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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劉備的字,是自己給自己起的。他很喜歡這個字,但是盧植不喜歡,甚至覺得劉備就像是一隻蹲在地上的蛤蟆,好大的口氣,要不是需要些人頭來充場面,盧植怕是連一個旁聽的席位都懶得給他。
劉備小的時候,曾指著門前的那顆歪脖子樹,說道:『吾必當乘此羽葆蓋車。』然後叔父上前發怒大吼:『汝勿妄語,滅吾門也!』
劉備一直以為他上了夢想,但是回想起來,其實是夢想上了他。夢想這個非男非女的傢伙,一邊嬌滴滴的喊著就差一點快一點,然後等劉備精疲力盡的時候,卻掏出比劉備還要更大的傢伙來,狠狠的收拾了劉備一頓。
漢代,講背景,講家族,講資源,也欣賞才華,但是不講才華。
袁紹、袁術、公孫瓚、曹操、劉岱、劉焉……
就連那個驃騎將軍斐潛,也是如此,那個不是『官二代』,那個沒有點背景?
劉備踏上了那條野心的道路,便是註定了漂泊,沒有終點,只有起點。世界那麼大,劉備也想去看看,可是看過了更大的世界之後,劉備就不甘心回到原地了。
做炮灰的日子,每時每刻,都要面對死亡,要麼做一個隨波逐流的浮萍,不知道在什麼時刻死去,要麼就是藉此從中學習,成長成為不容忽視的棋手。
劉備沒本錢,即便是加上了張飛的家財,也並不能組建大規模的軍隊,更談不上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招兵,所以劉備關羽張飛三人,不得不集中精銳騎兵或步兵,機會一來,就像閃電一般,直衝對方主陣,動搖敵軍主帥,要麼當場斬殺,要麼迫使他落荒而亡,讓敵軍陷入巨大恐慌中,再縱兵大進,擊潰敵軍。
而這樣的戰法,對付呂布,是無效的,因為呂布比劉備關羽張飛還能打,對付曹操,也是沒有什麼作用,因為曹操本人雖然武力不高,但是他手下的將領多。
再加上一個,驃騎將軍斐潛。
亂世,像一個黑影重重的叢林。
叢林之中,便外表上看起來風度翩翩,瀟灑倜儻,但是實際上就是一頭頭的紅著眼的兇獸,吃人不吐骨頭。平時把酒言歡,關鍵時刻捅你一刀,好處趕緊搶,有壞處趕緊躲。
人到底需要多執著,才能用一生來實踐自己的夢想?
人到底需要多少次失敗,才能知道自己應該努力的方向?
人到底需要多麼大的意志,才能用在一次次的倒下,依舊一次次的爬起來,臉上還能帶著笑,帶著下一次的希望?
劉備也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麼,但是他只是知道,自己必須要笑出來,以最溫和,最從容的姿態笑出來。
張飛遠遠的看見了劉備的身影,大叫大笑著上前迎來,披散的髮髻在腦袋後面晃動著,就像是一個短小且瘋狂的搖著的尾巴,『大哥!!!哈哈!大哥回來了!!!』
關羽沉穩的緩步而來,拱手見禮,『見過兄長……』
劉備一手拉著張飛,一手牽起關羽,笑容依舊,一邊朝著遠處的孫乾等人點頭,一邊問道,『家中可好?』
『都好!都好!!!哈哈哈!!!』張飛大笑著,然後比劃著,『某老張前兩日在山中剛好獵得了一頭山豬!那個肥啊!哈啊啊!正琢磨著要不要熏製一些等大哥回來吃,結果大哥就回來了!真好,太好了!』
關羽等張飛說了一段之後,才回答道:『川中又送了些衣糧器物,此冬應是無礙。』
劉備笑著,點點頭,然後又和孫乾簡雍等人見禮,略微聊了幾句之後,才回到了城中梳洗沐浴修整一二……
