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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興六年二月中。
驃騎將軍斐潛西羌大捷的獻虜前部抵達了豫州陽城。
隨行的不僅是有大量的西羌戰俘,繳獲的羌人旗幟和武器,還有從西域帶來的一些異國器物,同時還有斐潛向天子劉協敬獻的布匹,紙張,青藁等等……
尚書令荀彧派遣人員前往陽城接待,自己則是進了崇德殿,拜見了天子劉協。
『陛下明鑑……』荀彧一臉正色,聲音沉穩,『如今春耕正忙,各地郡縣大小官吏皆促農桑,不可稍或鬆懈……故而驃騎將軍所謂西羌獻虜之事,當可延之……』
這個理由正當麼?
理由正當。
這個理由有什麼問題麼?
也沒有什麼問題。
陽春時節,這幾個月顯然肯定就是農忙最重的時間,對於以農耕為重的大漢朝堂來說,還有豫州冀州這種平地較多,人口較為密集的地區,能不能做好當下的農耕事項,幾乎決定了未來一年的收入,也會影響到接下來的戰略部署等等諸多繁雜的事項。
可問題是慶典需要豫州所有農夫都放下手中的鋤頭麼?
顯然不需要。
頂多就是許縣周邊的農夫來看熱鬧罷了,甚至有可能因為家中的農活繁重,這些農夫根本就不會來湊這個熱鬧,觀禮的多半是士族子弟。
那麼士族子弟需要耕作麼?
或許也有自己親自耕作的,但是必然也有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延後?』劉協沒有直接叱責,或是發表什麼意見,而是反問道,『先帝之時,耗逾卅年,費錢卌億,方得平復……如今驃騎平靖西羌,用時頗短……荀愛卿,不知其中……可有蹊蹺?』
荀彧抬起頭,飛快的看了一眼劉協。
天子長大了啊,都會提問題來挖著坑了。
荀彧顯然也不傻,『陛下……臣未親臨西羌陣戰,不知真假,若是陛下有疑,可令驃騎細報經過就是……』
『呵呵……』劉協微微笑著,『西羌大捷,西域復通,此等乃大漢不朽之功也,自當舉行大典予以慶賀……且不論其他,單為西羌之地戰死之將士……亦當有所告慰……荀愛卿,莫非朝廷無錢以用?』
這顯然又是一個坑。
荀彧低著頭說道:『如今四海未平,各地災害頻發,地方郡國不納賦稅……朝廷財賦確實緊張……更何況江東為亂,侵蝕徐州,亦當有所準備,一應用度免有些捉襟見肘……』
劉協並沒有理會什麼具體郡國不納賦稅的話題,而是重新扯回了慶典上面,『如今西羌大捷,正可宣揚大漢之威!若是邊地賊子知悉西方既平,又有何膽與大漢爭鋒?若是不辦慶典,一來朝堂上下以為不實,二來邊賊越發猖狂,定然多耗錢糧,平叛時久也……荀愛卿,此間輕重,愛卿敏慧,自當知之。』
荀彧目光微微一動。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
『若是藉此機會,宣告天下,大漢已是,四方平定,眾賊必然心悸,朝堂可得喘息,不必如此四面征討,百姓亦可得以生養……』劉協緩緩的說道,『有大將軍坐鎮青徐,江東賊亦不敢妄動……西羌獻虜慶典,當辦!不僅要辦,還要隆重!如此方可彰顯大漢威儀,震懾叛逆!若是此慶典可動搖其念,即便是依舊頑抗,亦可戰而取之,可謂事半而功倍是也!』
荀彧低著頭,微微嘆了一口氣,『陛下……朝廷財賦窘迫,已是無力操辦此等慶典了……』
『嗯?大漢朝堂……真的是如此窮困?』劉協的臉上掠過了一絲的怒色,『朕雖居於宮中,亦知城中醉仙酒,五萬一罈,供不應求!如今愛卿便說,無錢舉辦慶典?!』
還真敢用沒錢為藉口!
