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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
翻開這本經一看,看久了,也就明白實際上經本身不難,難的是念經人。
江東的經,顯然也不好念。
太興四年句章的叛亂,似乎並沒有影響到吳郡之中來。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這樣。
人們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富貴之人逍遙自在,貧困之人苦苦爭命,一切似乎都和平日裡面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
在吳郡東門水關之外的一處普通酒肆之中,便是依舊有人聲喧囂,酒肉飄香。
這一間酒肆其實並不怎樣,既沒有像樣子的店面,也沒有什麼精緻的桌案坐席,唯一可以稱道的,便是給的量實在,不管是魚肉還是酒水,價低量大管飽。
於是乎來酒肆喝酒吃飯的,便和那些士族子弟無關,基本上來說都是些粗俗漢子,兵卒小吏。
今天有人請客。
算是包場了。
包場的是張地峁,這一帶算是有些名頭的遊俠。
來的,自然也都是一些平日在這一帶廝混的閒漢……
漢人請客都很豪爽,要是隻是擺出巴掌大的小碗,然後弄些醃蘿蔔酸白菜來糊弄人,怕不是被街坊四鄰直接笑話死。
肉麼,牛羊較貴,也量少,一般人也吃不起,但是一大鍋的羊肉湯便是基礎了,再加上新鮮的河魚,鮮蹦活跳的殺了,當即扔進鍋中去,魚羊一搭配,便是怎生『鮮』味了得,再加上渾濁的米酒,大碗倒上,吃得豪邁,喝得淋漓。
周邊坐著的又是同樣的身份,都是在這一帶泥水當中打滾掙口飯吃的倒黴漢子,自然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自在的地方,大呼小叫的越喝大夥便是興致越高,眼看得就快要到了掌燈時分了。
說起來,今天請客的張地峁,這錢也著實是花的爽利,不管是吃多少,大木盤子裝著菜,只要覺得少了,招呼一聲,便是有新的加上來,酒水也是一罈罈的開,就沒有斷過。
一般的普通百姓,自然不是天天都能吃肉喝酒的,大家都是捱苦捱得久了,今日撈著了,也就沒人打算客氣,相互之間舉著酒杯拼酒的,只顧埋頭狂吃的,不一而同,人來人往,沸反盈天,大家口口聲聲,都是在誇張地峁仗義,稱讚他的豪爽,可是說到了後面,就漸漸的變成了羨慕了。
都是鄉里鄉親的,有誰不知道張地峁原來只不過是個有上頓便是沒了下頓的遊俠浪蕩子,說好聽一些叫做行俠仗義,實際上就是混日子。
前幾年張地峁的慘淡模樣,大夥兒也不是沒見過,有時見其餓得頭昏眼花臉色發青,多少也打發些剩飯剩菜,兩三個炊餅給他度日……
可是沒想到這一段時間,張地峁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給抖起來了。
大夥兒猜測麼,多半是張地峁碰見了什麼貴人,多少給提攜起來了。反正這年頭,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例子也不少見,就像是當年來江東的孫氏,不是傳言也不過是個賊子出身麼,可現在人家便是江東之主了,這又有誰能想得到?
肉吃到肚子裡,酒流到了血液中,慫人也有了三分的膽色。張地峁是發達了,也算是仗義豪爽,結結實實請了一頓,但是不管怎麼說,請客也不是白請的,吃酒肉也不是白吃的,想必是張地峁有些什麼事情……
可問題是什麼事?
反正大家都是一條爛命,苦苦掙扎著活著,若是這一次能夠藉著機會膀上了貴人,那麼說什麼也要硬湊上去。就算是走私財貨,打雜市坊,搶奪地盤,說幹也就幹了!看著張地峁如今富貴模樣,有誰不羨慕?自家一條賤命,又有什麼好顧惜的?若是能多少搞些錢財來,至少還可以逍遙幾日!
