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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是比較容易的。

難道喜歡一件事情,有錯麼?

同理,難道不喜歡一件事情,有錯麼?

孫權就是這麼想的,這難道有錯麼?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慾望,都有自己喜歡的事情,想要的東西,但是並非所有的慾望之下的那些東西,都能夠光明正大的擺放在桌案上……

更多的時候,就像是眼前的情況。

桌案之下,是一堆低下的頭顱,撅起的屁股。

孫權覺得自己面對著的,不是一個個的人,而是一堆堆的墳。

黑色的頭冠,立在黑色的圓形臀部之前,就像是墓碑立在墳堆的前面。

在這些墳堆之下,埋葬著,或是即將埋葬的,便是孫家的血肉和魂魄。

雖然孫權坐在高位,但是感覺卻被這些『墳墓』團團圍住,然後要往黑暗當中拖去,埋下,直至不見天日。

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

『主公三思啊!』

『主公萬萬不可啊!』

『主公還請收回成命啊!』

『主公此舉無異於勞民傷財禍害江東啊!』

『……』

或是蒼老,或是低沉,或是尖銳的聲音響起,混亂的,重疊的,就像是一波波的浪潮,拍擊在孫權面前的臺階上,撞擊在孫權面前的桌案上。

孫權摸著桌案。在桌案之上,黑漆為底,以紅漆為紋,勾勒出了一個『孫』字篆體。

字紋如血。

在江東刻上這一個『孫』字,孫家花了三代人的時間。

孫堅早年拼了性命,換了個長沙太守,但是在那個時候,長沙地處偏遠,豪強林立,山越橫行,屬於高難度副本,孫堅明面上能控制的區域並不大,即便是到了現在,孫權也沒有辦法完全控制長沙郡,依舊還有一些縣城只是名義上的歸附。

鐵打的縣城,流水的旗幟。

到了孫策的年代,更加的艱辛。

東漢是個看門第的時代,孫家出身寒門,在這些豪強士族眼裡就是鄉下的賤民,所以當孫策笑著給這些豪強們遞煙的時候,這些豪強直接給了孫策一個大嘴巴子,暴脾氣的孫策手起刀落,許多人頭落在地上。

這是孫策的態度,你打我的臉,我就要你的命。

孫策入主江東靠的是武力,屠刀亮起,殺得人頭滾滾,族滅!

孫策開心了。

江東士族不開心了,但攝於孫策的威勢,這些豪強們暫時低頭了,但他們的小動作不會停下來。

孫策隨後被刺。

孫家老大一死,孫家的基業頓時就地動山搖,危如累卵。

而這,就是當時孫權面對的局面。

他接手的江東,不是一份財富,而是一個碩大的燙手山芋,而且這山芋長著嘴,裡面淨是獠牙,一不小心就會被咬掉手,吞掉肉,喪了命。

周瑜、張昭、吳夫人等看出了其中巨大的風險,每個人都極其緊張,甚至來不及再進行什麼權衡和考量,也沒有時間再細細推敲,慢慢篩選,只能是將孫權立刻推上了臺階之上,寶座之前。

偌大的一個火山口,總是要有一個屁股懟下去。

至於孫權的菊花會發生什麼故事,亦或是事故,並沒有多少人關心。

甚至沒給孫權留下多少的哭泣悲傷,亦或是考慮他自己的菊花能不能勝任的時間。

平心而論,作為一國之君即位的時候,若是真有什麼耀眼的業績,雄渾的底氣,那麼在登上位置的時候,一定會有史官專門負責鼓吹一番,但是很遺憾,孫權蹲上火山口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陳壽都只能乾巴巴的寫一段話,只是說孫權之前麼,有當了個縣長,然後舉了茂才,參加了一場戰役。