這讓劉協難以控制心中的怒火,有些升騰起來。
之前有那麼幾次,劉協也是要辦一些什麼事情,然後低下大臣一大群的勸,表示什麼國事艱難啊,社稷動盪啊,民不聊生啊,老百姓都沒有吃食了啊,陛下你怎麼還好意思要花這個錢,要花那個錢啊,你是大漢天子啊,你怎麼能不顧百姓死活啊等等。
一開始的時候,劉協以為確實是如此的窘迫。
畢竟之前劉協也過了一段時間的苦日子,知道苦日子不好挨,也明白窘迫到了極致的時候是怎樣的一個境地,所以每次大臣這麼說,劉協便是覺得是不是自己太過分了?要求太高了?要不然再節省一點?
可是連續幾次之後,劉協自然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新年之時,劉協不是派遣了小黃門出宮採買了一些物資麼,賞賜給了宮內的大大小小之人麼?所以劉協也自然借了這個機會了解到了當下許縣之內的一些情況。
特喵的,還真的敢說!
劉協的毛都炸了,心中新仇舊恨一起湧動上來。
『……』荀彧微微低頭,『陛下……可能有所誤會……今年上計,欠缺頗多……』
『「欠缺」?這是何意?』劉協臉頰都有些漲紅起來,大聲問道,『上上之年,多有災害,上年秋收,不是所獲頗豐麼?何來欠缺之言?』
雖然說劉協並沒有管理上計的相關事情,但在年終之時,九卿和太常,還有大司農當中的奏章裡面或多或少的都有提及一些相關的事項,雖然並沒有涉及什麼具體的數值,也不會有具體的數值,但是至少都提及了同一件事情,就是去年的收成整體上來說不錯,應該算是一個豐收之年。
既然各地可以算是風調雨順,那麼財賦收成怎麼又會有所『欠缺』呢?
這受到了災害的年份,財賦上計有所欠缺,而現在豐收了,竟然也是『欠缺』,這種事情真不能多想,一想多了,就難免會讓人覺得有些不寒而慄。
荀彧低頭說道,『自陛下東遷以來,政治清寧,治郡喜安,大將軍東征西討,南征北戰,亦是得擴疆土,掌控七州,各地財賦,亦是年年略增,喜訊頻頻,大漢往日繁華盛景……』
劉協伸手在桌案上拍了一下,打斷了荀彧的話,『朕問愛卿,到底是什麼「欠缺」?!』
『陛下……』荀彧依舊是低著頭,『災年……谷少,而這豐年麼,谷賤啊……』
『谷……谷賤?』劉協歪著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表情,『這……這谷價低,不是好事情麼?』
劉協難以置信的盯著荀彧,『荀愛卿,當年董賊焚燒雒陽,百里無人煙,朕與百官蜷縮於殘垣斷壁之下,荒郊野林之中覓食,谷粟一斗,直千錢,便還有價無市!不得已,三公九卿皆樵採於野,瓦甄石釜之中,以野菜樹根果腹!』
『遷許縣以來,朕三番五令,減免田賦,賑濟災民,開渠復墾,鼓勵農桑,親扶耕犁……又有大將軍設屯田所,收攏流民耕作於內……如此種種,便是為了不再重蹈舊轍,免九卿吃食之苦!亦免朕……朕……牛骨之辱……』劉協咬著牙說道,『如今……如今倒是豐收了,反倒是什麼「欠缺」了?欠缺何處?又是如何欠缺的?荀愛卿,不妨細細說來!』
荀彧既然說了『欠缺』的由頭,當然也就想好了要怎麼回答,當下就不慌不忙的說道:『陛下有所不知……這谷價太賤,亦是傷農啊……』
荀彧微微嘆了一口氣,『微臣原本進殿求見陛下,亦是為了此事……』
在劉協的觀念當中,不管是之前漢靈帝告訴他的,亦或是這些大臣們天天唸叨的,都是說本朝立國、強國之本就是農耕!
農耕就是一切!
農耕高於一切!