大家都揣著要好好巴結一下張地峁,然後打探些風頭的心思,卻沒想到張地峁在門前招呼了一段時間客人之後,便是消失了。有人見到說是張地峁似乎是見了什麼人,另尋了一個房間在關門吃酒……
有些人試探的過去,卻被些面生的漢子給攔了回去。那些面生的漢子,看起來就是不好相與的,口氣生硬冰冷,就像是人人都欠了他幾百吊錢,說話都是將手揣在懷裡,顯然是握著兵刃……
有些邪門。
捉摸不透的眾人,只好回過頭來繼續喝酒,一邊胡吃海塞,一邊猜測張地峁背後貴人究竟是誰,當下會面的又是什麼人物……
『……某料想著,張哥背後,說不得便是哪位大戶,亦或是四大家內的人,要不然怎生如此闊氣,讓張哥如此排場?』
『少來了,這四大家裡面的人,看著我們就跟看一灘爛泥似的,哪裡會來找我們?更何況只要那些傢伙一開口,那個不是緊巴巴的就湊上去,哪裡便是輪到我們?』
『說的也是……』
『要不成便是軍中哪位將主?這水門左近,少不得軍中物資運輸來往,這手頭上略松得一鬆,便是山一般的糧草,水一般的錢財!』
『你想倒也真美,即便是這些錢財糧草,能落得你頭上?頂多也就是買點苦力,轉運一二而已,要不然找我們這些只有一把氣力,兩袖空空的苦漢子幹什麼?』
『哎!多半就是了……不過若是能落點酒肉,多少貼補些飯食錢,也就成了,反正給誰幹活不都是幹活麼,也是沒差!』
『別瞎猜了,等張哥出來罷……他陪的客人,定然是那貴人心腹……』
一幫子人相互雜七雜八的議論著,過得了片刻,便有人低聲叫了一句:『張哥來了!張哥來了!』
眾人不由得都停下了手,轉頭看去,便見到張地峁大步前來,臉上紅紅的,血氣十足,頭上也似乎都掛著汗,亮晶晶的抖動著,不知道是因為喝多了酒氣湧動上來所致,還是因為什麼其他的原因……
張地峁大步走到廳堂當中,目光炯炯,掃視周遭一圈。大堂之內,院子內外,人人都迎著他的目光,滿眼熱切。
就像是貓看到了魚,狗看到了肉,奧特曼看見了小怪獸。
或許是因為這些人熱切的目光,終於讓張地峁下定了決心一般,咳嗽了一聲,便是大聲開口說道:『各位弟兄!今日這酒,吃得可還是痛快麼?』
眾人頓時爆發出一陣鬨笑,有人高呼著:『痛快!如何不痛快?謝張哥款待,謝張哥酒肉!』
『謝張哥!』
『謝酒肉……』
亂糟糟的也是有不少人附和著。
張地峁也是哈哈了兩聲,咧著嘴,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等到聲浪漸漸下來了,便是目光轉動,沉聲說道,『今日酒吃得痛快,明日呢?在下也不是掃各位的興致,只是想問問,諸位這輩子,能吃幾次酒肉?又想吃幾次,能吃幾次?!你們甘心麼?甘願麼?!』
滿室滿院子之中,原本嘈雜紛亂,可是張地峁這幾句問話一出,漸漸的就變成了死寂。
被酒水灌得發紅的眼珠子瞪著,氣息漸漸的沉重了起來。
那些原本隱藏在胸中的憤懣,雖然被歲月一再的摧殘,似乎已經是被潑滅得連火星都看不見了,即便是他們自己,也經常是自嘲頹廢的口氣,可是骨子裡的東西,在今日的酒水和張地峁的話勾引之下,不知不覺的便是又重新翻騰了起來!
誰甘心天天風裡來雨裡去,泥水當中刨食吃?
又有誰願意天天被當成豬狗一般呼來喝去,成天接著殘羹冷菜過日子?
他們想要選擇,可是他們從來就沒有機會給他們選擇。
這世道,有時候大夥兒看得多了,遇到的多了,便是麻木了,以為都是如此,就是如此,即便是被人輕視嘲笑,即便是到最後連自己都覺得自家落到這個地步,便不是自己懶散,便是自家的爹孃懶散!
那些士族大戶聰明,勤奮,懂得節儉,知曉儲備,所以士族大戶祖祖輩輩積累下來了財富!那些士族大戶都是如此!所以他們是人上人!
