了潁川的利益,曹操將來一定會成為潁川的敵人……

現在,就是這樣的『箴言讖緯』顯靈的時候了。

甚至有人還將曹操當下的舉動,和大漢天子氣聯絡在了一起!

曹操現在是想要血氣來矇蔽天子氣!

使天子混沌,使百官無能,使天下乾坤倒置日月無光!

豫州,可是曾經大漢的帝鄉啊。

南陽,可是龍興之地啊!

在豫州,在南陽,在潁川,但凡是有點名氣的,有點田產的,有些店鋪門面的,有些宅邸院子的,只要往上捋一捋,那家不是和當年大漢光武帝的那個時候沒點聯絡?

這才是底蘊,這才算是世家!

而在大漢光武之後的近兩百年間,這些充滿了底蘊的世家,又相互勾連在了一起,聯姻,分支,遷徙,晉升,形成了一張龐大的網,緊緊的裹在了大漢王朝的身上。

在這個大網上的每一個節點,其實都不是獨立的,就像是荀彧自己,也不過是這一張網上的那麼一個比較大一些的點而已。

這也就是荀彧明明知道,可是有時候不得不當做不知道一樣。他可以去掉網上的一兩個節點,但是他撕扯不開這龐大的網。潁川現在的賦稅才出問題麼?不,並不是,而是之前事態平穩,沒有戰亂,所以潁川的問題被遮蔽了起來而已,現在世道艱難,外有強敵,內有災害,才導致潁川的問題被暴露了出來。

荀彧之前一直勸說曹操慢一點,其實在諸多的因素之中,未必沒有不想要讓曹操和潁川的這人相互矛盾爆發,未必沒有逃避的想法……

只不過很遺憾,曹操和潁川,不,和整個士族網路之間的矛盾,依舊不可調和的爆發了。或許是因為有驃騎大將軍斐潛在前,有隴右隴西的例項擺在哪裡,曹操便是毫不客氣的動手了。

曹操站在荀彧的左邊,叫囂著,是你們逼我的,文若你是不是我的人,還不上去幹死他們!

士族站在荀彧的右邊,也叫囂著,是你們逼我的,文若你是不是我的人,還不上去搞死曹操?

天子?天子在天上看著,左邊看看,右邊看看,覺得不管是曹操被搞死,還是士族被搞死,似乎都可以,渾然似乎忘卻了在關中還有一個斐潛盯著這裡。

只剩下荀彧左右為難,精神分裂。

『你家郎君呢?』郭嘉的聲音從前院傳了過來。

『……』細碎的聲音。想必是管家在低聲回稟。

『哦?沒用膳啊?』郭嘉哈哈笑著,聲音越來越大,『沒事,我帶了!不僅是帶了吃食,還帶了酒水!嗯,沒錯,哈哈哈,這一次我請酒!』

郭嘉竟然自己帶酒?這幾乎是太陽從西邊升起的事情,也使得荀彧抬起頭望向了廳堂之外。

郭嘉笑呵呵的就走了進來,後面跟著自家的管事。

嗯,還有酒菜。

這還真是少見,以至於荀彧的管事在後面依舊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郭嘉笑呵呵的坐了下來。

荀彧默默的看著管事從食盒當中將菜餚拿出來,然後又是指揮著僕從將泥爐擺放在了一旁,再將酒水倒在了酒甕之中,放在了泥爐上面溫熱起來。

做完了這些事情,管事向荀彧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後靜悄悄的帶著僕從退了下去,將空間留給了荀彧和郭嘉。

『是來祝賀我死去了麼?』荀彧淡淡的說道。

郭嘉哈哈笑笑,『不,是來慶祝你新生。』

『生不如死。』荀彧依舊淡然而言。

郭嘉看著荀彧,『你現在活著,而且還會活得……至少比之前要好……』

郭嘉在心中補充了一句,『只要你不管「閒事」。』

荀彧看著漸漸溫熱起來,然後在酒水之中翻滾而起的些許酒糟,不由得脫口而出,『連酒都沒買好的……』

郭嘉大笑道:『我哪有錢啊!這還是賒的!』

荀彧不由得一愣,『又是掛我的名字?』

郭嘉繼續大笑,『掛我的,那店鋪敢賒麼?那店家又不認識我。』

『城東那家?不像……』荀彧看了看菜餚,很普通。

而且城東那家……

『對,不是城東的,而是城西的……而且,在城外。』郭嘉拉過了一個豆盤,送到了荀彧面前,『驛站前面的那家。小店。很小,才三張桌案,五張坐席,頭上是草棚,腳下是夯土,用土灶燒的菜,用井水洗的盤子……怎麼樣,吃,還是不吃?』

荀彧皺起眉頭來。他有一點潔癖,但並不是很嚴重的那種。

菜餚是很普通的,大漢常見的蘿蔔、蔓菁。而且因為漢代的蔬菜和後世的並不一樣,大多數的蔬菜都沒有經過很好的種子篩選和擇優培育,尤其是在山東這一片,根本就沒有像是斐潛在關中那樣改組了大司農,讓棗祗專門進行這方面的研究和改進,所以當下在荀彧面前的,就依舊是個頭比較小的,纖維比較多的菜餚。

