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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大漢當下士族世家的風貌,所謂的氣節,其實在當下這個時間點上,已經是比不上漢武帝時期了,甚至連光武帝那個時候都比不上。而作為政治圈子的中上層的這些人,表現出來的這些風貌和氣度,又會極大的影響到了基層官吏,進而擴散到了整個大漢王朝。
政治生態,可不僅僅是喊兩句口號,一旦大漢的這些政治人物開始拋棄了道德,純粹追逐利益的時候,基本上就不要指望這些人能夠繼續領導大漢子民走向輝煌了。
尤其是在這些舊勢力盤旋頑固的區域,簡直就是重災區。
張允年齡大了,睡眠一向不好,被吵醒了之後,喝了一碗溫熱的參湯,再讓侍女鬆了腿腳肩膀,稍微養了養精神之後,才算是略微精神好了一些。
在大漢當下,張允有好幾個。大漢是單名,所以好多同名同姓的,就像是後世的某強某偉什麼的,也是一叫一大片。
在江東張允身邊伺候的,都是些跟著張允時間比較長的老人了,對於張允的情況簡直是不用太熟悉,見到張允從疲態當中恢復過來,連忙扶著張允坐好了,才去通知顧悌。
顧雍被禁足了。
當然,對外宣稱是『靜止』。
只不過顧家很大,也做不到說將顧氏上下全數都捉拿封閉,所以顧雍的族人顧悌還是依舊能出來,勾連江東各姓。
張氏雖然平日裡面不是以財力稱雄,也不特意顯擺,但是張氏府邸之內,依舊是居所十幾進,大小廳堂就有五六處。
聽濤廳這裡並不算是很大,但是周邊陳設俱全,無一不是名貴器物。就像是後世所謂『別野』,並非是花個幾百上千萬買個水泥殼子就能算是豪宅了,在內部的這些東西才是真正一個家族的底蘊。其他的不說,光日常維護宅院的就有近兩百人,各司其職,上下等級森嚴,若是像什麼花一份錢還想要讓一個僕從同時擔任好幾種職位的,傳出去怕不是被真正世家士族笑死。
顧悌在張氏下人的引領之下,穿過了迴廊,然後又是過了兩三個小院,才算是倒了聽濤廳之內。
張允還算是給顧悌,嗯,給顧氏幾分的面子,已經是換了一身的正式服裝,坐在那邊等候,等顧悌唱名而進的時候,張允還客氣的,或是假裝客氣的稍微起身,做勢相迎。
其實張允這個人麼,所謂江東清流名士,若是放在後世,妥妥的一個癮君子,朝陽群眾舉報沒商量。可畢竟大漢當下,這種吸食五石散的行為,是風雅的一種體現。
當然這樣的風雅,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最直接的就是嚴重的損壞了身體。按照正常的來說,像是士族世家豪強大戶的日常養生,可以保證其壽命比一般人要長的多,而像是張允這樣才剛過中年,便是散發著腐朽的氣息,感覺時日不多的,多半都是因為年輕之時日常的放縱。
江東承平日久,在沒有什麼外部威脅之下,像是張允這樣計程車族豪右,基本上來說已經是失去了所有的進取心思,至於大漢當下朝局變動,可以說是毫不關心,只是在乎自己的利益,家族的錢財。
顧悌看著張允如此姿態,便是越發的客氣還禮,『張公如此,在下如何敢當?打擾張公清淨,已是惶恐不安,張公若是再如此客氣,在下便是無地自容,惶恐而去了。』
不管事情如何,禮節還是不能丟的。
張允虛虛引了顧悌入座,『早聞子通俊秀之才,可惜未曾有緣得見,今日聽濤之中,得子通至此,便是蓬蓽生輝啊……』
顧悌聽到張允誇獎他,又是半立而避位,以示謙虛,等到張允慢悠悠的都說完了之後,才接過了話頭而道,『張公此贊,在下愧受……原是不應前來攪擾張公修心,奈何這世俗之道漸失掌控,若是聽任之,恐禍害四方!那寒門子不思族恩倒也罷了,畢竟人有百態,有德行兼備之士,也少不了寡恩劣行之人。如今不曾想有豎子欲行亂事!』
『昨夜顧宅之事,著實蹊蹺。』顧悌繼續說道,『若是僅僅一人蒙冤,倒也罷了,如今是要打盡殺絕,這如何能置之不理?顧氏上下平日謹言慎行,若是因此而去官入罪,恐是寒了江東上下之心啊……只是這豎子有人撐腰,萬一以此道而得用,國事不知將至於何種境地!當前假奸細之名,核查官吏,實則為排除忠良,欲結黨謀私是也。』
『吳郡今年風雨不定,此等大事,只有張公得以主持!故而在下特來討張公一言,此間之事,究竟要如何處置?』
顧悌沒有跟張允繞什麼圈子,一來是兩個人的身份擺在那邊,不合適做相互猜測的言行,另外一方面雲山霧罩的,萬一理解錯誤豈不是壞事了?