如果農夫受到了嚴重傷害,國亂之日也就不遠了。
因此一聽說谷價太低嚴重傷害了農夫,劉協的神情就立時變得極其凝重起來。
荀彧微微抬頭,看了看劉協,然後重新低下頭來,輕聲的解釋起來。『昔日晁公有言,「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如今行水利灌溉田畝之法,既得渠溉,則鹽滷下溼,填淤加肥,故可得高田五倍,下田十倍……』
在漢代大部分人的認知當中,一般來說,一畝地的收成大概是二到三石。一戶平均人數約為五口,如果是種地百畝,並不計其它的額外收入,每年約收糧食是二三百石。
有了新的堆肥術和灌溉法之後,可以增產,尤其是使得原本因為缺水而導致糧食歉收的田畝獲得高產,從二到三石,提升到九到十石,也就是荀彧後面所言『高田五倍,下田十倍』。當然這裡荀彧的高田是按照二石,下田是按照一石來算的。
在這些收成當中,因為漢代食物體系當中缺乏油脂,因此碳水化合物成為最為主要的消耗品,導致每個人的食量都很大,尤其是武將……
因此對於農夫來說,不光是要應付自家人的吃食,還要用這些農作物來上繳田租和算賦,要僱人代役。各地郡縣的勞役種類多多少少,有些農家人力不足,為了不誤耕作,只好以每人若干錢的代價僱人代役。
這樣一來,農家一年的收成就所剩無幾,甚至沒有剩餘。
然後,更為關鍵的地方就來了,除了耕田當中的莊禾之外,其他所有的商品,包括並且不限於種子、耕畜、農具、衣服、鹽鐵等,都是莊園主,亦或是其他計程車族子弟,地方豪強把控的,而這些專案,有時候即便是農夫農婦如何節省,都省不下來。
再加上曹操這幾年又都在打仗……
牛、馬、鐵器、布帛、食鹽等物資都很緊張,自然就非常的昂貴。而且這種昂貴,往往是見風就是雨,見雨就是刀子!稍微有些風雨,這些東西就會變成刀子一刀刀的捅向農婦農婦!這就是士族子弟,地方豪強一直在叫囂著的,不要朝廷指導經濟,需要市場全面開放!
而對於一個普通的農夫農婦來說,他們只有在莊禾收成的時候才有一些多餘的糧食來換取其他的物資,而在莊禾和其他物資之間的價格的極端不合理,又往往會使得農夫不得不低價出賣穀物,高價購買種子、農具和其他必需品,一來一去損失很大。
荀彧講到這裡,就停了下來。
『故而,當下谷賤,便是傷農啊……』荀彧緩緩的說道,『微臣知曉陛下憐憫百姓,心憂萬民,故而令常平、良平、常定三倉,以略高於市價,收購百姓手中糧草,保其收益……故而這公庫之中,確實沒有多少錢財了……』
『這個……』劉協一愣,然後吞了一口唾沫,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在荀彧解釋的過程當中,似乎確實是這麼一個道理,而且荀彧的所作所為好像也沒有什麼問題。
可是劉協心中,總是有些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可是不對勁的究竟是什麼事情呢?
自然是荀彧隱藏起來,沒有進行講述的那些事情。這些隱藏的事情,不是荀彧不知道,而是不能講。
災年的時候,賑災的物資都在士族和豪強手中,減免的賦稅也不會到農夫頭上,穀物價格雖然高,但是地裡也根本沒有多少糧食收成,而等到豐收年,一來一去的剪刀差,又會大量的收割農夫的血肉……
農夫的收入來自於耕種土地獲得的谷粟,谷粟價賤,收入就低,他們就很窮苦。雖然不至於餓死,但很窮,入不敷出,經受不起任何打擊。但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人活在世上,生也好,死也好,來來往往也好,都要錢。
更可怕的是,士族豪強還天天鼓吹要有『孝』道!
不是一般的孝道,而是推行到極致的『孝道』!
父母死了之後,要不離不棄在墳墓邊上守三年孝!而且還要厚葬,沒有請十里八鄉的人吃一頓,沒有好好唱個五天十天的大戲,便是不孝!
