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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查,三輔各地,均有不法之事……』

諸葛亮將一份長長的清單遞送到了鄭玄的面前。

『以貪腐為最。驃騎下撥錢糧安置流民,或取之自用,或以次充好,或剋扣減免,不一而同……』

一條條,如同血淚。

或許對於貪腐之人來說,這點錢不都是些小錢錢麼?拿一點用一點,怎麼了?

值得這麼大張旗鼓麼?

這些資料斐潛都看過了,所以斐潛慢悠悠的喝茶,然後示意護衛也給諸葛亮來一份。

諸葛亮拱手謝過,然後往下首一縮,也不多言。

鄭玄手抖抖的翻看著。

縱然鄭玄修身養氣也是有一定的境界了,但是在看到這樣的一份清單之後,依舊是有些難以掩飾的怒氣顯露了出來。

因為漢靈帝的影響,很多漢代的官吏收受賄賂,買賣好處已經是幾乎明目張膽了,有的還稍微掩飾一下,有的甚至連掩飾都懶得做,所以諸葛亮很容易的就收集到了一大堆的問題,一一都記載在了小本本上。

斐潛在一旁,臉上不悲不喜。面對貪腐,終究不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或許有這麼一種說法讓人洩氣,華夏文明有多悠久,那貪汙歷史也就有多悠久,華夏五千年文明史,也伴隨著五千年的貪汙史!

當然,國外也是如此,甚至還更嚴重。

只要有政治制度,貪腐問題便似乎是個永遠繞不過去的坎。

它就像小小的癌細胞,開始並不顯眼,等人們注意到它時,已經長成一顆顆的毒瘤,並且呈幾何級增長。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一個個看似龐然大物的王朝徹底摧垮。歷朝歷代對此也是高度重視,把吏治當做頭等大事來抓,可惜效果並不明顯。

即便是見到舊朝因腐敗而亡,然而新朝也鮮有接受教訓的,也就從一開始的時候,就走上了相同的滅亡道路。

『貪腐之由,蓋因有三。』

斐潛緩緩的說道,『其一,入不敷出。』

這是最為基礎的因素。

許多官吏最開始的時候,未必想要走貪腐的路子,很多時候是因為發現不貪腐,就沒錢用了……

除兩宋外,文官的俸祿普遍不高,最低的當屬明朝。明朝,縣太爺的年俸祿不過90石大米,每個月7石半,自己一家子吃,大體上還夠,可問題是要注意古代的俸祿和後世的工資不是一回事,這些國家給與的俸祿,往往還要拿出相當一部分來給別人開工資。

讀書人十年寒窗,學的都是孔孟之道,若是經書則是朗朗上口,但是具體政務麼,處理起來就是個棒槌,因此除了經書之外的事情,這些新上任的文官大都還得自己找人來替他們做。

也就是所謂的師爺,而且至少得請兩個。

一個管刑獄的,叫刑名師爺;一個管財政的,叫錢糧師爺。

師爺和縣太爺不是上下級關係,而是僱傭關係。他們的工資朝堂自然不負擔,都得縣太爺自己掏腰包。同時,為了縣太爺自己生活舒適,除了聘請師爺之外,還得僱文書、賬房等等秘書班子,而且這些師爺也有自己的一家老小,所以加起來的生活開支,就是一筆固定的消費開支。

『究其根源,乃職重人輕是也。』斐潛說道,『一人之力,便是勤勉,夜以繼日,亦有盡時,終不可全,故而求全責備,不如退而求其次……』

因為能力不足,就不得不請人幫忙,而幫忙的這些臨時工才不會有什麼顧忌,過了這村就沒這店,有權不用難道還等著捱餓麼?

即便是能力強,一個人每天能工作的時間也是有限,一般的小村子小鄉鎮一個人或許忙得過來,大一點的縣郡,或是更大的地區,一個人即便是再有能力,也無法面面俱到。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並不以個人努力或是不努力而改變。

『故而……縣設四曹,戶,農,工,商,皆歸縣令所屬,各四百石,郡除此四曹外,另有吏、兵二曹,亦四百石,歸太守統屬。』斐潛緩緩的說道,『新任之人,歸各曹歷練,三年一任,任滿考核,擇其優者方可擢升郡守縣令,平者調,庸者下。』

不是一個人管不過來麼?