等劉備沐浴完畢,正準備穿衣的時候,卻看見在衣架之上掛起來的不是平日裡面尋常衣袍,而是黑紅色的冕服,劉備不由得一愣,轉頭看向了吳夫人。
吳夫人一臉平靜,低首無言。
劉備的夫人,也是個不好當的職位。
劉備緩緩的走到了衣架之前,然後摸了摸紅黑色的冕服,沉默了片刻,點頭說道:『夫人有心了……』
重新穿上代表著權柄的冕服,戴上代表著榮耀的進賢冠,劉備在銅鏡當中朦朧的看見了一個沉穩且莊嚴的中年人。中年人臉上依舊是微微的笑容,似乎一切都沒有變,也似乎一切都變了。
劉備落下眼簾,然後看向一旁的漆盤。
漆盤之上,便是金印。
代表著財富,權勢和未來的金印。
吳夫人細心的將劉備身上的一些細微褶皺儘可能的撫平,然後又俯低整理了一下劉備的衣襬和綬帶,最後才捻手退到了一旁,下拜:『恭送夫君。』
劉備點了點頭,然後邁步向前,而身後,便是彎著腰,亦步亦趨的僕從。僕從手上,則是捧著那個重新蓋上了紅布的,沉甸甸的漆盤。
簡陋的定笮大堂之中,關羽張飛等人已經在等候了,似乎也都梳洗更換了衣袍,見到了劉備前來,便是一同行禮而拜。
『諸位免禮!』
劉備溫和的笑著,緩緩在中間上首之處坐下。
廳堂之內的木板,有新有舊,似乎也不是很平整,不管是踩踏還是坐下,都難免發出嘰嘰歪歪的聲響。
廳內的席子也有新有舊,劉備屁股下面的多少還算好,遠處下首位置陳到所坐的席子,就已經是破裂多處,甚至能看到一些斷掉的茅草梗從陳到衣袍之下奮力的企圖立起來,似乎依舊是展示著自身的頑強。
桌案邊角處的紅漆早就已經脫落,裸露出黑褐色的木頭本色。
房樑上也是陳舊,屋簷處甚至還有一些缺失的瓦片,並沒有及時修補,就像是老人鬆動脫落的牙齒,殘缺且無奈。
劉備依舊溫和的笑著,就像是眼前的這一切簡陋破弊都沒有看見,就像是身處在富貴典雅的高堂之上,然後看向了眾人,看向了關羽:『雲長,上前聽封!』
歡笑恭賀之聲,頓時從定笮這個破弊且陳舊的大堂之中盪漾而開。
似乎一切都成為了最美好的樣子……
不僅僅是關羽張飛二人的將軍位,劉備現在身為交州刺史,自然可以按照刺史的名頭給屬下分派官職,因此說起來,基本上人人都有份,就像是小朋友排隊吃果果,一人給一個,然後喜滋滋的將果子抱在手中。
喧囂和歡慶,在這個偏遠的城鎮當中響起,全軍上下也是歡騰不已,就著野菜粥和多少有些油花的肉骨頭湯,喝著已經稀釋到幾乎沒有酒味的酒水,整個定笮,似乎都沉浸在劉備重新獲得了更高更好的職位,有了更光明更遠大希望的喜悅之中。
劉備仍然是溫和的笑著,高舉著酒爵:『承蒙諸位厚愛,不離不棄,方有今日!備銘記五內,自當與諸君共富貴!勝飲!』
『哦哦哦!勝飲!』
『哈哈!勝飲,勝飲!』
酒爵酒碗高高舉起,相互碰撞,發出叮噹之聲。
劉備持續的,溫和的笑著,眼中隱隱有淚光滾動,看起來就像是激動得難以自己,但是實際上劉備他知道,這不是激動,而是痛苦,這酒爵酒碗碰撞出來的聲音,就是他夢想破碎的聲音……
且將夢想,換了酒錢。
曲美,終有散時,宴濃,亦有盡時。
當喧囂緩緩退去,劉備搖搖晃晃的回到了後院之中,坐在了後堂迴廊之處,仰望著星空,臉上那個溫和的笑,最終一點點的淡去,只剩下了滿臉的疲憊和無奈。紅黑色的冕服之下,他依舊是那個劉備,沉重的進賢冠之下,他已經不是那個劉備……
『兄長……』關羽緩緩的從迴廊陰影之處走了過來,在劉備身邊坐下,然後看著劉備,將手中的金印放在了劉備面前,『若兄長不欲居驃騎之下,便不受此印又何妨?天下之大,總有你我兄弟去處……』
