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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腐,這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

就像是癌症一般,貪腐會跟著政權的誕生而產生,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從正常的官吏官員當中異變出來,然後成為頑疾,在官僚體系當中生長,攝取養分,自動自發的壯大自己,然後破壞原本身軀的各種技能,直至和原本身軀體系同歸於盡,然後又會在新的身軀之中復生。

而且有意思的是,正像是人體各個器官都可能得癌症一樣,貪腐也同樣可能會發生在任何區域任何地方。

上古時期,《夏書》有言:『昏、墨、賊,殺。皋陶之刑也。』

西周時期,《尚書·呂刑》之中定了官吏的『五過之疵。』

到了秦朝時期,皇帝制度、郡縣制度正式建立,有關官員貪腐的法律進一步系統化、體系化。官吏私自挪用或盜用政府金庫裡的金錢,以盜竊罪論處;稅收人員製作假賬、私藏稅款的,和製作假錢同罪;甚至第一次明確表達了官吏使用公務車,以公務為名義,用公家車馬謀取私利的,都受到法律的嚴厲懲罰。秦代素以法度嚴苛著稱,對待官員更是如此。各級官員之間實行連坐,而且鼓勵官員之間互相檢舉揭發,所謂一人犯法上下牽連。

這種嚴酷的手段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官員權責明確,不敢胡亂作為,但其極端化的副作用也很突出,甚至有時候冤假錯案比真的貪腐還多……

畢竟後世冤假錯案都是屢見不鮮,更不用說在各種手段都落後的秦代了。

於是乎到了漢代,見到了秦朝治理貪腐的弊端之後,漢王朝結果又聽信了儒生的那一套,以什麼道德標準來作為衡量,寄希望於針對於官員的出身選拔考核,以『孝廉』等美名的德行厚重,溫良恭儉之人作為地方官吏和中央大員,起初確實也有不錯的效果,但是麼……

在利益面前,道德也就只能撂下一句『耗子尾汁』就躺倒讓其施為了。

所以到了後期,漢代貪腐比秦代更嚴重,當然?秦代時間太短?也不值得是一個好的參考物件,而秦代的貪腐的嚴格律法制度?包括連坐等等?可以參考但是不能一律照搬,畢竟再好的制度?執行者依舊是人。

若是斐潛真的將秦代律法一律照抄過來,搞不準反倒是給了貪官更好的機會來清理政敵……

所以在韋端遞送了第十版?還是第十一版的《貪腐律》之後?斐潛勉勉強強的透過了,並且表示還有可能隨時修正。

而《貪腐律》正式確認之後,便是有一個問題擺在了斐潛的面前,也是許多人盯著的節點?斐和?斐子成。

斐和私自篡改戰馬資料,販賣獲利,自然是貪腐無疑。

『大漢驃騎將軍至!』

門外傳來的嘹亮通稟之聲,嚇得斐和一個哆嗦,然後連忙跳將起來?一邊連聲叫喚著婢女僕從檢查一下自己的衣著打扮是否合乎禮儀,一邊積極吩咐待客準備同時向外奔迎而出。

斐潛的護衛已經是先期進了院中?佔據了重要的位置,然後斐潛揹著手?看著高大的門楣和屋簷,似乎臉上還帶著略有略無的笑意。

『下……在下拜見將軍……』斐和奔了出來?原本習慣性的想要稱呼自己是下官?但是說出口之後才反應過來?現在已經被免職了,因此改成了在下。

斐潛微微點頭,然後看著斐和說道:『人常言,斐郎君,光煌煌,朱門玉階金滿堂,似乎……倒也沒有說錯……』

斐和額頭之上頓時冒汗,乾笑著,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這個……』斐和總不能說姓斐的又不是隻有我一個罷?