那就乾脆將原本的職責拆分出來,給縣太爺和郡太守配上一系列的副手,而且還是朝堂給俸祿。

鄭玄聞言愣了片刻,然後嘆息道:『恐是不易也。』

斐潛忽然笑了一下說道:『原本不易,如今不難。』

鄭玄愕然,然後搖頭苦笑,『此乃鄭伯克段於鄢乎?』

斐潛笑而不答。

其實在俸祿這個問題上,有時候並不能完全怪這些官吏。

注意,是有時候。

比如在封建王朝之中,一般來說都是實行迴避制,做官不得在家鄉,得去千里之外。驛站自然是有,但是條件麼……所以既然有了驛站,朝廷自然不管路費,一路上若是想要改善一下生活,就全靠同僚互相招待,若是今日不出錢招待別人,下次自己去某地或是下屬去某地辦事,就等著喝西北風吧。

而且即便是給路費盤纏,還經常被剋扣。比如在明朝,是拿糧食和紙幣來結算。糧食還算好,多少是硬通貨,可大萌交鈔,那可真是巨坑了,通貨膨脹得和廢紙差不多了,回家也只能燒火用。

還有因為朝堂經濟困難,亦或是發放俸祿的部門從中漁利,然後用各種各樣的東西頂替原本應該發放的俸祿錢糧,有時用鹽,也有用布匹的,甚至還有用胡椒的,反正什麼東西在國庫多了,就拿出來頂替俸祿。

更霸道的是,不管用什麼頂,都不按市場價走,全部是朝廷自己定價。例如在明成化年間,各地糧食短缺,朝廷就拿粗布頂替大米給官員發了俸祿,一匹頂一石。而市面上一匹粗布不過三四錢銀子,一石大米至少值十兩銀子,這是讓官吏都去啃布條充飢麼……

朝堂不按照章法隨意胡來,又怎麼可能讓地方老老實實?

『貪腐之因其二,』斐潛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頭,『人際往來。』

人肯定是有社交需求的,但是對於一個官吏來說,社交需求太高了,就肯定不是一件好事。有了迎來送往,吃了這家的回頭就免不了要表示表示,多與少就看具體的官階和權力。當然一身正氣全然不表示也可以,這種事情在大多數情況下,是不會在明面上強迫某人一定要表示什麼的。

只不過不表示的後果,或許是辦公經費永遠領不到實數,歲末考核的時候總是出了差漏,官場之上提到名字便是人人搖頭,風言風語總是不經意便是傳到上司耳朵中,就算是想要去找長官辯解申述都未必有機會,因為門房也是要門敬的……

而改變這一切並不難,只需要把指縫稍微張開那麼一點點。原本敵對的同僚馬上就是朋友,家人生活質量會成倍提高,年終考核永遠優秀,在上級面前也會有意無意的得到舉薦和重用。

而且,這麼做也不怕被人發覺,就算被發覺了,也不會有人跳出來指責,甚至還有旁人相互維護……

因為這就是交往出來的一個圈子,貪官的圈子。在這個圈子裡面的人都是貪官,所有人都在貪腐,而且貪官非常願意擴大這個圈子,透過正常的『人際交往』作為遮掩,形成一個巨大的體系。

『既為朝堂重臣,掌管地方民生,戶可有編,農可有獲,工可有用,商可有豐?其有暇至此乎?三日一文會,月旬便舉宴?』斐潛淡淡的說道,『郡縣之職,年唯二宴,冬末開春宴,秋獲豐登宴,一為始,一則終,除此二正宴之外,皆列為私宴,所宴何人,所費幾何,直尹登記於冊,追索核查。』

