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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縣。

尚書檯依舊是沉悶無比,眾多的官吏低著頭,匆匆而行。

郭嘉沉著一張臉,疾步而行,根本就沒有理會旁邊的小吏的點頭哈腰,甚至連多看一眼都沒有。

低下頭行禮的小吏,在看見郭嘉的衣袍在眼前晃過去之後,才慢慢的扭了一點頭,看著郭嘉的背影,嘴角向上抽搐了一下,顯露出有些猙獰的面色,然後才重新恢復了正常,直起身來,又是滿臉堆著謙卑的笑容……

這些小吏出身都一般,基本上來說都是屬於和郭嘉差不多的水平,有的人稍微好一些,有的則是更差,因此他們在背地裡,在低下頭的時候,難免會將自己想象成為郭嘉第二,然後有一天就像是後世裡面的那些『藥神戰神羅剎龍王』一樣,發動下巴之力,氣場全開,然後震懾一片宵小,但是當他們抬起頭來的時候,就不得不再次掛上諂媚的笑,點頭哈腰像一朵菊花隨風搖擺。

郭嘉轉過迴廊,看見荀彧獨坐廳中,便是越發的生氣。

『你瘋了麼?!』

郭嘉幾乎要貼到了荀彧臉上,『你居然去跟主公說什麼春耕?!』

『要不然誰去說?』荀彧不動神色的將郭嘉給推開,『某去還能活,讓旁人去……』

『那也不能你去!』郭嘉揮動著袖子,『誰便叫誰去都行,反正死了就死了,也算是盡職盡責……』

『奉孝。』荀彧看了一眼郭嘉,『慎言。』

『嗯……』郭嘉氣悶悶的坐了下來,『好吧,我收回剛才的話……』

沉默了片刻,荀彧緩緩的說道:『春耕不能拖了……這兩年四處征戰,加上又是雪災,又是旱災,蟲災,即便是富庶之地,產出也不足半數,若是今年……故而無論如何,若是以家國社稷為重,當下便是要全力春耕,以保莊禾……』

郭嘉點著頭,說道:『沒錯!你說的很有道理!非常正確!可是……可是文若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滿朝上下,裡裡外外,林林總總這麼多人,就沒有一個人認識到春耕重要?就沒有一個人覺得要保莊禾?如果都不知道,難道這些人都是傻子麼?如果已經知道,為什麼這些人都不說?!就連……那什麼都不在乎,你在乎幹什麼?!』

荀彧忍不住拍了桌案,『郭奉孝!』

郭嘉縮了縮脖子,怏怏的重新坐了下來,拉達著臉。

遠處山脈,漸漸的退去了冬日的蕭瑟,如今淺綠深黛。

近處庭院,細碎的一兩個綠芽也試探的在枝頭上冒了一點點出來,似乎帶來了一些春天的氣息。

低沉的男中音……

呃,串臺了。

是荀彧的聲音在一旁響起,『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嗨!』郭嘉無言以對,只能是憤憤,卻又憐惜的看了荀彧一眼,然後搖搖頭,閉上眼,再度嘆息了一聲。

良久,郭嘉甩袖子站了起來,『不管了,某要飲酒!飲酒!』

荀彧看著郭嘉搖搖晃晃的走了,看著郭嘉的身影消失在迴廊盡頭,最後也閉上了眼,幾乎是為不可查的嘆了一口氣。

想必自己勸誡曹操注重春耕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的許縣,說不得傳遞到了豫州,冀州,但是最終來找自己的,也僅僅只有郭嘉一人……

大漢啊……

一廳。

一桌。

一人。

荀彧仰著頭,進賢冠上的長帶在風中微微飄著,臉上平靜如水,不悲不喜。

……(╯︵╰)……

長安。

大漢驃騎府。

到了交公糧,呃,交作業的時間。

其實在這個時候,斐潛就會覺得,佈置作業一時爽,然後批改作業麼……

所以後世那些老實,才會乖乖的批改孩子的作業,而那些老溼麼,呵呵,只顧有時間去研討師生戀是不是合法合規,哪裡會有時間管什麼作業?

因為斐潛所佈置的話題,原本就是類似於研討,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因此也就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對錯之分,只要是能說一些道理,並且能夠說得通的,也就算是不錯。

可是當斐潛看到司馬懿交上來的文章之後,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後抬頭看了司馬懿一眼。

司馬懿低著頭,坐得端端正正。

『呵呵……』

斐潛讀完了司馬懿的文章,並沒有立刻發表什麼見解,亦或是對其置評,只是捏在手中,輕輕的拍了一下,然後笑了笑。

因為後世的一些影響,以至於斐潛對於司馬懿的觀感麼,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並且以為司馬懿應該是那種比較頑固計程車族利益維護者,但是現在看來麼,或許有了一點的轉變。

這種轉變,是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斐潛不太清楚,或許只有等一段時間之後,才能比較清楚一些。

