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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長安。

經過數年的經營和不斷的發展,在這個大漢西都之中,已經是民舍萬家,附廓而居,繁華得宛如五方上帝所言的神仙境地一般。

長安城在漢代劉邦開國之時,就已經是十萬人級別的大城市了,然後在西漢幾位皇帝的經營之下,到了漢平帝,也就是王莽動亂前期,長安已經達到了二十五萬的人口數量,當時沿著渭水涇水,大小房屋比鄰而建,民居市場宮觀棧房亭臺錯雜,繁華一時,隨後便是巔峰一路下落……

王莽變法,嗯,先不論是不是王莽同志,就說他當時想要變法,未必沒有因為長安周邊已經發展到了一個相對來說瓶頸,甚至是有些畸形的狀態,當時大漢長安,就像是無底洞一樣要周邊的郡縣不停的投餵,尤其是從河東和河洛,以及種植大戶豫州冀州不停的轉運糧食到長安。

吃人嘴短,物資上受限於山東,各種矛盾就漸漸積累……

當時大漢幾乎是在以舉國之力供養長安,南來北往轉運物資糧食的各種生活器物的船隊和車隊,幾乎填塞了官道的每一處,無數的勞役被迫投入轉運工程當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勞作,沒有停歇的時候。對於河道渠道官道等等,每年都要投入極大的資源,一旦停下,長安的資源就會出大問題。

王莽當時的策略是發現長安三輔周邊地區,大量的田畝所產並非進入了國庫,而是變成了個人的私產,便是想要收回田地,如此一來就可以增加國庫的糧食賦稅產量,解決長安吃飯的問題,但是他並沒有意識到,他包括田政在內的很多策略,都是治標不治本,或者說是南轅北轍,根本沒能做出有效的治理。

如今,斐潛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攜帶著千年的經驗,重新規劃的長安城之中,後世那種規劃和佈局漸漸的表現出了其威力。

只有一個全域性的統籌,才能做到資源的有效利用。每一處底層的零星折損,也會導致最終整體的巨大浪費。

當下農業的發展,糧食產量提升,食物品種的增多,儲存技術的進步等等,才能支撐起長安逐漸增多的人口,也才能讓長安的恢復和發展,從斐潛接手之後,就沒有停下腳步。

各行各業的發展,帶來了經濟上的繁榮,而青龍寺,就是一個極好的展示舞臺。

在兩天之前,青龍寺周邊地區,便是展開了類似於後世的『展銷會』,當然是比較簡陋的型別,品種也比較單一,主要以西域的產品為主。

由賈維斯等西域商人帶來的商品,成為了『展銷會』當中的亮點,當然,那些像是奶牛一樣的色目女子,也給長安士族子弟帶來了及其深刻的印象……

在嘴中唸叨著傷風敗俗,有礙風化的同時,這些士族子弟也會目不轉睛的在色目女子的重點部位進行重點關注。

一時間,青龍寺人潮湧動,也給青龍寺的官吏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和考驗。

對於這些中下層的官吏來說,他們也並不清楚,這只不過是斐潛提前給與的一次考驗而已,因為接下來要舉辦的『正解大論』,人還會更多。『展銷會』所暴露出來的問題越多,後續應對才會越從容。

他們也不清楚,其實在他們手忙腳亂的時候,隨時都有一群人在關注,準備替補……

只有PlanA,而沒有PlanB,C,D等等,那就叫做莽撞蠻幹。

第二次的檢驗,則是在斐潛晉升驃騎大將軍的慶典上。

有問題,有預案,有負責解決的人,才能真正的確保在最為關鍵的,鼎定文化地位的『正解大論』上確保一切順暢。

雖說當下天色漸漸暗淡了,但是似乎並沒有給在青龍寺集市之中買賣的雙方造成什麼影響,在集市臨時草棚前方的空地上,有高高紮成了束的火把在夜風當中燃燒,每隔十步就有這樣一捆火把,將四下照的閃亮。草棚之內,當然就是一些普通小攤販,銷售的也是一些便宜的物品,提供味道粗硬的食物。而在用磚瓦修建的房屋之內,則是以火燭油燈作為照明之用,進出的也就是士族子弟,或坐,或臥,飄出精緻菜餚的香味,還有人拍打著節拍,高聲唱著什麼……