而自己呢,因為懶,所以窮,因為窮,所以更懶,因此他們就一輩子這樣,然後下輩子還是這樣……
可真的,就是如此麼?
張地峁抬腳踹翻了桌案,碗兒碟兒都跳起來,落在了地上,沾染出一大片的汙漬,就像是潑灑上去的血。
『某不甘心!某不甘願!』
『某也要天天喝酒,天天吃肉!』
『這樣的日子,你們想不想,要不要?!』
張地峁這幾聲吼,使得在場中人,恍惚覺得彷彿什麼東西在五臟六腑之中震動起來了一樣,然後血管便是碰碰直跳,然後這東西就像是活了過來,在體內翻滾著,就想要破開胸膛冒出頭來一樣!
場中一些人已經喘著粗氣站了起來,不過還有人反應得快些,惶然起身:『張……張大哥,你這是要做什麼?不會是……不會是想要叛亂罷?』
叛亂二字一出,便是讓一些人血氣頓時降了下來。
說一千道一萬,若是光喊喊口號,這些人倒也不差,但是真要讓他們當下就是作亂,就算是別的地方不調集兵卒來,便是城中的那些郡兵,也不是他們這些地痞閒漢遊俠浪蕩子所能夠抗得住的……
張地峁就算是再義氣,酒肉再香,大夥兒即便是再委屈,再辛苦,有些事情還是想都不能想,更不能去做的。
看到有人起身想走,張地峁便是哈哈一笑,然後擺了擺手說道:『你們太瞧得起某了!就某這樣的一個小人物,怎麼敢幹叛逆之事?只不過是有貴人願意給一場富貴!可是這富貴也不是白白就能到手,說不得也要舍些血肉去奪!去爭!張某不遠獨享這等好處,招呼各位一聲,也算是還了往日情誼!諸位若不想要吃這酒肉,某自家也吃得下來!各位願意留下的就留下,要去的便自去,某就不送了!』
這番話一出,大夥兒頓時就有些半信半疑,就連偷偷往外走的,不由得也收回了腿。
原先張地峁遮掩著,不肯說實話,當下終於承認他背後有個貴人,倒也符合眾人對於他的推測,只是這『一場富貴』究竟是什麼,能不能值得去搏一搏?
在場眾人左右看看,然後有人高聲說道:『張大哥,究竟是什麼事,你便爽爽快快說罷!若是可以做得,兄弟們也不含糊,定然任張大哥驅使,若是實在做不成,張大哥也莫怪兄弟們不講義氣……』
張地峁用手一指,沒好氣的說道:『王二賴子是吧?別他娘縮在人後面了,就你哪個雞公嗓子,有誰記不住?出來,出來!』
人群一分,然後有個傢伙擠眉弄眼的往前站了兩步,『張大哥直說罷!到底什麼事?』
張地峁將手擺了擺,頓時有人走了出去,站在了門外。
『別看了,想走的現在就可以走,不攔著……』張地峁說道,『要是聽完了,又想走的……可就是破壞了規矩……』
眾人左右看看,大部分人都沒動。
而個別人看見大部分人都沒走,就也沒動。
『謝各位賞張某的臉……』張地峁嘿了一聲,說道,『……貴人,貴人也是人!是人麼,自然有恩人,也有仇人!今天晚上,便有貴人仇人的船隊會到水門之處……只要各位幹掉了貴人的仇人,那麼自然就有貴人給的好處!』
眾人聽了,便是左右看了看,並沒有因為張地峁說的是殺人的勾當就心驚膽戰。
這年頭,命如草芥。
『那麼,為什麼貴人會找我們,呃,不是,要找張大哥……』
張地峁一瞪眼,『你傻啊!水門這一帶,那個人有我們熟悉?那條水深,那邊水淺,那邊草多,那邊林密,真以為什麼人都能做?貴人是要仇人死,但是又不能死的太招搖!要不然哪裡輪得到我們?!』
張地峁說的口沫橫飛,『夜裡來船,定然不能進水門,便是泊停在外,只要稍微動些手腳……反正夜間失足落水的人年年都有,總不能都算是我們的頭上罷?!』
『這事情……』王二賴子眼珠轉了轉,『這事情,張大哥手低下幾個就能做了罷,又何必找我們……』