沒做到一點,就是不孝,就會被這些站在高處的傢伙指手畫腳,並且引來一大群帶著惡意的閒人和沒有惡意的閒人,一起來享受低賤免費的『道德盛宴』!
只要辱罵這些『不孝』的,不能給父母厚葬的,不能守孝三年不幹活的人,就可以獲得心靈上的高貴,就可以獲取生理上的愉悅!
真沒錢怎麼辦?
笑嘻嘻的鄉紳豪強站了出來,拍著厚厚的肉胸脯,『大孝子!你做得對!要厚葬!不厚葬怎麼能對得起先人!怎麼對得起你祖宗!沒錢沒關係!我借錢給你!你看看你是要把你這地抵押給我,還是把你老婆閨女抵押給我啊,都行!你做主!我不嫌棄!』
一群看熱鬧的不嫌事大,高聲呼喝著,『孝子!大孝子!押上!都押上!』
就像是老舍茶館裡面看到窮苦人家賣閨女,其他喝茶的臉上是帶著笑的。畢竟壓上的是旁人的地旁人的老婆孩子,自己還活得可以,不僅不用抵押田畝妻子,說不得還可以混頓肉吃,美!
官府急政暴虐,甚至某些官吏知法犯法,貪贓枉法,橫徵暴斂,還要農夫要講良心,要尊孝道,於是農夫們就沒有活路了,有的人不得不高息借貸,不得不賣兒賣女,不得不賤賣土地和住宅,來成全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的『良心』和『孝道』!
教化縣!
孝悌郡!
萬民教化,大美郡治,政績高光!
這些還只是表面上的,而深層次的土地兼併,侵吞人口的行為,更是地方士族豪強的慣用手段,更是禁忌,講都不能講,碰都不能碰。
農夫們要活下去,要吃飯,要養活父母妻兒,在土地出賣的情況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依附於土地的購買者,也就是各地的門閥世族富豪們。
大漢王朝一度表示禁止土地買賣,但是實際上門閥世族富豪們有錢有勢,和當地官吏有千絲萬縷的聯絡,農夫不懂法,官吏不舉報,朝廷明晃晃的律法又有何用?
即使查到了,農夫為了活下去,他不敢承認,追查者又能怎麼辦?
之前因為曹老闆需要豫州士族提供大量的物力財力人力來打天下,所以給與了不少優良的政策優待,比如更低的賦稅,更多的商貿優惠,鹽鐵經營的全面放開等等,使得豫州士族大戶在經過了初期的困難之後,而後便是迅速的富裕了起來……
這也當然是為什麼五萬錢一罈的醉仙酒,依舊還能賣到脫銷的原因。
當然這個事情,荀彧也不能說,畢竟豫州和冀州最大的香料進口商行是屬於誰的,大家心中都有數。
曹操征戰四方,也帶來了四方的人口和財富,彙集在豫州這一片的土地上,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繁榮,這些在戰爭當中富裕起來的人,有王公貴族,有門閥世族,有官僚士人,有商賈富豪外,還有軍功階層。
但是唯獨沒有原本在豫州一帶的農夫農婦。
如今,在曹操治下,官吏、士人、商賈,『三位一體』者比比皆是,其中有些人的權勢已經遠遠超過了朝廷的想象。
這些人越有錢,中央朝廷自然就越沒錢。所以荀彧說的賦稅欠缺,公庫無錢,並非是虛言,是真沒有錢。
『荀愛卿……』劉協皺著眉頭,沉吟了良久才問道,『既是如此,便以驃騎之法,以解當下之局,如何?』
荀彧愣了一下,旋即沉聲說道:『此便是微臣前來拜見陛下之由也……大將軍如今於青徐,平復逆亂,不日將定……陛下可稍做靜候,便有佳音而來……屆時再辦慶典,尤為不晚也……』
劉協盯著荀彧,沉吟了半響,最終緩緩的點了點頭,『便依愛卿……』
不依?
不依又能如何?
沒錢,沒人,沒權柄,能辦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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