張允卻有些皺眉。像是這樣的比較實在的話題,他並不想要將話說死。
顧氏的事情,他早就收到了訊息,之所以一直都沒有什麼舉動,主要是以為張允他知道,這事情並非是暨豔一個人的問題,還要防著孫權做出什麼其他的舉動。
這一段時間,江東一直都不是很安穩,各種問題層出不窮,僅僅是青徐戰事之後的各種後續整頓和舉措,就已經是繁瑣,各家利益犬牙交錯,相互多有爭執,如果一旦張允早早的表示了態度,或許就可能在後續的事情當中失去主動。
而且現在孫權和暨豔主要是在針對顧氏,有顧氏頂在前面吸引火力,不是也可以更好的看清楚孫權和暨豔的後續手段麼?
反正受損的暫時也輪不到張氏,張允當然也就不急於表態。
當下張允的神情就略微顯得冷澹了一些,澹笑而道:『子通也算是自家之人,老夫就託大,不妨說些腹心之言……此等倒行逆施之舉,又是如何可以長久?』
『然如今此人正值得寵之際,即便是有些小小錯處,便也多是包容……』張允捋著鬍子,微微眯著眼說道,『而且此等大事……亦非老夫一言可決。如今塵囂甚上,其後未必沒有黃雀隱身於後,若是早早顯出行蹤,恐怕到了後面便少了寬容餘地……不妨稍安勿躁……』
顧悌微微抬了抬眼眉,乾脆講得更加直白,『張公所言甚是,深得君子藏器之道……只不過這次可並非是簡單為了文書小吏,也不是為了莊園佃戶,而是衝著各家兵卒來的!』
『若不是吾等各家兵卒支援,又何嘗有江東之固!』顧悌冷笑著說道,『如今上屋便是抽梯,又是如何指望此等之人便會收手?若是將吾等兵卒盡數編冊,到時候若是有些風吹草動,卻不知如何保證家族上下安危?』
『在下並非對於此豎子有和成見,乃當下兵事確不能假於他人之手。』顧悌身軀微微前傾,『更何況當下北有天子,西有驃騎,這方天下,究竟如何,還未得知也。若是吾等兵卒被人褫奪,不可自用,屆時若有變故,難不成皆是流亡他鄉不成?』
張允皺起眉頭。
顧悌如此咄咄逼人,自然引得張允不喜。
其實,江東各家相輔相成,也是相互競爭。
陸氏自從陸康之後,便是一路走低,現在只能是苟且自保,還不算是什麼氣候,而另外一邊朱氏則是新加入的,雖然說手握兵卒,但是跟腳不是很穩。
因此在江東當下,非顧則張。
張昭張紘等人,雖然是江北之士,但不是有五百年前一家之說麼,所以和張允也自然多有親近,常來常往。從這個方面來說,張氏也是有這個能力爭奪江東第一世家之位的,這才是張允一再拖延,甚至可以在知曉變故之後依舊高臥的深層原因。
只不過張允身體太差,所以旁人也多有顧慮就是。
畢竟誰也不想要支援一個定時炸彈,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轟一聲沒了,前面投資的全數打水漂,不是麼?
