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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漢代的一些完全不懂經濟的人,講一些什麼大道理,是沒有多少用處和影響的,因為這些人不缺的,就是大道理。而且越是大道理,便越是有這個那個的漏洞,斷章取義便是這些人的一種本能。

於是乎,當驃騎將軍斐潛議事廳當中傳出來所謂的『啜香之論』,便立刻使得很多人傻眼了,因為他們完全沒辦法用他們掌握的那些大道理去解釋這個事情。

孔子『節財』而『足食』,但實際上他也做不到他自己所提倡的那些道德標準,甚至他也會狡辯說『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

所以孔子畢竟也只是人,以孔子的理論來衡量萬事萬物,難免就會出現各種問題。

就像是斐潛這一次提出的『啜香之論』,恐怕即便是孔子再生,也不一定能夠描述和理解。

然而這個問題,在後世,其實就是經常遇到的三角債而已。三角債的形成,一方面是因為專案的投入重複,回收時間長,另外一個方面就是商品銷售不出去,大量積壓。三角債一般沒有外力打破的話,很容易的形成相互之間的擠兌和崩塌,最終一起玩完。

斐潛表面上是說金銀錢幣,但是實際反應出來的問題卻不僅僅是金銀錢幣的問題。若是將三角債的範圍拔高一些,放到整個大亞洲來看,實際上很多時候,華夏和周邊也是相似模式的『三角債』。

皇帝,外戚,宦官。

大漢,匈奴,西羌。

斐潛,曹操,孫權。

但是至今為止,抬頭遠眺的,便只有斐潛。

華夏,之所以能夠在古代幾千年間一直處於較為領先的位置,在斐潛認為,其得天獨厚的位置和地理環境是最為重要的因素。

先不提華夏之內山水連綿,遼闊而肥沃,單說華夏這片土地,長時間處於地理半封閉狀態——簡而言之,東面有海,北面是草原大漠,西、南有高原大山……這些地理環境,在交通不發達時代,堪稱天塹的屏障,正好包圍了一個古代王朝理論上所能夠控制的最大疆域,商業、文化的交往或可逾越,對於大軍遠征則是噩夢。

因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華夏的本土王朝都比較難以遭受到另外一個強大王朝的侵略,但是同樣的,一旦這種外部屏障被打破,華夏本土王朝往往又垮塌得極快……

其實在漢代,已經有很多的學者,或是朝堂的官吏,發現所謂『大』不一定很美,因為華夏良好的地理位置和環境,所包圍的乃是一個古代王朝理論上所能控制的『最大』疆域,但是這個範圍,並不是可以有效控制的最合理疆域。

在交通訊息不方便的情況下,漢代,或者說東漢之人,看見了大片邊遠的區域只能是羈縻而無法徹底的遙控,甚至還有可能因為在這些區域產生出各類的問題,導致威脅到中央的王朝,所以很多東漢朝堂上的官吏就開始學會了『放棄』。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

然而這些放棄主義,很顯然無法徹底的解決邊疆問題,甚至反而會使得邊疆問題更為棘手,因為一旦放棄這些周邊的區域,那麼這些邊疆地區就會持續的形成強大的勢力來威脅中央,退縮換不來和平,只能換來捱打。就像是慫宋。

斐潛當下,從北面的陰山至南面的南中,從東面的太行到西面的西域,幅員遼闊,地理複雜,按照正常來說,或者說按照山東士族的觀念當中來說,這麼一大塊的區域,必然會出現這樣或是那樣溝通上的問題,指令上的問題,兵員上的問題,運輸上的問題等等,以至於這些問題就像是一個又一個的欠債一樣,起初的時候可能影響不大,但是最終斐潛就會被這些債務拖垮……

這是大漢當下一個很有意思的思維定式,就是自己做不來的事情,也就覺得其他人也做不來。這種思維的定式,甚至影響到了後世的王朝。

華夏在發展商業的時候,碰上了不少的問題,但是當遇到了這些問題的時候,這些平日裡面侃侃而談的大儒大員卻拿不出什麼辦法來,當然,在這其中,也有很多時候是自己人拖自己人的後腿,企圖用對手的缺陷來證明自己的聰慧。