隨著關中炒菜的興起和人類本身對於油脂的先天渴求,山東等地也是流傳而開,即便是鄉野驛站之中,也開始了炒菜,而不是一味的大鍋燉煮。

在荀彧面前的,便是炒蘿蔔,炒蔓菁。

不知道是食材還是手法的原因,反正這兩道菜不僅是沒有後世的那種所謂的可以發光的模樣,甚至是可以用『暗淡』這兩個字來形容,看起來就是一點都不好吃。但是郭嘉就像是面對著無上美味一樣,夾了一筷子,放到了嘴裡,搖頭晃腦的品嚐起來。

荀彧斜斜藐了郭嘉一眼,然後也拿起了筷子,稍微夾了一塊蘿蔔,放在了嘴裡,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鹹了。』

不僅僅是鹹,而且因為用的是粗鹽,鹹味裡面甚至有些苦味,甚至還有些泥土的腥味。

蘿蔔也是比較乾癟的,失去了水分,不夠新鮮的蘿蔔,就像是在吃著一塊被且薄的木片,然而郭嘉卻吃得很香。

『這就是平民所食之物……』郭嘉給荀彧倒了一碗濁酒,『你覺得鹹,他們還生怕不鹹……』

荀彧沉默了一會兒。他知道,作為勞作的百姓,需要更多的鹽分攝入,『所以,這就是你想要說的?』

郭嘉點了點頭,舉起了酒碗,向荀彧示意,『對。就是這個。還有啊,百姓能記住你,這不就已經夠了?你還想要什麼?千古傳芳麼?那你不如去寫本書,或許可能性大一些。』

郭嘉見荀彧不端酒碗,也是毫不在意的在荀彧的酒碗上輕輕碰了一下,『而且,就算你真的去寫書,也有可能沒人看,沒錢也沒名……搞不好還很多人罵你呢……』

荀彧嘆了口氣,『我只是……』

荀彧說了一半,卻沉默了下來,然後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酒是濁酒,菜是劣餚。

酒是酸澀的,菜是鹹苦的。

荀彧忍不住,眼角落下點點的水光,旋即偏過頭去,用袖子抹去。

曾經他努力維護的,現在卻不領情。

曾經他盡力維持的,現在卻不感恩。

那麼他算是什麼?

他做的事情還有什麼意義?

然後,郭嘉給他帶來了一個答案。

澀酒,鹹菜。

卻讓荀彧重新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原來自己還能感覺出好壞,還能吃出鹹淡,還能清楚的分辨出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陳長文上表彈劾你了……』郭嘉夾了一塊鹹蘿蔔,叭咂著嘴,『你怎麼看?』

荀彧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在表示沒有看法,還是在表示自己無所謂了。

郭嘉嘿嘿笑了兩聲,聲音放低了下來,『之前就覺得這個陳長文太那個什麼……現在看來,果不其然……他表面上看起來是在彈劾你,但是實際上呢,是在維護你……但是呢,表面上是在維護你,實際上呢,也是在陷害你……』

『他以為他的小心思,能藏得住?』郭嘉不屑的笑了兩聲,『就像是這碗酒,若是不動,底下的這些渣就不會翻起來,但是動了之後……就浮上來了,露出來了……』

『君子不器,是為不爭……』郭嘉端著酒碗,『陳長文,這器啊,不夠……』

郭嘉是不知道後世的『青春版』的詞語,只能說陳群的『器』,否則的話定會說出來。因為沒有比『青春版』更能諷刺和貶低的了,看著外表似乎相差不多,然後內部不知道什麼被削減了,被砍了,被打折了。是幾個意思?青春的就應該是中年的玩剩下的?打折的?處理的?修理過發動機的?內部暗中折損的?真是好名字!

荀彧擺擺手,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過得幾天,主公就會來找你了……』郭嘉見荀彧這樣,也就不多說了,身軀往前微微傾斜,壓低了聲音,『知道麼,驃騎大將軍,嘿,送了火藥來!』

荀彧陡然色變,『什麼?』

郭嘉大笑,『沒想到罷?所以這個事情,很快就會結束了!』

山東的這一幫子人,不就是憑藉著塢堡和城牆,企圖抵抗麼?現在有了火藥,當那些自詡堅固,自傲塢堡在新技術,新的生產力面前,即便是再想要故步自封,也會被敲破……

郭嘉轉過頭去,看著荀彧,『先說好啊,過一陣,等那些人又是轉頭過來找你,求你,跪在你面前哭泣哀鳴,你可要忍得住啊!』

荀彧沉默了一下,沒有說自己的事情,而是說道:『恐怕……不是那麼容易……』

『你是說人麼?』郭嘉嘿嘿笑了笑,『既然有火藥,何愁沒有人?』

荀彧瞪大了眼。

郭嘉笑著點了點頭。

『可是……』荀彧想不通,『為什麼……』

『人麼……嘿嘿嘿……』郭嘉撥出一口氣,『或許,在這個事情上,驃騎和主公……是想到一起的……來,這一碗,敬主公!順道麼,也敬驃騎罷!』

荀彧沉默許久,最終長長的嘆息一聲,端起酒碗,和郭嘉碰在了一處,『但願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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