斐潛再次看了看司馬懿,然後將司馬懿的文章交給了龐統,『士元不妨誦讀之……』

龐統接過了文章,微微斜眼看了一下司馬懿,然後展將開來,『……臣伏見驃騎時,嘗命臣等以周王為文,撰春秋之變,闡更迭之理,臣愚鈍……』

『挑重點……』斐潛瞄了一眼龐統。

龐統嗯了一聲,然後眼珠子迅速上下活動著,嘴裡快速咕嚕咕嚕過去,然後忽然停住了,睜大了眼,抬頭去看司馬懿。

在場的其他人也跟著龐統將目光投向了司馬懿。

司馬懿雙目低垂,紋風不動。

『嗯咳咳……』龐統清了請嗓子,『……仲尼修書,注寫春秋,論述堯舜,三代間事,甚為備詳。然其少言五德,亦避陰陽鬼神,若五德乃正朔大事,豈無獨明言乎?故臣以為,夏商周三代,並無其說……』

黑胖子的聲音剛落下,便是譁然。

『哦呵……』

『嘶……』

斐潛伸出手示意,讓眾人安靜。

『……春秋之中有云,「十月隕霜殺菽」,又有一說,二月「無冰」,足可見三代之時,時與天合。乃至秦法,以十月為正,勿應天時,唯求其德,不務純道,直求虛名,上則戾於天,下則妄於人,則後又僣亂假窮者眾也,各有所論,不知所從,治亂之跡,不可不辨,維正直道,不可不明。臣之學,愚笨不足以全,唯願引他山之玉也……』

『……華夏正統,可為傳曰,「君子大居正」是也,又可曰「王者大一統」之言,故可知正者,乃正天下之不正,統者,乃合四海之不一也。天下之不正,四海之不一,便如春秋各國,紛亂相爭,民生潦倒,生靈塗炭,是以君子所不忍,秉先賢之志,行荊棘之路,求天下之正,四海之統也!』

『……堯舜之傳,三朝之代,各有其故,或以至公,或以大義,或是平以亂,或是靖八荒,皆得天下之正,合四海於一。故可知,非有德,方行之,乃行之,方有德……』

『……故雖有正名,然無正行,終無可為是也。有居其正,而不能合天下者,東周是也;有統四海,而不得傳其正者,前秦是也。五德始終,生克由人,秦亡漢繼,王賊又生,光武中興,便是重論……』

『……若天有五德,豈可如此兒戲?若天道有常,豈可隨意更改?』

龐統話音剛落,便是鬨然一片,眾人紛紛控制不知自己的八卦之火,熊熊噴噴,嘰嘰喳喳起來。

華夏曆史上的這個五德,似乎看起來簡單的五行五色,實際上卻影響了華夏政治長達千年的變幻,一德對一色,金德對白,木德對青,水德對黑,火德對紅,土德對黃。五行相生相剋,終而復始,天道輪迴。

然後每一個稱王稱帝,或是企圖稱王稱帝的人,都會先宣稱自己,或是自己統帥的這些人是一種可以剋制舊朝的新『德』,甚至還沒有成功的時候,就迫不及待的改換了顏色,進行所謂的『顏色革命』。

周是火德,秦始皇就說自己是水德,而水德相應的顏色就是黑色,所以整個大秦帝國就成了『駭客帝國』。

龐統的聲音依舊在繼續……

『若五德之說可真,則前秦用之切矣。色尚黑,旄旌節旗,處處皆黑,改年始,朝賀皆冰雪,十月方為正,數以六為紀,符冠皆六寸,輿六尺,步六尺,乘六馬,真所謂無不以六,無處不黑,然則如何?一統天下,一十五年,便是天下大亂,道德盡喪。色尚不足黑乎?法尚不足六乎?』

斐潛忽然覺得有些想笑,若是後世那些只會喊六六六的鹹魚,怕是在秦朝能混得挺好……

『五德始終說』的起點,然後說是黃帝,然後那個時候開始,其後的夏、商、周、秦分別為木、金、火、水,按照這樣『有規律的五德輪換』,按照道理來說,漢朝革了秦朝的命,那麼是土克水,漢朝應該是土德才對。可劉邦卻自認為黑帝,沒土德,是水德,所以制度服色依舊沿用秦朝舊制。而漢朝官方正式承認土德,是在百年之後的漢武帝才得以實現……

然後大漢變成了一片黃色。

然後大漢啥都用五,五銖錢,就連官印上面的字,也是五個字最多。

算起來,漢武帝革了他老爺子,他祖宗的命?