於是乎,最終不搞商業,農業最簡單,也最為保險,有利於統治階級的穩定,有利於剝削階級的鞏固,搞商業太麻煩了,算了。放棄了。

放棄和退縮的結果,便是到了外部已經展開工業革命了,華夏還在還著欠債……

所以當鄭玄表示說『工商之失』的時候,斐潛就想要借這個機會好好收拾一下所謂『重農輕商』的理論基礎了,因此特意讓諸葛亮跳出來展示一下口條……呃,別管是什麼罷,反正效果還算是不錯。

鄭玄顯然也是老成精了,所以派出來的也是弟子,自己不動,自然顏面的損失也在其承受範圍之內。

那麼是不是說這一次的辯論,就能徹底的解決『重農輕商』的問題?

斐潛也沒有那麼天真。

頂多就像是敲地鼠一樣,暫時將這個冒頭出來的給敲了回去而已,一旦斐潛的商業模式出現了問題,這些『重農輕商』的退縮主義,便會又一次的站出來嘚不嘚,『看看,某早就說過……』

所以,斐潛當下最為重要的問題,依舊不是出兵侵佔山東區域,而是解決清理『自身債務』,也就是儘快的發展生產力,生產技術,如此,才可應對接下來的挑戰。

關中三輔,渭水河谷,沃野千里,雖然說經過了千年的開發,關中地區已經出現了一些水土流失的徵兆,但是至少在幾百年的時間內,關中依舊是一片沃土。

從歷史上來看,關中地區的生產力,一直到了唐末,才算是徹底的落後於中原乃至於江南的生產力,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長安就不再是一個比較合適的國都了。

斐潛當下需要的,依舊是人,更多的人,土地麼,現在並不缺。

即便是後世熱兵器時代的戰爭,直接死於戰場的人數都不會太多,人口數的銳減,主要來源於長年戰亂所引發的瘟疫和饑荒,以及自耕農的大批次逃亡。

就目前而言,關中戰亂持續時間並不太長,這自然是斐潛的功勞。同時如今荊州大亂,許多原本荊州的農夫開始逃亡,武關陸陸續續的開始接收和安排這些逃亡的人口,而這些人口,也就是斐潛現在越來越硬氣的資本。

一個個都?的見到了小農經濟的弊病了,還不想著創新,整天拿著古人的牙慧嚼,有意思麼?鬼知道這當年算是不錯的牙慧,現在是不是成為渣渣,還是牙結石啊?

就像是經過了三國動亂之後,原本天下正在逐漸穩定下來,晉朝大有機會開創一個類似於後世唐朝一般的新的盛世,但卻被那群姓司馬的自己給搞砸了,明知道道路有問題,還悶著頭往前,不死才怪。晉武帝司馬炎不過是中人之資而已,距離父祖不可道里計,然後他又圈定了一個徹底庸碌的繼承人……若與唐朝相比,即便司馬昭也未必比得上李世民,而李治的才能尚且超越司馬炎,至於武曌,賈南風打馬揚鞭也永遠追不上……

等等,賈南風好像是賈衢孫女?

嗯……

這個問題麼,斐潛捏了捏下巴上的鬍子。家教啊,賈衢看起還不錯啊,怎麼孫輩當中……

當然這也不能怪賈衢就是。

只不過,這又反應出了君主世襲的皇權制度的弊端。

皇權世襲最大的弱點就是無法保證繼承人的素質。一個人不管是否賢愚,只憑生了個好胎就有機會成為皇帝、成為一國之內最高權力的擁有者——晉武帝以一種誇張的方式,將皇權制度的荒謬性給表現了出來,也跟華夏之民開了一個巨大而又讓人笑不出來的玩笑。

但是同樣的,這樣的問題並不是晉朝才有,之前也有,之後也同樣有,然而在面對同一個問題的時候,華夏一而再,再而三的撲在了同一個坑中。

知道問題在哪裡,覺得這個問題很棘手,所以就拖著不解決,然後時間拖得長了就可以當做完全看不見,然後也要求所有的人都不能看見?