黃旭檢查一遍之後返回了大門之處,向斐潛點頭示意。

斐潛笑笑,舉步向前,斐和連忙屁顛屁顛的跟上。

進得廳堂,斐潛坐在了正中主位。雖然說這個家是斐和的,但是現在不管是從官職還是從家族上來說,斐潛坐主位一點問題都沒有。

『今日家中靜思,可有所得乎?』斐潛問道。

斐和連忙叩首,說道:『在下一時疏忽,不應受小人蠱惑,販賣軍馬,有罪,有罪!』

斐潛呵呵笑了笑,搖了搖頭:『看來子成尚未「成」也……甚是可惜……』

斐和見斐潛又像是要起身而走的樣子,連忙『咚』的一聲重重磕在了廳堂之中的木板之上,『在下愚鈍!但請主公看在先父薄面上,指點一二……』

斐潛重新坐了回去,沉默了片刻,『汝先起來,做好。』

斐和哆哆嗦嗦,重新做好。

斐潛看著斐和,微微嘆息,說道:『靜思數日,汝竟流於表面,未至核心,實在令某失望……是,疏忽,小人蠱惑,此等理由皆可,然則如何?疏忽?為何疏忽?小人蠱惑,何為蠱惑?為何蠱惑?汝有罪,罪於國乎?罪於家乎?罪於人乎?』

『這個……這個……』斐和張口結舌,說不出來。

斐潛仰頭看天,說道:『汝可知平陽學宮之處,立有一門,謂之何門?』

『衢……衢門……』

『衢門之後,便是何徑?』斐潛又追問道。

『有道……』斐和癱軟著,喃喃而答。

斐潛點了點頭,『既入衢門,然則無道,又怪得了誰?昔日……呵呵,算了……汝自觀之……』

斐潛從袖子裡面拿出了一份表章,扔到了斐和麵前。

這是參律院最後制定下來的貪腐律法,並會在新年之後頒佈施行,也就是說這一段時間之內包括斐和在內的所有有貪腐行為的官吏,都將會受到此等律法的制裁。

斐和抖著手,然後開啟看了幾眼,縱然是在冬日,頭上的汗水依舊滾滾而下,然後噗通一聲撲在了斐潛面前,哀求著,『主公……家主,家主要救我啊……』

不管是在古代還是在後世,盜用軍資,一貫都是最嚴重的罪名,而戰馬,自然就是屬於軍資,故而,等待斐和的,便是隻有一條路。

死路。

斐和痛哭流涕,上來抱住斐潛欲行的腿腳,『家主,家主救我啊……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斐,斐氏人丁本來稀薄,留得罪人一條性命,也好替家主看家護院……』

斐潛低頭,看著將眼淚鼻涕都蹭在了自己外袍上的斐和,嘆息了一聲,說道:『昔日諫議大夫在世,某隻不過是雒陽一區區郎官,欲行荊州之時,諫議大夫曾言,將某先父所遺書簡皆寄於其家中,以保遺存無憂,不知子成,可知此事?』

