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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興四年,十月二十。
一道詔令從許縣頒發而出,罷了夏侯淵將軍頭銜,又去了其原本領著的陳留太守職位,出為河內郡都尉。然後同時加封劉琦為徐州刺史,改劉琮為青州刺史……
青州徐州之地,也不算是偏遠的州郡,雖然談不上什麼繁華,但是也算是正兒八經的高等職位,算是將荊州這一攤子爛事首尾了結,也算是給了劉表身後一個交代。
這一道的詔令,顯然就是出自於曹操的手筆。
曹操回到了許縣之後,除了展示了一番軍事力量,告誡這些蠢蠢欲動的傢伙之後,便是舉重若輕的將荊州的遺留問題化解了。於是乎留在荊州的這些人,就可以一邊高呼著天子聖明,一邊光明正大的拜在了曹操裙子之下。
反正青州和徐州,本身來說曹操的控制力度就不是很強,然後劉琦劉琮兩人,若是能力強,那麼也需要和青州徐州兩個地方的土著先廝殺過一場,若是能力不強,過上三兩年,不是死於非命,就是被撤換,到了那個時候,荊州也就和劉表一家子毫無關係了。
如許安排,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一紙詔書,就將荊州之戰蓋棺定論。
夏侯淵除了二千石之職,出任河內郡都尉,也將夏侯淵這一段時間以來,在和斐潛交戰的過程之中連續失敗,兵卒死傷,此外還生生的廢了一軍等等之事,以及將整體戰役拖得筋疲力盡,府庫空虛的罪過,也就算說遮掩大體上過去了。
許縣之中,除了極個別的幾個人敏銳的察覺到了世態的變化,暗中憂慮之外,大部分的朝堂官吏,士族之地,並沒有太注意斐潛和曹操休戰這一件事情,究竟有多少的內幕,又有多少的利害交易,大多數的普通士族之地只是關心注意在荊州之戰結束之後,荊州之地,以及空出來的那些位置,會不會有些是自己的,會不會影響到各人的升官發財……
憂國憂民者,當然有,但是更多的是普通人。
普通的民眾,普通計程車族。
離得遠,便可以高高站著,指手畫腳以道德來進行譴責旁人,抬高自己,但是如果說事情就在自己身上或是身側,那麼道德是什麼東西?能值幾個錢?
曹操進駐了許縣之後,特別是展示了其軍事力量之後,原本還有些浮躁的人心,須臾之間便是穩定了下來。爛船還有三斤釘,雖然說曹操在和斐潛的對抗之中並不能佔據上風,但是要對付旁人麼……
所以很多人就選擇了暫時的閉嘴。
荊州雖然當下南北之間還有些困頓,南郡的瘟疫也持續困擾,但是隨著氣溫的下降,瘟疫的症狀也在漸漸的減退,發病的人逐漸減少,很多人也就動了心思。
大頭當然算是曹操曹氏夏侯氏的人,但是就算是有一兩個位置空出來,也是香的,這個時候不爭,那麼什麼時候再去爭?等蘿蔔坑都被人佔了之後才著急麼?
一犬吠影,百犬吠聲。
一隻狗吃到了屎,便是一群狗撲上去。
香啊……
雖然不清楚最終這朵荊州之花,將落於誰家,但是歌功頌德總不會錯,於是乎各種花團錦簇的章表就像是流水一般,往朝堂上遞送,若是單看這些表章,便會覺得天子便是聖明君主,曹操便是治世名臣,其餘眾人都是忠心耿耿,天下太平,四海靖安,河偃海清,豐亨豫大,大漢江山似乎可以垂之萬代而不替。
大將軍曹操居功甚偉,收復荊州,靖平地方,簡直就是好的不得了。
至於曹操會不會多給幾個位置出來還不好說,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曹操絕對不會將位置給噁心他自己的人,所以應該怎麼做,還用得著多說麼?
不管將來會怎樣,先搶著吃到嘴再說……
再加上大漢的訊息,有時候也顯得很閉塞。
對於在那些聽不見慘叫聲,看不見刀槍血色的地方來說,戰場之上的紛爭,其實很遙遠。
這些已經享受了大漢優待上百年的豫州士族子弟,哪怕僅僅只是旁支寒門,都有自己的一份自傲,一份自詡,一份藐視一切的氣概。
勞資可是拿過綠卡的!