到了西漢末年,王莽篡位,搞了一個新朝出來。由於他是和平革命,透過讓人禪讓的方式得來的帝位,跟以往暴力革命的方式不一樣,所以『五德始終說』對他而言就有一些相對困難了。

但這並沒有難住王莽,他當黃門侍郎時的同事劉歆,為他創造性地提出了個『五德相生』的理論,即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從此,五德就即可克,又可以生,亦或是不生不克,反正上面大大的寫著『五德』二字,然後在不引人注意的邊角旮旯,則是出現了一行小字,『以上解釋權歸……』

既然王莽用五德說事,那劉秀也不客氣,就順勢利用了這一點,來做光復大漢的事業招牌,表示說王莽的金,是九陰虛金,劉秀他自己的火,是天罡真火……

好吧,這個是蜀山的說法。反正最終劉秀成了火德皇帝,整個大漢天下的顏色又變成了紅色。

漢朝一會兒水德,一會兒土德,一會兒又火德,更加表明了這種所謂的『五德』解釋,其實完全都是操控在人類的手上,而非什麼天意。

然後到了黃巾起義,按理說這是暴力革命,按照五行相剋的理論,應該是水德,色尚黑,口號應該喊『紅天當死,黑天當立』,可張角沒多少文化,他覺得黃天更有氣勢,所以他要建立一個Yellow的世界。當時的革命綱領《太平經》提出,『東漢是火德王,漢運衰,代漢而興者當為土德。』起義頭目張角自稱『黃天』,以示將承漢祚而王天下。但很不幸的是,他的大黃朝並沒有建立起來,反倒是到了曹丕的年代,才實現了張角的遺願,採用了所謂的土德,改了世界一片黃……

然後也沒堅持多久。

所以說,曹丕和張角是一夥的?

嗯,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畢竟似乎看起來都是一樣的蠢,一樣的急不可耐,一樣的毫無章法……

『……夏替炎黃,因其德衰乎?炎黃若無德,何能稱聖?又有東周以繼西周,春秋各國紛亂,晉又分三,終秦一統天下,蓋因秦親於周乎,逆於周乎?乃順德乎,乃逆克乎?夫自古王者之興,必有盛德以受天命,或其功澤被於生民,或累世積漸而成王業,豈偏名於一德哉?』

龐統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司馬懿,然後唸完了最後一句,『故,五德始終,乃謬論之!』

……Σ(゚д゚lll)……

冀州。

鄴城。

新年過後,官署也漸漸的解除了官印封存,開始正式上班。

作為冀州首要的乾飯人,打工魂的崔琰,當然不可能說只是待在自己的家中逍遙躺平,必須作為官吏的代表,努力的去工作……

至少表面上應該是這樣。

畢竟現在冀州上下有很多的地方,因為之前的事情,官吏大幅度的減少,以至於整個的政事幾乎都是停滯的狀態,不論是民生還是水利,訴訟還是刑罰,一切就像是電腦裡面的行程被掛起。

因此鄴城官署裡面的事務更顯得繁雜……

然而崔琰依舊是平穩氣場,有條不紊,在摸了一天的魚,錯了,是奮鬥了一天之後,崔琰便是準時準點,按時下班,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崔公!』

慄攀微微提著自己長袍,疾步而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眉飛色舞,『崔公!大喜,大喜啊!』

崔琰咳嗽了一聲,略微表示了一些自己對於慄攀如此行為跳脫的不滿,然後看了慄攀一眼,眼眸之中微微閃過了一點異色,說道:『何喜之有?』

慄攀沒有注意到崔琰的變化,他只是沉浸在喜悅當中,左右看了看,然後強壓著興奮,伸長了腦袋,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曹公……下令……春耕……』

對於慄攀等人來說,之前曹操給與的壓力,自然相當的大,而且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他們與那些被抓被殺的大戶也有一些往來,這要是被說成謀逆分子,冤屈不冤屈?現在曹操釋出詔令說要各地抓緊春耕,暫休牢獄,那麼其實也就代表著一場風波就暫且停歇,大家都可以緩一口氣了……

曹操慫了!

原本大殺特殺,以一挑五的傢伙慫了!

他退回去了,咱們的泉水保住了!

呃,反正大概就是類似這樣。

這對於冀州上下計程車族大戶來說,自然是一件好事,喜事。

『崔公……』慄攀微微咬著牙,臉頰旁邊的肌肉跳動了兩下,『如今既然……春耕之事……是否可以……』

崔琰沉思了一下,搖了搖頭。

慄攀微微睜大了眼睛。

崔琰說道:『非不敢也,乃不可也。想必敦促春耕,非曹公本願,若是……豈不是正落其下懷?』

慄攀點了點頭,卻又皺眉說道:『若是……』

崔琰淡淡一笑,說道:『詩有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這首詩大家都很熟悉,至少算是士族子弟的基本功,若是說出來還有人不知道出自於何處,講的是什麼事情,恐怕立刻就會被人扔到一邊,順帶遞過去幾塊泥巴。

『崔公之意……』慄攀眼眸當中,閃著一些陰毒的色彩。

崔琰笑了笑,說道,『……「人亦有言,柔則茹之,剛則吐之。維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禦」……故而,明白了?』

慄攀連連點頭,帶著滿臉的佩服之色,『明白了!明白了!某這就去辦!這就去辦!』

崔琰微微點頭,然後看著慄攀走遠,臉上的笑容便是漸漸的凝結起來。

自己也才剛剛接到了訊息,而慄攀便是後腳就到,說明慄攀的訊息渠道……

這倒是有些意思。

看起來,即便是自己如此作為,依舊是還有人並沒有將自己視為冀州領袖!

這群鼠目寸光的傢伙!

崔琰心中不免有些憤憤,但是臉上笑容依舊。

『早晚……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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