然後沒了。

縣長的時間有做出什麼傑出的治理工作?舉茂才的才能究竟是那個方面?戰役當中又有什麼特別的攻陷?很顯然,都沒有,或是根本就不值一提。

孫策臨死之前對孫權囑咐,『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聽起來似乎像是孫策對於孫權的推崇,但是實際上,並不是。孫策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給孫權身上塗點油,抹點粉,開個光,告訴大家說孫權還是有些本事的,不是混蛋二愣子,不是孫家隨便選出來糊弄大家的,另外一個方面也是孫策在隱晦的安慰孫權,放輕鬆些,大不了『以保江東』就成了,不需要太大的壓力。

老哥我知道你有多少分量,所以也別惦記孫家的那些仇恨了,算了,能保個孫氏的基業下來就算是你有本事了……

孫策說完了,嚥氣了。

剛剛即位的孫權,瞪著眼,只能妥協。

即便是孫權不喜歡這樣做,也只能如此。

先求活下去,再論其他。

孫權採用了和孫策不一樣的政策,他和豪強士族和解,將大量官位給予了他們的子弟,並且採用了相當有利於世家的政策,也就是世襲領兵制和佔田復客制,前者允許私人武裝合法繼承,後者直接免除了大族田客的徭役、賦稅。

江東士族彈冠相慶,齊齊拜在孫權腳下,高呼主公英明!

這兩項政策在前期給予了孫氏政權巨大的收益,豪強士族主動參與到江東的建設中,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江東頓時從混亂不堪當中恢復過來,欣欣向榮。

就像是當年漢靈帝在黃巾之亂初期,神州大地處處都是烽火,各地告急文書像是雪片一般的飛來,將崇德殿幾近淹沒,黃巾兵眼見著就要席捲全國,然後漢靈帝宣佈解除黨錮,士人重新可以做官,沒過多久頓時大破黃巾,斬首三十萬,堰塞河流,京觀堆滿城下,連死去的張角都可以從棺材裡面拉出來,再砍一次人頭。

同樣,有了錢,有了人,有了糧,孫權似乎直接從出門一條狗升級到了LV999,麻痺屠龍都在手,滿身的神裝。

往日此起彼伏的叛亂沒了。

之前到處劫掠的山越也不再恐怖了。

士族世家豪強大戶一下子也勇敢起來了,大大小小齊上陣,動輒就擄掠山越百人千人而歸,就像是到隨身帶著收款碼,到哪都能刷出錢來。

討伐山越為江東帶來大量的人口,也給孫權帶來了最為直接的力量增長,屯田有民,兵力漸足。

但很顯然,這個政策無異於飲鴆止渴,因為孫權在增加實力的同時,江東士族豪強大戶也在增加,而且還比孫權增加得更多!

時間越久,豪強大族佔據越多的位置,最後朝堂上說話的,就只能剩下這些豪強大族的聲音,一切利益都只會倒向對他們有利的方向。沿著這樣的道路走下去,最終的結果,必然是孫權就像是漢靈帝一樣,被架空,憋屈的死去,最後還附送一個『靈』字。

『孫靈權』?

孫權咬牙。他不喜歡這個結果,也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

老子將來只能是大帝!

孫大帝!

除了上面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比較隱晦的因素。當一個家族當中出現了一個非常傑出的人才之後,對家族之中同年代的,還有族中的未成年人來說,無異於是一場『災難』。

而這樣的『災難』,孫權有兩個,雙黃蛋,雙倍的快樂。

因此孫權要證明自己。

渴望著,期盼著自己不是成為『雙蛋黃』的陪襯,不再是某某人的附贈,而是擁有自己的姓,自己的名,自己的字號!

所以孫權要出征,『御駕親征』!

然後孫權將這個決定一說出來,頓時讓一幫子的江東大臣差點發生群體的側漏事件。

勇武是流在孫家血脈裡的東西,孫堅是,孫策是,甚至老三孫翊也深肖孫策。

孫權甚至有時候很羨慕孫翊,因為孫翊可以肆無忌憚的去彰顯出其武勇,而自己只能穿著深衣,將那顆躁動的心緊緊裹住。

裹得久了,甚至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扭曲了起來,看見這樣的一個個墳包高高隆起,就想要狠狠的將其打得菊花漫天飛!