張地峁哼了一聲,說道:『廢話!某當然能做,但是貴人的仇人,自然也是貴人……若有些動靜,水門上的兵卒定然下來,所以先要有些人將水門兵卒引開……』
明白了。
『鬧事麼……這活計我熟……』王二賴子哈哈笑了笑,然後說道,『張大哥,容小弟多嘴問一句,這貴人……究竟是誰?』
張地峁哼了一聲,『不是某遮掩,而是你們知道得越少,便是越好!王二賴子你要是真想知道,你過來,我單獨告訴你!』
王二賴子雙手連連擺動,『算了,算了,便是饒了小弟罷!』
張地峁嘿嘿笑了兩聲,然後轉頭看著眾人,『怎麼樣?幹不幹?你們做的都是些輕的,累活髒活都還是某乾的!醜話說在前面,這事情也有危險,不願意做的,委屈委屈,就在這裡待一夜,等天亮了愛去哪裡去哪裡……願意做的,就要聽某吩咐!該動手就要動手!別到時候尿了褲子沒了卵子!』
『要想富貴,便是拿命搏!』
張地峁低聲喝道,便是激得眾人心中齊齊一跳!
這下就全明白了,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吳郡之中,貴人和貴人之間的爭鬥,他們也並不是一無所知。貴人們之間的鬥爭,臉上笑眯眯,背地裡下黑手的,自然也不再少數,而這一次張地峁請客,便是要召集眾人,充當這一次的黑手。
張地峁原先是遊俠浪蕩子出身,接到這種生意再正常不過了。大漢當下,除了關中驃騎那一片地區因為一些事情導致沒有什麼遊俠之外,大部分的郡縣都有遊俠線上接單,隨時跑腿,送貨代購,各種雜事……
俠,以武犯禁。
若是沒有殺人放火這一檔,能叫做『犯禁』麼?
一漢子突然站了出來,忽忽直喘粗氣,雙眼中帶著血色,『張哥,給多少錢?』
張地峁哈哈一拍手,頓時從後面走來兩人,抬著一個沉重的木箱子,放到了張地峁面前。
張地峁從懷裡摸出了一把鑰匙,然後開啟了鎖頭,將箱子蓋一掀開,頓時金銀之光明晃晃的便是直刺人眼!
在場一片寂靜,只聽得咕嘟嘟吞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啪!』張地峁又將箱子蓋上。
近處的幾人明顯有往前衝的衝動,血色的眼眸碰上了張地峁,然後看到張地峁身後幾人都在摸刀子,猛然間清醒過來,然後臉上的猙獰才變成了討好的笑容……
『分兩撥!一波幹輕活,拿小份的。既不要殺人,也不需和城中兵卒對抗,只需要拿出你們平日裡無賴的本事,去鼓譟生事去!隨便找什麼理由都成,就算是你說他孃的有人玩你騙門不給錢都成!狠狠的鬧一場!砸攤子燒鋪子,反正你們能拿到手的,都算是你們的!不過可別昏頭昏腦撞到城北去!就在城南城東!別怪某沒說清楚!』
『另外一撥,要水性好的,敢動手的,拿大份的!等到城中亂起,水門上兵卒走了,便是聽某號令……搏出一個富貴來!』
在場中人,酒都喝得實在不少,本來就是血氣翻湧,又見到了一大箱子的黃金白銀,再加上又不是什麼叛亂,只是搞些混亂殺幾個人而已……
不算是什麼大事!
而且殺的還是貴人……
想想都有些刺激,什麼時候自己也能親手搞死一個高高在上的貴人了?貴人的血是不是也是紅的?貴人的肉香不香?
『幹了!算我一份!』
『幹他孃的!』
『張哥你吩咐!』
鼓譟鬧事,趁火打劫,那個閒漢敢說自己沒幹過?殺人放火,那個手上沾染的血色的遊俠浪蕩子沒做過?
有什麼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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