張飛跟在關羽後面,也是很乾脆的就將金印擺放在了一旁,瞪著圓溜溜的眼鏡看著劉備,『大哥,我也一樣!』
劉備想哭,卻笑了出來,搖了搖頭,眼角晶瑩一點,在夜風之中淡去。『不必如此……天下啊,天下固然很大……若無驃騎,你我兄弟還有路可走……』
關羽皺眉,沉吟著。
張飛則是一愣,然後沉聲說道:『莫非是該死的驃騎脅迫大哥?某就知道這個滿肚子壞水的傢伙不是個好東西!』
劉備擺擺手,『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的路……嗯,不是真的用來走的那個路,而是另外一種路……』
夜靜謐,風微寒。
後院之處光影晃動,吳夫人帶著兩三名的奴僕而來,向劉備關羽張飛行了一禮,關羽張飛也連忙站起來回禮。
『知二位欲與夫君清談,又見秋風蕭瑟,恐是風寒,便備了衣、爐於此,攪了清淨,還望勿怪……』吳夫人淡淡的說道,禮儀規範且標準,然後讓人送上大氅,又設立了一個小火盆,然後又是行了一禮,便帶著僕從退了回去。
關羽張飛等吳夫人走了之後,才重新坐了下來。
『知道麼?』劉備伸手拿了火鉗,挑了一下火盆當中的炭火,『禮儀周到吧?可是越是這樣,我其實越是不安……呵呵,這也不怪她……』
說起來,老劉同志在娶了糜夫人和吳夫人之前,已經說不清楚到底自己死了幾個嫡夫人了。東奔西走,動不動就需要跑路,自己的小命都是朝不保夕,又怎麼可能還拖家帶口?
糜夫人多少還算是小家碧玉,畢竟糜家一開始的底蘊麼,月就是那樣,糜竺也是沒有才能在士族文化圈子裡面混出什麼名堂來。
吳夫人就不太相同了,雖然是寡居二婚,但是從骨子裡面投出來的那種經過了長時間積累下來的富貴氣息,常常壓得劉備喘不過氣來。
畢竟說起來,不管是糜夫人,還是吳夫人,都不是什麼所謂的愛情,而是利益的結合。
吳夫人作為正室,無疑是合格的,端莊大氣,禮儀到位,就連關羽和張飛,在吳夫人面前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什麼沒注意,失了禮。
劉備搖頭嘆息,說道:『……只能怪我……』
『大哥!』
『兄長……』
劉備擺擺手,繼續說道:『這一次去了長安,我倒是看得更清楚了……這個驃騎啊,他在走一條從來沒有人走過的路……還記得我當初的時候,和你們說的麼?這個天下,雖說姓劉,但是大多數人不姓劉……』
『我沒什麼底蘊,我就是一個破落戶,頂著一個不知所謂的名頭,卻怎麼都不肯死心的浪蕩子……』劉備繼續說道,『當年我叔父罵我,我不服,然後我就跑了,離開了村子,後來……叔父又找人來罵我……哪一年,我老孃死了……死的時候,我不在家,也回不去……』
劉備的聲音低沉下來,『不,我其實可以回去的,真的,可以回去,但是我不甘心……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了那個鄉人,託他帶回去,讓叔父幫我處理家中的後事……我知道,如果回去了,就永遠也出不去了……我,其實不是一個孝子……娘啊……娘死的時候,還念著我的名字……我對不起我娘……』
劉備的眼淚,滾滾而落。
『我也對不起我叔父……』劉備喃喃而道,『我離家而走,等於是叔父在替我養家……我說過要衣錦還鄉,可是……卻越走越遠,後來……鮮卑人來了……我叔父他……唉……』
『我也對不起妻子……』劉備仰天而嘆,聲音低沉,『我記得我第一個孩兒……當我聽聞她懷有身孕的時候,我那種欣喜……幾近癲狂……可是,追兵來了,她動了胎氣……血淋淋的……一屍兩命啊……』