孫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忍了三息,才緩緩的說道:『今有泰山臧宣高為內應,青州指日可下,諸君為何阻攔於某?』

經過長時間的溝通,再加上朱治在前方的步步逼近,臧霸最終表示願意臣服於孫權,作為內應,只待孫權大軍抵達泰山郡周邊,就立刻『棄暗投明』,居家奉城而投。

張昭沉聲說道:『主公,臧宣高何人也?僅憑一二書信,恐不足為信是也。昔日臧宣高其父戒,為縣獄掾,未從太守令,為太守所惡,收戒詣府,臧宣高將客數十人山中奪之,亡於東海……此等之人目無君上,亦無王法,乃亡命之徒是也!豈可信之乎?』

孫權擺擺手,『張公所言,某亦知之。臧宣高亡命不假,然亦有一事……昔日兗州叛,翕、暉皆叛。後兗州定,二人亡命投臧宣高。曹賊令臧宣高送二人首,宣高拒之……』

孫權環視一週,似乎說給張昭聽的,又像是說給其他人聽的,『臧宣高言,其所以立,乃不為出而求榮者也,曹賊雖後免翕、暉之罪,然時乃曹賊欲與袁本初為爭是也,不得不容之是也。如今袁本初既墮,豈可再容臧宣高乎?』

『如今曹賊欲侵削臧宣高,欲引其子為質,解其兵權……』

孫權笑了笑,『正是如此,方有吾等良機!臧宣高遣人,繞海而行,投至此地,欲與江東共謀大業……』

『諸位!可還有何慮?』

眾人沉默。

孫權說的確實是事實,而且推斷也是合情合理。

曹操之所以會容許臧霸一直在泰山盤踞,並不是因為曹操多麼欣賞臧霸,而是一直以來都沒有辦法將手伸到臧霸的肚子下面去。

最開始的時候,曹操實力不夠,所以對於臧霸這種只願意守土,沒有太大威脅性的自然就不會作為第一目標,而是先解決了陶謙袁術等威脅比較大的,然後沒有過多久,又和袁紹正面碰上了,在戰勝了袁紹之後,又和驃騎將軍東西對立起來,可以說很長時間曹操都沒有時間,或是空間來對付臧霸。

荊州之戰後,隨著斐潛和曹操的關係得到了一定的緩解,當外部威脅減輕的時候,內部矛盾就自然顯得突出了起來……

要知道,曹操治下,可是沒有多少外姓將領長期擁有統兵權,並且還有當地治理權的,在歷史上,張八百之所以名震,固然有孫十萬的功勳,還有曹操在背地裡的壓迫,故意給張八百派遣了一個合不來的作為搭檔,相互監視,從而也證明了曹操的疑心病究竟有多麼重。

最有意思的是驃騎將軍斐潛在關中對著當地豪強大戶下手了……

而且還成功了!

這就很要命了。

在當下,不管是曹操還是孫權,其實都深受地方豪強,士族大戶的困擾。尤其是孫權,對於孫權來說,江東士族就是一直戴在他身上頭上的鐐銬,幾乎是分分秒秒都是在煎熬,做著夢都想要將其打破!

孫權之前一直忍著,一直瞻前顧後,一直猶猶豫豫,不就是覺得如果動手了可能會導致一些不良的後果麼?

而現在,有人成功了。

若是昔日的袁本初是天下楷模,那麼現在的斐子淵就是世間標榜!

所以曹操現在對著臧霸動了心思,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麼?