這不就是國足麼?太陽大了,下雨了,草太軟,地太硬,大意了,被偷襲了都可以成為藉口和理由……

要找藉口,成千上萬。

要做實事,袖手旁觀。

斐潛厭惡這樣的事情,所以他自然不能去做這樣的事情。

問題既然擺在那邊,即便是難,也需要動手去做,就算是做得再不好,也比站在旁邊冷嘲熱諷的強!

從『重農抑商』,到『各業並舉』,這無疑就是一個巨大的改變。

這邊是修整小農經濟的第一步。

修整,不是推翻。

斐潛本人其實也不見得比大漢當下的才智之士有多麼聰明,但他終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多積累了將近兩千年的經驗。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後世對於三國,乃至於封建王朝的社會分析,是斐潛得以快速崛起的最大法寶……

因為斐潛很清楚地知道,這個社會是由哪些階層所組成的,各階層的利益何在,誰是敵人,必須打擊,誰是朋友,可以拉攏。

華夏要有朋友,也要有敵人。

一旦華夏王朝茫然四顧,發現沒有什麼敵人的時候,放下了刀槍,就距離垮塌不遠了。

對於大漢來說,胡寇,自然就是最大的外敵。

在這個強敵面前,無論漢人中的世家還是流民,乃至於南匈奴、氐、羌等親近漢人的遊牧民族,都可以也必須組建起統一的戰線來。

內敵麼,就是大漢四百年間形成的地方地主豪強,這些地方豪右世家的莊園經濟侵害了國家利益,既會弱化中央政權,也容易產生頻繁的內鬥,空耗實力。雖然在胡寇這個外敵面前,只要不肯為虎作倀,即便世家也可以攜手合作,但必須考慮長遠,起碼加以挾制,不能容其繼續坐大。

斐潛之前選擇幷州,後來挺進關中,很大一個原因,在於這一片區域之中計程車族世家的勢力相對較弱,一方面更容易被斐潛攏至麾下,另外一個方面,在短時間內,這些傢伙的實力也不大可能反噬斐潛所搭建出來的政權。

簡單來說,以斐潛為首的大漢山西士族政治集團,頗為有些像是大唐時期的關隴集團。一樣是以關中隴右為中心,一樣是以武勳為爵,並無特定的文武之分……

當然,重視其他各業,並不代表輕視農業。

華夏人很喜歡搞一些非此即彼的理論。斐潛重視發展工商,便有人哀嚎說農業是國家之本,就好像是斐潛完全放棄了農業,根本不顧及農業生產了一樣。實際上呢?斐潛一直以來在農業上開發的新技術,製作的生產工具,就像是瞬間消失了一樣,完全不在這些人的腦海當中。

斐潛來自後世,自然知道想要國家穩定,進而社會進步,最重要的就是發展生產力,不過在這個年代,工業革命肯定是不現實的,而且他也未必真會搞,農業仍然是非常重要的國家支柱。

因此斐潛在推出了『啜香』的言論之後,便立刻抓了一把農業……

在李園的莊子當中,斐潛似笑非笑的看著李園。

李園完全沒有想到斐潛會來,急急的趕到了莊子的時候,便看見了斐潛站在了一些荒廢了的田地上正捏著一塊土疙瘩。

土粉嘩啦啦而下,李園的心也不由得沉下去。

『李卿,這莊禾……』斐潛緩緩的環視一週,『怕是不妙啊……』

聽到斐潛用『李卿』二字稱謂,李園心中就有些發涼。斐潛現在身處高位,有時候一些習慣就自然被人多加揣摩,雖然說稱呼某人的『字』的時候未必是開心,但是稱呼『某卿』的時候,往往都是不開心居多了……