鄭玄下意識的想要反對,可是想了想,卻搖了搖頭,說道:『驃騎此法,亦是知易行難……』

『終歸是先有章程,方得規矩。』斐潛輕輕敲了敲桌案。

鄭玄知道,官員如果隔三差五的就開宴會,顯然不是什麼正經官吏,這個沒有問題,但是三人五人聚會小酌,算宴會麼?不算宴會麼?這要說起來,就是一個非常難以確定的界限。

而斐潛所想的,並不是一味的制止所有的宴會,而是禁止明面上的公款吃喝,拿著公家的錢,然後開自己的宴會,順帶擴大自己的腐敗圈子?這不是擺明了欺瞞斐潛,拿斐潛就是個傻子來矇混麼?

斐潛伸出了第三根手指頭,『貪腐之輩,之所以橫行無忌,蓋因所得甚多,所罪極少也。故貪腐之罪,不得先請。三審而定,但凡屬實,便是昭告天下,某族某氏某人,因某某事,貪腐幾何,所做何為!其妻子皆充勞役,以償錢糧,三代之內,不得為官!』

鄭玄忽然覺得有些牙疼,捂著腮幫子不說話了。

統治階級自然是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但是對於挖自己牆角的叛徒,還需要維護麼?

關鍵是挖自家牆角的,竟然不只是官吏,還有皇帝……

比如辮子朝的蓋章狂魔牛皮蘚。

牛皮蘚就是太閒了,太舒服了,年紀輕輕就掌管了那麼大一個帝國,爺爺鞏固江山,父親充實國庫,他只管大手大腳。

然而敗家子實在是太能敗家了,到了晚期的時候敗得差不多了,就巧立名目,搞出了議罪銀,說白就是官僚犯事能拿銀子抵罪。

誰敢說個不字?只能乖乖掏錢。

誰敢和腦袋賭博?懂行的,就去找和珅,只有和珅才知道牛皮蘚的心思,只不過和珅也要收個資訊費。

似乎看起來雙贏,官員順利過關,皇帝白白拿錢,還得一個『仁君』的美譽。實際上這筆錢還不是算在老百姓頭上?飲鴆止渴、動搖國本的這種事,也就這辮子腦袋,神奇腦回路才能想出來。

因此斐潛才特意提出來,貪腐之罪不可以任何理由進行饒恕。

鄭玄嘆了一口氣,說道:『驃騎可知若真如此……』鄭玄瞄了一眼諸葛亮。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故而某令斐子成自盡。』

鄭玄搖頭,停頓了片刻,又是搖頭,卻不說什麼。

斐潛緩緩的說道,『自秦之始,便有監察,以應官吏腐敗,大漢亦有刺史,原意亦為監察地方,抑制腐敗,然事與願違……越是監察之人,便越是容易腐敗……』

一般來說,這些監察機構在最開始的時候固然有一些作用,可是因為監察機構無人可以監察,而在面對著這種類似於皇權的力量面前,自身的腐化也是最快,造成傷害的甚至比一般的腐敗還要更大。

最終,封建王朝之中,這些本來用來反腐的機構,卻演變成最大的腐敗巢穴,反腐機構權越大,地位越高,腐敗更甚。

華夏封建王朝之中不是沒有監察機構,而是監察機構也腐敗了,故而反貪自然不可能成功,而腐敗貪汙也就成為了在這樣的監察機構之下買平安的手段,花更多的錢買平安,然後去收刮更多的民財。

皇帝不可能親自去查處案子,蒐集線索,他只能派欽差大臣代行。這無異於讓欽差大臣和整個腐敗的官僚階層對抗,這種勇氣,可不是每個人都有,而且很多時候皇帝自己都沒有這個反腐的決心,有時候甚至只是政治交易而已。所以,除了極個別的欽差大臣之外,大多數欽差大臣,都是懷揣聖旨來索要好處的。