張允也確實有理由惱怒。畢竟當下張氏並沒有在孫權之下獲得什麼高位,而顧雍則是不然。在這一次的事件之中,很明顯是暨豔在前方衝鋒陷陣,而孫權在後面搖旗吶喊,等待後續,而原本應該做主力應戰的顧雍顧氏,結果是在開戰一開始就開始舉起求援的旗幟……
擔任要職的時候沒想著張氏,結果有了難處便是來找張氏,這讓張允如何不氣?
見張允微微帶出了怒色,顧悌卻絲毫不懼,只是躬身一禮,表示自己言有頂撞,還望張公海涵云云,然後補充說道:『還有一事……往日此子上任之初,曾有言是令郎舉薦……且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張允目光一凝。雖然說顧悌多有失禮,但是如果說這個舉薦暨豔之事,還真的是張溫所『舉薦』的……
之前孫權上位之後,急需拉攏各個江東大戶,而在朱顧張陸四姓之中,朱治本身就是用來平衡顧雍的,結果孫權沒想到朱治這個濃眉大眼的也叛變了,便是想要再拉些人,在場地之內摻沙子,於是找到了張溫。
畢竟張溫年輕,而年輕,在一定程度上就比較好湖弄。
至少孫權是這麼認為的。
於是就天天纏著張溫,三顧茅廬算是什麼,他天天都來,九顧都有了。事實證明,如果說真不想出仕,別說三顧了,九顧都沒有用,張溫那個時候才十來歲比孫權都小得多,小胳膊小胸脯的,真要是出仕了,算是官吏啊,還是算是人質啊?
因此那個時候張允乾脆就讓張溫推脫婉拒,然後舉薦給孫權了一些寒門子弟,其中就有暨豔。
這些子弟之中,可以說是張溫舉薦的,也可以說不是。
正兒八經的舉薦,那是需要背書的,也就是說要有連帶責任的,而這種順嘴說一下,表示在某某地有某某賢才,更多的像是人情而已,並不能算是正經的『舉薦』,可問題是當下顧悌一說,張允就察覺到了其中的問題。
這是死活要將張氏拖下水啊……
抽梯之策!
在歷史上,並非只有諸葛亮一個人在西南默默北伐,其實孫權也是三番兩次的北伐,只也有勝負,而在孫權北伐的過程當中,有幾次還是親自上陣,只不過是半點作用派不上,還差點被當成超級經驗包給開了。
要知道,雖然說歷史上主要的人口都在北方,但是江東也並不弱小,在孫權幾次北伐當中,出動的部隊數量也是遠遠超過了蜀漢,方有『孫十萬』的雅號。可是這樣的數目的兵馬卻一直不能取得什麼傑出的戰果,由此可見其實在江東兵卒統屬上面,一直都有很大的問題。
現如今孫權受到了斐潛的刺激,再度想揀起父親兄長的威名權柄,可是又不能掌握軍隊,江東各大士族世家勢力已成,一有事情就拼命在後掣肘,最後孫權自然什麼事情也別想著做成。
別看孫權高高在上,但是實際上就像是沒有梯子的高臺一樣,被困在了高處,上天不能,下地更不能……
而現在,孫權對於江東各大家族,實際上也在用抽梯之策。
高高供奉起來,然後幹掉這些人的階梯,或者是將原本這些人的階梯改成自己的名字,比如暨豔。
顧悌說得直白,意思就是一個。
這事情躲是躲不過去的,大家不如合力面對為好。
要鬥就鬥那麼一場!
絕不能讓孫權藉著暨豔之手,抽掉了眾人的腳下的基石,上樓的階梯!
不管是人還是兵,不管是錢還糧,握在自己手裡,總比仰人鼻息要來得更舒服!這些基石和階梯,無論如何也要掌握在自家手裡!