百姓有百姓的去處,士子有士子的樂子。

這種熱鬧的場面,會一直持續到半夜,才會漸漸的消停。

青龍寺的宵禁也有,但是會比長安城當中還要晚一個時辰,甚至還可以讓這些小攤販在集市當中歇息,只要這些攤販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到處亂跑,就不會被抓捕緝拿。

畢竟從青龍寺到長安城,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公共牛車騾車等,會在長安城內宵禁之前的半個時辰就停了,晚了就坐不到。

因此,在集市之中,也有一些售賣了大部分的貨物的攤販,笑呵呵的收拾自家器物,和周邊的攤販打個招呼,然後晃晃悠悠的去排隊上了牛車,離開了青龍寺。

和這些歸去的攤販交錯而過的,還有在宵禁之前趕來計程車族子弟。

白天麼,就要維護一副清高姿態,到了夜間,也就該放鬆放鬆了,洗個腳……呃,喝點酒什麼的……

物以稀為貴,色目女子確實有讓人不能小看的胸懷,值得進行研究和探討一番。

色目女子也不在乎這些,雖然她們很多未必能夠聽得懂漢語,也不能和這些士族子弟交通,但是色目女子認得金銀銅幣,所以也並不妨礙相互之間的交流和溝通。

嗯,都是正經的交流,正經的溝通。

有人走,有人來,無數的人在青龍寺彙集,離去,無數的資訊在這裡互動著,無數的思想在碰撞著,無數的錢財也在這裡湧動著,就像是一層層的浪潮,將三色旗幟託得更高,更快,更強。

嗯,沒錯,就有些像是後世的運動會。

以為自己跑得快,跳得高,力量強,結果在運動會上看到比自己跑得更快的,跳得更高的,力量更強的人,才明白原來自己不是最優秀的,和旁人比還有差距。

只有意識到差距,才會有所進步。

也只有看的更遠,才會發現有遠處還有一個新的世界……

在火光晃動,人影往來之中,誰也沒有注意到斐潛穿著一身比較樸素的衣袍,帶著兩三名的護衛,就這麼混跡在人流之中,他沒有特意湊到某個商鋪之前,也沒有動不動找個人去詢問攀談,就是這麼簡單的走走停停,行行看看。

即便是入夜了,那些攤販依舊在笑呵呵的吆喝著招攬生意,雖然聲音不免略有些沙啞。

在夜色的掩護下,三三兩兩在酒案邊探討著大小長短計程車族子弟,也不免聲音高了起來,然後便是發出一陣陣的笑聲……

斐潛左看看,右看看,走走停停,就像是地主老財在逛著自己菜園子。

『記一下。』斐潛忽然輕聲對跟在身邊的黃旭說道,『回去通知一聲,入夜之後,巡邏的次數再增加一些。有些小偷。』

黃旭目光一凝,『要去抓麼?』

斐潛搖搖頭,說道,『你不用去,讓個護衛去通知市坊力士便可……』

黃旭點了點頭,然後給了跟在後面的護衛一個眼色。

護衛會意,微微頷首,便是往後走了兩步,去找市坊力士去了。

斐潛繼續往前緩緩而行,看到一個人以一種彆扭的姿態走過,同時還在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呵呵,茅廁的標識要再醒目一點……』斐潛笑了笑,略微回頭望了望,『你看方才那個快被憋得哭出來,應該是在找茅廁……估計等下若是找不到,就會冒著被罰款可能,找個角落解決了……』