然後孫權麼……

『取輿圖來!』孫權高聲呼喝道,神采飛揚。

在輿圖之上,已經根據前一段時間的戰役變化,勾勒出的孫權和曹操雙方的兵力對比情況和大體上的佈置。

孫權站到了輿圖之前,伸出手在其上指點著,『如今荊州曹軍以江陵為餌,欲決於江北,都督一日不離,荊州曹軍便是一日不敢妄動!』

『中路,黃公覆逼近曹軍新城,曹軍亦不敢輕離……』

『東路……』孫權說道這一路的時候,略微停頓了一下,手在輿圖上點了點,『朱君理……』

說實話,孫權對於朱治的進度不滿意,非常不滿意。

在周瑜等人的佯攻牽制之下,朱治在東路的進展並不理想,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的緩慢,徐州打了半天,只是打了廣陵附近,連下邳都還沒有攻下來,簡直就是……

一言難盡。

孫權吸了一口氣,然後裝出一臉的笑,現在不是和朱治算賬的時候,『朱君理於東路,穩紮穩打……方有如今絕佳良機……』

『泰山!臧宣高!』

『有兵,有糧,進可攻,退可守!』

『更何況若是泰山一下,便裡應外合,徐州可定!如此,吾等後續可沿河而進,直撲兗州豫州!動搖曹賊根基,攪亂根本,中原必然震動!』

『屆時曹賊南北斷絕往來,東西不能兼顧,三路齊進之下,中原之地盡在吾等之手!』

『營救天子於賊手!匡扶社稷於此刻!』

『諸位!』

『屆時諸位便有除逆賊之功勳,為大漢之良臣!此戰,此功,便可鼎定百世之基業!千秋之傳唱!』

『此等機要之刻,若是某不能親臨一線,這臧宣高若有決斷,難不成書信往來,千里傳送不成?若是因此延誤戰機,致使臧宣高之事功敗垂成,豈不痛惜?!』

孫權一口氣說了一堆,緩緩的環視一週,『亦或是……諸位皆為大賢……若欲代某臨于徐州者,不妨自薦之……』

一顆碩大的豬心咣噹一聲扔在桌案上。

張昭沉默了。因為張昭本身是徐州人,如果說孫權真的能夠拿下徐州,張昭肯定是能得到很不錯的好處的,所以在之前勸一下,也算是看在和江東士族之間的情誼上了,真要讓張昭豁出老命去阻擋,顯然不可能……

張昭如此,張紘也是一樣。

有誰不想著在年老之後,可以衣錦還鄉,再不濟魂歸故土也是好的啊。因此當孫權真的展現出一些可以獲取徐州的希望之後,在張氏二人和江東士族之間的利益聯盟就破裂了。

孫權將目光落在了顧雍身上。

江東士族,多以吳郡為首,而吳郡之中,又是『顧、陸、朱、張』四姓為重。嚴格說起來,朱治不是吳郡人,而是丹陽人,只不過其擔任吳郡太守時間長了,也就成為了其中之一。而真正的吳郡人朱桓,原是寒門,家族不顯,跟著孫權混著,同時孫權也有隱隱想要讓朱桓代替朱治地位的意思。

張允年齡較大,而且偏向於學術派,能力麼,一般。在吳郡四姓之中年歲最大,但是位置最低,原因就是如此。同時張允的這個名頭,很有水分,簡單來說就是花錢買的熱搜,硬生生推上去的,別看像是百萬大V的架子,粉絲其實都是殭屍粉,又喜歡咳丹藥,所以……

至於陸氏,之前受過重挫,現在還不算是恢復,因此陸遜基本上都是當縮頭烏龜一般,既不會主動提出什麼,也不會主動反對什麼,屬於默默的積攢和恢復力量的過程中。

所以現在如果顧雍點頭,這事情基本上就算是成了。

顧雍微微抬眼,和孫權對視了一下,旋即垂下目光,『主公此論,若真依此而行,自然大妙……然有一事,雍所不能解也……』

孫權說道:『講來!』

顧雍溫聲而言,『若是……臧宣高詐降……又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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