想明白了其間的道理,張允忍不住微微嘆息了一聲:『子通銳氣方張,倒是看得明白……老夫受教了……可是如之奈何?如今假借江北奸細之名發力,又不知道後續還有何等手段,說不定就在等著看我輩破綻,這豈是能輕易動得的?』
江東當下的政治局面,和後世那種黨爭非常相似,甚至有些若是不能依附其中某方便是不能立足的地步,政堂之中,誰是誰的人分得很清楚,幾大政治集團既相互團結起來對外,內部自己也有紛爭。
張允知曉顧悌也算是顧氏家族之中新崛起的骨幹,也是多有聰慧之名,被顧悌打動之後,也就沒有什麼顧忌,將話題說開了,也算是終於吐出了些實在話。
吃五石散一時爽,但是對於神經和身體的傷害是永久性的,張允雖然自詡聰慧,但是被侵蝕和破壞的腦神經多少還是有些跟不上的,意識到事態嚴重性之後,下意識的也有些想要看看這顧悌有什麼好主意。
暨豔明顯是鐵了心要站在孫權那一方當中去了,根本不顧江東士族子弟的自家顏面,自甘墮落當孫權的爪牙。要收拾此等鷹犬,關鍵是下手了之後,孫權又會有怎樣的反應?
這才是最為關鍵的問題。
『張公,既然願登高,不妨再送個梯子……』顧悌緩緩的說道。
張允一愣,再送個梯子?
給暨豔還是給孫權?
或者說,兩個人一起給?
顧悌彷佛是知道張允在想著一些什麼,目光閃動之中,解釋下去:『此番無非是借名生機,藉機生事,以人謀兵,以兵謀權爾……此次舉動,看著像是針對顧氏,但是實際上是在謀劃諸家之錢糧兵權!』
『故不論當下究竟如何紛擾,最終必然歸於各傢俬兵!』顧悌目光深邃,『然……某人忘卻了,江東之中,可不僅僅只有各家各姓有私兵!』
張允瞪圓了眼,『你是說……』
顧悌點了點頭。
張允忍不住沉吟起來。
其實張允已經被顧悌說動,但是心中依舊有些不安,只不過自矜身份,覺得向顧悌追問全盤謀劃,多少有些丟了顏面。
顧悌何等聰慧,見狀不用張允詢問,便是直接解釋道:『話已至此,全賴張公決斷了。只要旁處火起,此處自然消停。此等鷹犬,屆時再尋個名頭……』
顧悌忽然笑了笑,『便是如同顧宅之事,倒也不錯,便可輕輕巧巧讓其或死或流……』
張允並不說話,顧悌一席分析,讓他本來覺得有些疑疑惑惑的事情都清楚了許多。他也是江東政治沉浮多少年的人物了,要不是自家身軀已經在五石散的毒害之下有些千瘡百孔了,當下也多半能自行分析出一二來。如今聽顧悌說到了關鍵地方,沉吟思索之下,便是覺得判斷局面大體妥當,其設謀行事也是拿捏得很準。
顧雍被禁足。
顧悌雖然聰明,但是分量不夠。
陸遜如今萬事都是一縮頭。
朱治有些抽身事外,暫時不想要入場。
因此只有張允賣一賣自家老臉,多少還有些分量。
這也就是顧悌找上門來,向張允陳列厲害的原因。
這事情,要去做,自然是有風險的,只不過現在就是考量自己張氏要不要冒這個風險。
張允看著顧悌年輕的面容,細緻透亮的面板,再低頭看看自己蒼老如同乾癟雞爪一樣的手,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是老了,而且……
說不得自己時日不多了……
張溫是張允的幼子,也算是老來得子。
畢竟大漢當下兒童的成活率,向來是比較堪憂。
張允沉吟了許久,站起身來,走到了庭前。
聽濤廳麼,自然是有樹木種植在周邊。
張允轉頭示意,『庭中此樹,乃是犬子生誕之日種植至今……雖說已有枝葉,卓然而長,然依舊恐蟲害刀斧……』
顧悌目光微動,旋即明白過來,起身長揖施禮道:『若得張公出手……顧氏上下定然護此樹根深葉茂,茁壯成林!』
張允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然後沉聲道:『如此,賢侄不妨先行回去,靜候就是……』
顧悌連忙撩起衣衫下襬,給張允行叩首之禮,『侄兒便是託付叔父大人!』
『知曉賢侄如今心憂,難以安住於此……』張允笑著上前扶起,『不過,之後便當此處為自家,常來常往,方顯親近。』
『謹遵叔父之命。』顧悌點頭說道,『侄兒告辭……』
張允點了點頭,讓管事將顧悌送出,自己卻站在那棵樹下,仰頭而望,撫摸著那棵樹木,然後微微的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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