黃旭恍然道:『我就說方才那個男的,走路卻像是個女子,還扭著走……』

斐潛笑了笑。

後世逛商場,或是在旅遊景點,見到那些找不到廁所,不得不扭著走,扶著牆挪的人多了。

有些東西能裝,能藏,能憋著,而有些東西裝了藏了憋了,就難受了……

這裝著的,不僅僅是屎尿。

就像是在某些窮人的印象當中,富人階級永遠都是貴族般的紳士,皇家版的禮儀,其實這些東西都是被刻意塑造出來,並且展示在窮人面前的。

比如那些『禮』。

孔老夫子其實也放屁,拉尿,便秘的時候也難受,餓肚子的時候也嗷嗷叫,但是當他坐在席面上的時候,卻表示自己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凡進食之禮,左餚右被,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膾炙處外,疏醬處內,蔥片處右,酒漿處右。以脯俗置者,左朐右末』……

單單看一個宴會,當然會被孔夫子這一整套的『禮』所驚詫,可是若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陪著,就會發現在光鮮亮麗的宴會之後,孔夫子肚子也會叫,拉屎也會臭。

若是斐潛提前通知,那麼想必青龍寺這裡就會是一片祥和,既不會有小販的嘈雜,也不會有醉酒計程車子,人人都衣衫整齊,各個都是溫文爾雅。

一片都是彬彬有禮。

但是裝出來的,有意思麼?

在黑暗的掩護之下呈現出來的這些,才是真實的。

有賺辛苦的小攤販,有賣勞力的伙伕,有偷盜的小賊,有岸然計程車子,形形色色的人,卸下了偽裝,顯露出自己。

就比如說斐潛交待黃旭要去注意的兩條小事,若是斐潛不親自來看一眼,會有人給斐潛彙報麼?

小偷什麼時候沒有?春秋戰國時期四君子還特意僱傭小偷呢,稱之為奇人門客。被偷了還能怪誰?就算是在後世有攝像頭,有所謂天網,丟了東西也同樣不好找回,更何況是在當下?

負責集市的小吏和市坊力士會在意這些麼?會去管那個被偷了錢的攤販主後續的生活麼?會在意那個倒黴蛋家裡還會不會有人要吃飯麼?更何況負責集市的小吏和市坊力士其中也有很多隻是混口飯吃的,並沒有太多的雄心壯志,管這麼多,上報了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又比如茅廁。

官吏士子有地方更衣,誰管百姓有沒有地方解手?說不得還有些傢伙琢磨著,少建幾個茅廁,才能用罰款創造收入。專門在陰暗之處盯著,既不提醒也不指點,就等著懵懂的百姓犯錯,然後跳將出來,將寫著驃騎大將軍斐潛下發的律令牌子高高舉起,『我這是依法行事!看看!這是驃騎大將軍頒發的律法!你敢不從?是要抗法麼?』

光明之下,就是黑暗。

斐潛一個人是無法驅逐所有的黑暗,就算是將他全身上下都化為蠟燭,依舊不可能。

斐潛當下看到了一些問題,解決了一些問題,但是更重要的是找人去研究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問題,以及怎樣預防下一次同樣的問題……

斐潛離開了青龍寺,找到了在外面等待的龐統,然後騎著馬,踢踢踏踏的轉上了在在龍首塬的一個高坡上,又是停了下來,回頭眺望著青龍寺。

龐統沒有跟著斐潛一起進去,並不是龐統不想去,主要是因為龐統經常『拋頭露面』,普通人對於龐統很熟悉,另外一個方面是龐統的體型特徵太明顯了,在這個普遍都是偏瘦的漢代,一個油光錚亮的胖子,即便是面板黑一些,但是也像是黑珍珠一樣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遠處,是青龍寺燈火,而更遠之處,則是長安城的璀璨。

夜色當中,斐潛感覺自己既融合,又抽離。這一片大地,似乎從上古時期就已經是存在了,而這個城市,還有周邊的一切,卻是自己在這一段時間裡面建造出來的……

長安城和青龍寺的燈火,照耀了夜空。

自己依稀記得,後世從太空之中往下看,在那些黑夜當中的燈火明亮等級,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文明的等級。

斐潛久久的注視著眼前的一切,看著千年的文明,看著歷史的沉澱,看著古老和現代的相互融合,看著文明的燈光在映照著四方,不由得心潮起伏,多少有些感喟而生。自己這一條在時間長河當中躍起的魚,逆流千年,然後幾番經營,諸多大戰,也曾直面生死別離,此時此刻回想起來,那一幅幅的畫面在眼前掠過,不由得感覺眼眶有些酸楚。

對於任何一個心中還有些華夏情節的人,秦時咸陽,漢唐長安,都是那麼沉甸甸的字眼,當下位於此地,便是如夢如幻的在眼前展開,怎能不生感懷?