『我對不起很多人,很多人……』劉備低頭,將關羽和張飛的金印朝著他們兩個人的方向推了推,『但是不能對不起你們……若是連你們都對不起了……我劉備,還有臉繼續苟活於此世間麼?』
『大哥!』
『兄長……』
『都收起來罷,聽我好好說一說……』劉備用袖子擦了擦臉,抽了抽鼻子。
關羽張飛對視一眼,默默的將金印收在了腰間的革囊之中。
『嗯,這就對了……』劉備點點頭,『我記得當初我和你二人說過,大漢當下的路,已經被宦官和外戚走絕了,想要延續大漢國祚,就必須走出一條新路來!』
張飛點頭說道:『沒錯,我記得!大哥當年說,大漢是劉家的大漢,但也是天下人的大漢!只要天下人都還想著大漢,大漢就還有救,就不會亡!』
劉備笑了笑,似乎目光穿透了夜幕,『我當年雖然這麼說……其實想的也不明白,不通透,但是隱隱約約知道應該這麼去做,所以就去做了……但是這一次,在長安,驃騎將軍他……二位賢弟,你們可知道現如今,驃騎之下,各個郡縣之中,大都有了「農學士」、「工學士」了麼?』
關羽點頭應答道:『略有耳聞。』
劉備笑笑,只是笑容之中蘊含著說不清楚的表情,『之前大漢是這樣的……』劉備將手掌在空中比劃了一下,『這是天子,然後是外戚宦官還有三公九卿等等……然後各地郡縣也是如此,郡守,幕僚,聯姻,當地士族大戶……是不是都一樣?很相似?』
『然後現在呢?』劉備嘆息了一聲,『這個驃騎啊……這是驃騎,然後依舊還有這一層層橫著的官吏啊,大戶啊……但是多了這縱向的「農學士」、「工學士」……你們覺得,這像是什麼?』
『這個……』張飛瞪圓了眼。
關羽捋著鬍鬚,『如此一來,上下便可勾連一體……』
劉備大笑,點頭說道:『沒錯!沒錯!這就是驃騎厲害之處!原本朝堂要聯絡地方,只能透過士族大姓大戶,而現在呢?士族大戶依舊還有,但是多了「農、工」!而且這還不算,還有「商」啊……天下四民,士農工商,士農工商啊,盡於驃騎之手……你們說,這個驃騎,厲不厲害?啊?』
『別以為僅僅是如此……』劉備笑著,笑著,卻像是要哭了一樣,『這士農工商,宛如四顆珠子,而將這四顆珠子串到了一處的,卻是「兵」啊……如同掌握兵刃,只有四指是扣不住的,可是再加上了大指反鎖……真是經緯之才啊,縱橫構建之下,便網捕天下之才,也逼迫得我已經無路可走……』
『我原本以為我是開拓出了一條大漢的新路……』劉備哈哈笑著,拍著腿,『披荊斬棘,走得渾身是血,可是回頭一看,這驃騎,竟然架著駟騏之車……』劉備指了指自己的腦門子,『然後從這裡……直接碾了過去……你們說,好不好笑……哈哈,呵呵……嗚嗚……』
『大哥!』
『兄長……』
劉備再次用袖子擦了擦臉,擺擺手,『沒事,沒事……看明白了,反而是個好事……驃騎開出來的這條路,比我的路要更寬,更強……跟著這條路走,不虧……畢竟,也是當年你我兄弟想要走的方向啊……這一次去交州,便是按這條路來走!』
劉備伸出手來,握住了關羽和張飛,『還望二位賢弟助我!』
關羽沉聲說道:『某自當義不容辭!』
『俺也一樣!』張飛也是回應的斬釘截鐵。
劉備握緊關羽和張飛的手,目光望向了遠方,驃騎啊,這一次,我會跟在你後面走,但是也希望你可以將這一條路走好,否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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