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豫州曾經是大漢繁盛之州,天下文化鼎盛之地,那麼以後永遠都是,至於其他地方麼,之前成不了氣候,將來也不會有什麼氣候,就算是一時猖狂,也定然是無法長久。
此前荊州河洛危急,戰事變化劇烈,起起伏伏變化不定,大家自然就議論紛紛,興致勃勃。現在曹操和斐潛表面上又不打了,頓時也就讓眾人失去了興致,尤其是發現自家手中的財富似乎縮水了好多,在滿心疑惑之餘,也就更多的將目光投向瞭如何才能攝取更多的錢財上。
至於其他,便是到時候在說罷!
可惜問題不是不想它,然後就能夠自己消失的……
如今大漢的行政中心,已經不是那幾個光鮮亮麗的大殿,也不在皇宮之中,而是在兩個尚書檯,一個在長安,另外一個就是在大將軍府內。
荀彧雖然只是掛了一個尚書令的職位,卻是實權,幾乎所有的政務,沒有經過荀彧這裡批准,就無法執行,即便是天子說了一些什麼,想要做一些什麼,沒有荀彧點頭,便是如同放屁一樣,頂多有些氣味,然後很快就消散無蹤。
荀彧就是曹操留在許縣的影子。
現在曹操回來了,影子自然就跟在了曹操身邊。
曹操大權獨攬,雖然他打著尊崇天子的旗號,卻未曾改變其獨裁乾坤的政治體系,甚至是因此和天子劉協發生了劇烈的衝突,也沒有輕易放手。
大將軍府,明堂之中。
之所以叫做明堂,是因為明堂之內,四下都沒什麼遮擋。除了立柱之外,便是以紗幔或是竹簾間隔,夏日放上冰盆,冬日加上炭盆。特意如此佈置,就是了展現為政者公正廉潔,光明正大,無事不可對人言。
可惜黑暗永遠都是伴隨著光明而生。
明堂之中,陰謀最多。
曹操一身錦袍,坐在正中,玉佩綬帶,氣度非凡,氣色什麼的比起之前自然好了許多。
在曹操下首坐著的,便是荀彧,而在荀彧對面,則是郭嘉。
曹氏夏侯氏之中的人對於郭嘉大體上沒有多少惡意,也並沒有因為郭嘉到了長安之中走了一圈,便對於郭嘉冷嘲熱諷什麼的,當然這一方面是曹操對於郭嘉的信任,另外一方面是郭嘉純粹就是一個謀士,軍師祭酒只是一個頭銜,他既不插手具體政務,也不統領多少兵卒,所以對於夏侯氏曹氏等人來說,基本上沒有威脅。
沒有威脅,又有幫助的人,當然受人歡迎。
曹操看著郭嘉,溫和的笑道:『奉孝這幾日可是好些了?』
前幾天不知道是因長途奔波還是因為感染了風寒,郭嘉生病了,這兩天才算是好了一些。
郭嘉笑了笑,拱拱手說道:『多謝主公關懷,已經是好多了……』雖然話是這麼說,但是實際上郭嘉還沒有完全好。
曹操點了點頭,雖然他也清楚郭嘉身體的情況,但是這一次依舊召了郭嘉前來,是因為除了郭嘉之外,沒有人可以清楚長安的秘密……
財富的秘密。
曹操不喜歡錢。
嚴格來說是曹操對於錢財並沒有太多的概念,因為曹氏家中原本很有錢,並且因為曹操本身是宦官之後,從小的時候就不斷的聽到有人講宦官貪財,以至於曹操也因此承受了許多的非議,這些站在道德高處的評論聲,在曹操幼兒時期留下了深深的痕跡,以至於到了當下,這種從年幼時期帶來影響,也並不能完全消除。
所以曹操並不擅長理財,他也不想管,所有的財務後勤事項,都是荀彧在處理。
問題是荀彧也不清楚為什麼斐潛能賺那麼多的錢,而原本應該富庶的豫州冀州,卻越來越顯得有些錢財不夠,經濟消退……
曹操和荀彧不清楚,或者說,不是非常的清楚,所以他們希望郭嘉能清楚。
至少郭嘉去過長安。
長安。
忍話舊遊新夢,千里之外話長安。
『奉孝?奉孝……』