悠悠千古。

千古悠悠。

自己在不知不覺當中,從一個小小的胸無大志的普通職員,已經變到了或許讓自己都有些陌生的驃騎大將軍,從小學的懵懂,初中的叛逆,高中的青澀,大學的胡鬧,出社會的奮鬥和掙扎,如今想來,就像是一張張褪色的照片,又像是一場場已經淡忘的夢境。

龐統站在身側,斜眼瞄了一下斐潛,開口沉聲說道,『主公,這蒼穹清朗,夜風蕭瑟……』

『說人話。』斐潛斜眼看了回去。

『哈,我說啊,大將軍,你站在這裡沉吟許久,可是有什麼佳句良賦不成?』龐統哈哈嘿嘿的笑了幾聲,『還是說在擔心後日慶典之事麼?』

『佳句?比如大風吹什麼的?』斐潛也是哈哈笑了笑,然後微微嘆息了一聲,給出了一個龐統都有些意料之外的答案,『我在看這些百姓……你說這些百姓,是真的替我在開心?還是覺得因為有這麼一個多賺點錢的機會而開心?』

龐統一愣。顯然,這個問題在官面上,當然是要說百姓為斐潛晉升驃騎大將軍而開心高興,但是就像是斐潛方才所言,若是不說官面上的話,而是『說人話』呢?

百姓都懂得『驃騎大將軍』的意義麼?

還是說斐潛獲得了這個『驃騎大將軍』的頭銜之後,這些普通的百姓就能多吃一碗飯?還是能多一年壽命之類的?

那麼百姓高興的緣由,也就並非是斐潛的晉升……

或者說,百姓並不是那麼純粹的為了斐潛的晉升而開心。

斐潛忽然想起他在後世當中,在某本書當中見過的一句話,『群眾從未渴求過真理,他們對不合口味的證據視而不見。假如謬誤對他們有誘惑力,他們更願意崇拜謬誤。誰向他們提供幻覺,誰就可以輕易地成為他們的主人;誰摧毀他們的幻覺,誰就會成為他們的犧牲品……』

那麼現在的這些,是不是斐潛給他們提供出來的一種『幻覺』呢?大漢盛世的幻覺,天下靖平的幻覺,以及戰爭遠去繁榮永恆的幻覺?

斐潛仰頭看天,任憑星光和燈火在他的臉上形成了一些斑駁的顏色,卻也讓他的眉眼鬚髮更加的深刻且英挺起來,『若是他們知道了,這驃騎大將軍,只是他們的天子做出來的一場鬧劇,只是朝堂之上的旋渦紛爭,他們會怎麼想?』

龐統嘿嘿笑了笑,『那麼,何必讓他們知曉?我們好好做就是。』

『另外一種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斐潛大笑道。

龐統也是繼續在嘿嘿笑。

斐潛點了點頭,像是對著自己,也像是和龐統說道:『記住啊,記住眼前的這一切。民眾未必需要真相,但是他們需要生活……能讓他們生活得更好,就能帶著他們往前走……我們,只是帶領者,教導者,而不是他們的父母……』

『有時候可能會忘了這一點……會想當然的認為自己是在做為了他們好的事情,但是實際上可能並不是……究竟一件事情是好,還是不好,終究還是要自己下來走一趟,看一眼,才能清楚……』

『哈哈,駕!走了!』

斐潛打馬,向前而行。

龐統也是笑著,跟在了斐潛身後。

一行人往長安的繁華之處而行……

即便是不能解決什麼根本的問題,即便是隻能做出一點點的改變,但是也比高高在上的指揮遙控,甚至自以為是的亂出主意要好很多。

路是一點點走,世界也是一點點改變。

別停下,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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