大家都心照不宣。

反正天下是皇帝的,你我都是打工仔,同朝為官都不容易,莫把事情做絕。皇帝那裡,隨便寫個奏摺糊弄一下就可以了,反正他也只會看奏摺。

至於欽差大臣麼,就是要好好招待的,孝敬銀子也是萬萬不敢少的。所以在封建王朝之中,往往是朝堂反腐,越反越腐,朝廷肅貪,越肅越貪。反腐力度越大,老百姓被搜刮的越狠。平時拿的多貪官,遇到事情的時候,上上下下都能打點到位,自然有人幫忙說話,而拿的少的,未必全能打點得到,保不準就被拿出來豎立典型,畢竟欽差也是要抓一兩個來交差的。

而起在封建王朝之中,被處決的大貪也少之又少,很多貪官被揪出來的原因,往往不是經濟問題,而是政治鬥爭失利。所謂貪腐,只是其罪狀的附贈品。

說實話,斐潛在當他想到這些事情的時候,甚至一度覺得很無奈。

哪怕是斐潛開了上帝視角。

坐視不管,無為而治?

貪腐肯定是愈演愈烈。

像是當下這樣徹底清查?

那是因為有諸葛,而且這只是一小部分。

還有漢中,川蜀,甚至北地。

斐潛轉頭問諸葛,『孔明,鄭公之意,汝可知之?』

諸葛亮微微拱手,語氣平穩,顯得十分的平靜,『在下知也。若是此令一出,驃騎或可無事,在下便是天下貪腐之敵,若落彼等之手,必然死無全屍……』

鄭玄揚了揚眉毛,『小友,那你……哎……』鄭玄看了看諸葛,眼神之中充滿了複雜的情感,然後又轉頭皺著眉看了看斐潛,似乎是在為諸葛有這樣的感悟感到讚許和心疼,亦或是感覺斐潛有資本家的嫌疑,黑心使用童工,欺騙純真的諸葛小亮亮……

鄭玄也是老而成精的人了,所以對於這些事情,他也很是矛盾。

一方面鄭玄懷有公義,另外一方面同樣也有私心……

人麼,總歸是這樣,好壞參半,黑白難分。

只要斐潛一旦表示嚴抓貪腐,最先被拱出來的,必定就是斐潛身邊的人,或是像是龐統諸葛這樣的親近之人,或是像是斐和那樣的血緣族人,一定會先有這樣的人,被抓住了確鑿的證據,然後頂到斐潛的鼻子低下。

來,不是要反腐麼?

就像是後世兔子國剛成立才兩年,僅在兔國貿易部和財政部職工30餘萬人之中,估計貪汙人數就佔全體職工總人數的30%至50%……

然後偉人10月份下令要嚴抓,11月便有人揭發劉張……

或許只是巧合,或許不是偶然。

『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斐潛緩緩的說道,『禮儀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唉……』鄭玄緩緩的嘆了口氣,然後將諸葛亮的那一份報告塞到了自己的懷裡,然後看著諸葛亮,溫和的說道,『……此等蠅營狗苟之事,小友資質甚美,其可因此蒙塵?老朽時日已是無多……這等惡人,便由老朽來罷……』

『鄭公!』諸葛亮往前挪動了一下,離席而拜道,『小子何德何能?怎敢得勞鄭公?萬萬不可!』

『此事與老朽多少有些牽連……畢竟亦為老朽弟子……』鄭玄示意讓諸葛亮起來,然後轉頭盯著斐潛,『只不過有一言奉諫驃騎……』

斐潛整理了一下衣冠,端坐拱手,『鄭公請講。』

鄭玄沉聲說道:『未制霸則小白,得天下則桓公。世事常如是!若其卒而衰,其德於怠,則胡宮不具,釁鐘蟲流!望驃騎時慎之。』

斐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拱手而拜,『謹受教。』

鄭玄點了點頭,然後摸了摸懷中的書卷,站了起來,『昔日某不過是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爾,自知力難濟,不得拯厄除難,功濟於時……如今得此,亦算是略有創制垂法,博施濟眾!幸甚!幸甚!哈哈哈哈……』

鄭玄言畢,便是大笑而出。

天地一片潔白。

鄭玄向前而行,雪花飄落而下,便留下了一行或深或淺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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