依稀有些聲音傳了過來,郭嘉愣了一下,然後清醒了過來,微微笑著拱了拱手,『明公請講……』
曹操依舊笑著,點了點頭,說道,『……今日煩惱奉孝先來,便是為了這商貿之事……此次荊州之戰,雖說頗有補益,然終非長久之策……如今軍事民生,處處都需錢財敷用,若是不得進增之法,若是再起戰端,定然又是艱難。天下若是不能早定一日,百姓就是窮苦一分,某與文若商議許久,終是不得驃騎商賈之妙,不明其中財貨之法,且不知奉孝於長安之中,可有所得一二?』
明堂之外的陽光透過紗幔照射進來,懶洋洋的在地上形成了一些光影,然後蠕動著,就像是深沉的一片水,想要將三人的身影都溶化進去,可是三個人的身影晃動著,似乎始終都不能最終融為一體。
郭嘉點了點頭,一時間並沒有立刻說話,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冀州之中,引為健者,依舊不敵於驃騎,蓋因兵甲之故也。驃騎兵甲犀利,若是不尋對策,兵卒以弱矛自是難破堅盾……若是要改進兵甲,錢財便是急用之處,所需非小,動輒百萬千萬計……』荀彧在一旁說道,『一人智短,眾議則長,終須需尋出驃騎生財之法,究竟位於何處……以之為鑑,一來補益自身,二來可做防範……』
『驃騎之下,各地郡縣,皆有農工學士……農學士負責農桑,耕作,工學士負責水利,建築……』郭嘉點了點頭,緩緩的說道,『明公,起初某也並不以之為意……而後方知其中之妙……』
『農學士徹查田畝,工學士清算勞役……』曹操嘆了口氣,說道,『奉孝可是欲言此事?』
郭嘉點頭說道:『若行此策,可增得三成。』
漢代,特別是東漢,隱瞞人口和田畝,已經成為了一種地方慣例。各地郡縣之中雖說每一年都上交的賦稅,但具體是咬緊牙關好不容易才湊齊的,還是說交上來的是小頭,大頭都不見了,實際上朝廷很難搞清楚。
還有勞役。勞動力也是一種價值。下撥錢款修水利,原來是要改良灌溉,增產增收,但是落到實處的時候,又有多少?花的錢一分都不少,效果卻一年比一年差,水利越修越糟糕,道路一天天鋪好了挖開,然後再鋪好,再過幾天再挖開,一座橋可以修個三五年都修不好……
曹操沉吟著。
之前曹操和郭嘉談過一次了,只不過那個時候只是表面上的東西,並沒有涉及一些實質性的問題,而現在郭嘉進一步說了農學士和工學士,那麼就已經深入到了一定的程度,至於是被扎得肉痛,還是爽到飛起,就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
郭嘉依舊是慢慢的說著,迎著曹操灼人的目光,『驃騎之下地雖廣袤,郡縣卻是稀疏,加之先前多有紛亂,三輔之外,政體不全,故而以農工學士行之,可謂當其時也……如今主公冀州豫州,郡縣繁多,若是全數用此法,一則人手不足,二則易生事端……』
曹操緩緩的點了點頭,『奉孝所慮甚是……不知奉孝可有應對之策?』
『不如於荊州且試之?』郭嘉說道。
『荊州?』
曹操一愣,旋即臉上原本略顯的嚴肅的臉色,終於是有了一點點的鬆動……
曹操不是不想要改革,但是害怕牽一髮則動全身,什麼都不做,就會被斐潛拉得越來越遠,想要做一些什麼,又害怕出亂子,故而特意在豫州這裡待著,就是為了穩住場面,而郭嘉的建議剛剛好符合了老曹同學的心理需求。
荊州才剛剛獲取,那麼對於曹操來說,也就算是一塊比較好的試驗田,若是有問題,那麼改回來就是,對於其他地區的影響也不會很大,若是效果好,便是有充足的理由擴散到更多的地方去。
『奉孝此言,中肯持重,或可一試……』老曹同學給予了肯定,然後看荀彧一眼,『某有一問……關中商貿,究竟利於何處?』