『回稟主公,在下莊子小,當時抽調了些人手……後來等要做些養護的時候,又缺了材料……』李園頭都不敢抬,『在下平日也疏於管理,還請主公治罪……』

斐潛皺了皺眉,拉起了李園,『既然是有所欠缺,為何不來尋某?』

李園算是比較貼近斐潛的關中士族,所以斐潛來這裡自然也不是為了來特意訓斥李園的,而是從李園這裡展開而已……

『那遠處又是誰的莊子,怎麼看起來如此敗壞?』斐潛指了指遠處的一個莊子說道。

李園定睛一看,『回稟主公,好像是薛家的莊子……』

『薛家?』斐潛愣了一下,『走,去看看。』

薛家莊子之處的人員聽聞斐潛前來,嚇得全數都跪拜在道旁,瑟瑟發抖。

『莊內何人主事?』斐潛問道。

一人顫顫巍巍往前爬了兩步,『小可,小可……』

『今秋莊內可獲幾何?』斐潛沒有下馬,也沒有進去檢視的意思,畢竟從外圍這麼看一眼就已經大體上知道莊內的情況恐怕是很糟糕了。

『這個……』莊子管事支支吾吾。

『速速回話!』黃旭大喝道。

薛家莊子管事嚇得一哆嗦,『怕是,怕是,不足百石……』

『百石?』斐潛嘿然而笑,『這個「不足」二字,倒是用的極好……』

斐潛微微抬頭,眺望了片刻,然後便調轉馬首,不再和薛家莊子的管事計較。

薛家管事埋著頭,哆嗦著,等聽到馬蹄聲遠去了,才緩緩的抬了少許瞄一眼,確定了一下,撥出一口長氣,然後便神氣活現的又站了起來,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塵土,『都走了,還跪著作甚,給老子回去幹活去!』

另外一邊,斐潛示意黃旭道:『某以為薛家雖說敗落,多少還有田產支撐,如今看來……明日且派兩人前去薛家,助其去除惡僕,剪除敗莠!』

黃旭應下。

斐潛又問李園,『薛家莊子管事,恐多有背逆,當則良人而替之,附近莊子之中,有那家有多餘管事人選?』

李園拱手說道,『若是周邊較大的莊子……』李園瞄了斐潛一眼,『恐怕便是韋氏了……』

到了韋氏莊子的時候,韋端也接到了訊息,急急從城中趕到,在道旁拜見。

斐潛下馬,扶起韋端,寒暄了幾句,又提及給薛家莊子找一個合適盡職的管事的問題,韋端頓時拍胸脯保證,一定給辦好了,畢竟是同僚一場,理應相互扶持,定讓驃騎放心云云……

說定了這個事情之後,斐潛便和韋端一同進了莊子,可是抬眼一看,也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聽聞休甫也常言「重農」,如今看來……』

斐潛用手中的馬鞭指點著,語氣也有些沉重,『便是如此「重農」之法?』

若是一般人不懂的農事,自然看不出什麼問題來,可斐潛多少也知道一些農桑的,所以實地一看,就知道了韋端莊子之內的莊禾情況,也不比李園的莊子好到哪裡去,依舊是有大片的荒蕪,顯然是沒有來得及補種。

韋端連忙下馬請罪。

斐潛嘆了口氣,下馬,將韋端扶起,然後說道:『前些時日,有人於長街之中,公然言稱,「農為本,商為末,重農方為百年大計,重商則是十年必亂」……休甫可知曉此事?』

『這個……』韋端連忙否認,『在下確實不知。』

『那麼現在知曉也不晚……』斐潛拍著韋端的肩膀,『如今看來,許多「憂患社稷,悲天憫人」之輩,也多是流於口舌之能……休甫聽令!』

『屬下在!』韋端連忙站直了。

『於今日始,至七月上旬,』斐潛指著一旁的荒蕪田地說道,『參律上下,徹查關中三輔多言「重農」,卻行傷農之輩!』

韋端嚇了一跳,然後小心翼翼的問道:『不知主公這個……多少才算是「傷農」……』

斐潛看了看韋端,然後又看了看李園,『你們兩個商量著辦就是……』

韋端想了想,覺得還是沒有多少底數,便想要再問一下的時候,卻聽到遠處忽然有急促馬蹄聲想起,旋即有傳令騎兵趕到了斐潛面前:

『啟稟將軍!荊州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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