斐和愣住了,仰頭看著斐潛。

斐潛緩緩的說道,『如今子成將行,某亦同叔父之言,可保子成「遺存無憂」,汝妻子,某必善待之,子成大可安心自去就是……』

斐潛看了黃旭一眼,黃旭會意,上前將斐和的手掰開,然後又將依舊奮力掙扎著要拖抱的斐和按住,讓斐潛脫身。

斐潛頭也不回的走了。

斐和嚎啕大哭,以頭捶地。

『咚!咕嚕嚕……』忽然一個小陶瓷瓶滾落在了斐和麵前。

『這……』斐和仰頭看著黃旭。

黃旭伸出一根手指頭,點了點那個小陶瓷瓶,說道:『此藥,可避惡也……汝且自思之……』說完,也帶著其餘的護衛走了。

廳堂之中,頓時只剩下癱軟在地的斐和,用一雙無神的眼眸盯著就在鼻前的小陶瓷瓶……

斐潛翻身上馬,然後看見在腿上的斐和留下的那些鼻涕眼淚,還有一塊明顯是斐和臉上的脂粉痕跡,微微搖了搖頭,嘆息一聲,然後往東方看了許久,最後打馬而去。

天空晴朗,清澈透亮,宛如一大塊蔚藍色的寶石。

『駕!』

斐潛微微叩了叩馬腹,一行人徐徐向前。

——《大漢西京貪腐律》,第七條,『凡挪用、盜取、充假軍資者,遇赦不赦,腰斬,棄市。』

……ヽ(。>д<)p……

『什麼?!』韋端幾乎立起,瞪圓了眼,『此事當真?』

『在下親眼所見……驃騎去了斐子成之家後,斐子成便服毒自盡了……』一位韋氏的門客稟報道。

『啊……某知道了……』韋端重新坐了回去,點了點頭。

門客識趣,便是告退不提。

韋端坐在桌案之後,呆了半響,然後搖頭,『驃騎……不愧是驃騎啊……』

其實韋端遞上去的《貪腐律》,並非完全沒有後門。就像是大多數的律法都不敢宣稱是世間萬年法,嚴密無縫隙一樣,其中也有一些可以用來合理合法的規避的,就拿斐和來說,按律是要處以腰斬,但是並沒有寫什麼時候腰斬,當即是可執行,但是一年後執行,也可以,違背律法了麼?沒有。甚至可以拖到十年,二十年之後……

同樣的,如果斐和檢舉揭發,是不是就可以減輕其罪責了?

所以,如果斐潛真的想要給斐和脫罪,並不是沒有辦法,但是斐潛一個都沒有選,而是讓斐和以死消罪,當然,服毒可以保全屍,這算是最後給與的一點體面,也是符合士族之間的觀念的。

如此一來……

韋端不由得遍體生寒。

這也是他從遞送上了最後版本的《貪腐律》之後,一直擔心的問題。

斐潛不給斐和活路,也就意味著其他貪腐的官吏一樣沒有了活路,這些人死則死矣,一方面會多少恨斐潛之外,另外一方面也會記恨上了送上《貪腐律》的韋端自己!

原因很簡單,人的情緒總是需要一個發洩的埠的,而對著強大且手握大權的斐潛,這些人多半是連齜個牙都不敢,但是對於韋端韋氏來說,自然是沒有那麼忌憚了……

因此可見,關中韋氏會因此被多少人,多少家庭,多少士族背後指指點點,暗中唾罵?想到此處,韋端按在桌案之上的手,異常用力,不僅是微微發抖,就連手指關節都有些發白。

這一點,也是韋端在大赦問題上轉變立場的一個重要原因。

如果斐潛給斐和開後門,那麼其他人也就自然可以給自家人開後門,反正有樣學樣,韋端這裡也就不用過於擔心他獻上去的《貪腐律》會遭人嫉恨,但是現在斐潛沒有放過斐和,那麼最惡劣的結果就擺在了面前,若是韋端再咬著大赦不放,那麼豈不是成了千夫所指一般?

可問題是……

韋端仰天,天空晴朗,一覽無遺。

可是韋端心中卻有一大片的陰影,並且還不知道面積大小究竟多少……

於此同時,在韋家後院之中,韋誕也在仰著頭,曬著太陽。

冬日的暖陽,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一種愜意,但是對於韋誕來說,並沒有感覺多少溫暖,因為他的雙臂已然盡廢,只剩下兩節光禿禿的殘肢。在漢代,再高明的金瘡科的醫師,對於粉碎性的骨折,都是毫無辦法的,只能截肢。

雖說大體上斷掉的肢體傷口不再流血了,但是韋誕心中,卻一直都在流血。

韋誕幾度尋死,但是都被攔了回來,而且沒有了雙手手臂,即便是走路都是不穩,更不用說還要玩出什麼花樣的死法了,在一兩次自殺不成之後,韋誕也就失去了持續自殺的勇氣,但是難免沉淪了下來,頹廢不堪。