曹操說出『商貿』二字的時候,郭嘉飛快的瞄了荀彧一眼。
荀彧坐在一側,宛如一尊雕像,全身上下都是一動不動,似乎連眉毛頭髮都凝固了起來一樣。
郭嘉會意。
郭嘉是後面才來的,他來的時候,曹操和荀彧肯定是已經在明堂之中商議了一段時間了,也肯定出現了一些分歧,所以才特意又召了郭嘉前來。
郭嘉不用多想,就猜測到問題的根源是出在豫州的商貿上……
豫州的商貿,自然就是以潁川為主。曹操覺得斐潛搞商貿能賺錢,那麼他眼下被財政問題逼迫得有些急眼了,當然也就盯上了這一塊肉。
而作為潁川代表人的荀彧,在面臨這樣的情況之下,必然就陷入了要忠誠還是要家族的兩難境地,所以當曹操說商貿之事的時候,他一動不動……
一邊是家族,一邊是主公,怎麼選?
『呵呵……』郭嘉輕輕的笑了兩聲,對於他而言,雖然出身是郭氏,但是和郭氏的聯絡並不深,所以並沒有太多家族方面的考慮,所以看待這個問題的時候,也比荀彧要更加輕鬆一些,『驃騎商貿之法,所重之處,非商賈也,乃器物也……』
曹操微微皺著眉頭,說到:『奉孝詳細說來。』
郭嘉迎著曹操的目光,聲音沉穩,『山東之物,關中盡有,而關中之物,山東卻無,此便是驃騎商貿精要,非商賈之事爾……』
郭嘉的聲音略微低沉了下來,『昔日之時,亦有俯仰乎乾坤,參象乎聖躬,目中夏而佈德,瞰四裔而抗稜。西蕩河源,東澹海漘,北動幽崖,南趯朱垠……而如今,輶車霆激不再,驍騎電騖不存,弦之未能睼禽,轡之未曾得縱……』
『金絲扇,銀縷衣,玉竹紙,玄青墨,何物不於長安出?西域大宛馬,北疆百步弓,川蜀清心茶,關中醉人酒,林林總總,山東皆是趨之若鶩,竟無一物可衡關中……』郭嘉哈哈笑了笑,只不過笑容苦澀無比,『如何不受制於人?故某言之,此非商賈之事,乃器物之別是也。』
一時間,明堂之內都有些暗淡了下來。
三人坐著,就像是變成了三尊雕像,各自轉著各自的想法。
曹操,荀彧,郭嘉,三個人可以說都是大漢當下最為聰明的人物,但是對於斐潛的不按照常理拍出來的牌面,依舊是頭疼不已,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這種超出了一般商貿的概念,有些類似於文化侵襲的模式,無形當中對於三人都是一種沉重的打擊。
麻煩之處在於,即便是曹操等三人想明白了,但是也不能讓所有人都明白。
就像是後世之中為了水果機而切了自家腰子的倒黴孩子,在他那個時候的眼中心中,肯定都被水果機所侵佔了,慾望使得他失去了理智……
敵人縱然強大,但是總有戰勝的一天,可是如果被自身的慾望所控制,那麼就會失去了再次看見光明的希望。
『找!』
曹操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因為咬著牙發出的聲音,使得聽起來更像是『艹』,嗯,或許原先也就是這個意思也說不準。
『找出來!某就不信,這煌煌大漢之地,竟然找不出一樣東西可以制衡關中!』曹操怒聲說道,『若為商賈故,便是商賈勝之,若因器物故,便是器物勝之!須讓驃騎知曉,天下非一家獨大!』
明堂之中紗幔飄蕩,曹操的聲音縱然激昂,可終究是沒能穿透這輕柔的紗幔,更沒有得到什麼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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