『父親的意思……』韋端的長子韋康在一旁緩緩的說道,『是過段時間,等你手臂傷口都收斂了,便娶妻……也多娶幾名妾室,好歹綿延子孫,得享清福,無須憂慮……』

韋誕閉著眼,不說話,良久,眼角之處有一粒眼淚滾落而下。在他心中,原本有一個靚麗且令其魂牽夢繞的身影,但是現在似乎離他遠去,渺然無蹤。娶妻?呵呵,一個殘廢之人,又有哪一家的大家閨秀會願意嫁給他,多半就是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婢生女……

韋康也是默然。

雖然韋康說起來,從小就不怎麼喜歡韋誕,但是此情此景之下,多少還是有些兄弟血肉親情在,心中也有些憐惜。

和大多數的多子家庭一樣,長子在第二個第三個孩子出生之後,就只能遠遠的看著幼子得到了父母更多的寵愛,搶走了自己的玩具,奪走了自己的溫暖,還要頂著父母的呵斥,表示你是長子,你是大哥,你需要讓著弟弟妹妹……

然後這個弟弟,還成天跟自己搶東西。讀書的時候搶經書,就連有機會去找張芝學書法,最後也是變成了他去,而不是韋康去。現在搶了又有什麼用?手都沒了……

韋康默默的想著,然後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道:『仲將且好好休息,某……某還有公事要辦……』

『我……我……想起來了……』正當韋康準備離開的時候,韋誕忽然輕聲說道,聲音沙啞且枯乾。

韋康一愣,旋即轉身回來,說道:『想起什麼了?』

韋誕說道:『你不是前些時日一直問我到底在……在醉仙樓……』

韋康瞪圓了眼,沉聲說道:『好!你可記得是誰?某關中韋氏,也不是好欺凌的!』

之前韋端韋康也有問過韋誕,但是不知道是受創太重,還是記憶性受傷的自我保護,韋誕一回想那個時候的場面,就相當的恐懼,幾乎問不出什麼結果來,而現在隨著時間的推移,韋誕終於是能夠回想起一些事情來。

『拖……拖我出來的……』韋誕咬著牙,還有些哆嗦,『是,是……張氏……張誠張元禮……』

『南鄭張氏?』韋康咬牙切齒,『仲將所記無差?』

『沒錯……』韋誕似乎要努力從躺椅上站起來,但是因為失去了雙臂,並且斷口之處並沒有完全好,努力了一半就頹然又倒了回去,『沒有錯!就是他!就是他!是他第一個衝上來拉扯我,第一個!』

『好!』韋康上前扶住了韋誕,『我這就稟告父親……還有什麼?還有誰?』、

韋誕苦笑了一下,『其他的……我,我……還沒想起來……當時太亂了,太亂了……』說著,韋誕的身軀也一併顫抖了起來,似乎當時當地的痛楚又再一次的降臨在他的身上。

『不急,不急……』韋康示意一旁的奴僕過來服侍,一邊說道,『慢慢來,不著急……』

縱然對於弟弟有著這樣那樣的不滿,但是終歸還是自己的弟弟,再次安撫了片刻之後,韋康剛想走,忽然韋誕又說道:『對了……去醉仙樓,是……是薛永那傢伙建議的……原本我沒打算去醉仙樓……』

醉仙樓原本是長安最大最豪華得酒樓,能去自然是最好,但是去一趟也是要花費不少,關中韋氏雖然也不算貧窮,但也不是說可以天天去的,畢竟韋誕沒有正式職務,沒有俸祿來源,只有韋端每個月給的一些零花錢。

所以韋誕才對於甄氏……

人財兩得誰不想啊?

所以當薛永說他請醉仙樓的時候,韋誕自然欣欣然同意,然後改了地方,結果沒想到的是去吃的是死亡之宴……

『薛家子?』韋康這一次倒是沒有憤怒,而是皺起了眉頭,『仲將有所不知,薛家之子……這一次也是亡在了醉仙樓……』

『啊?!』韋誕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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