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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清晨。

大漢參律院政事堂中,參律肅政大夫韋端一臉煩躁的坐在直堂之中,頻頻望向直堂的門外。

時辰顯然還很早,天色都沒有完全明亮起來。

昨日聽聞左馮翊之中,直尹監發現有人怠慢賑災,糊塗辦事,然後將情況直遞驃騎府之後,韋端一打聽,就有些坐不住了,今日早早的到了參律院中,左看看右看看,好不容易等到了驃騎政事堂開啟了大門,開始辦公了,又坐了片刻,便實在是按捺不住,站了起來,便直奔驃騎府衙而來。

今日政事堂值守的是荀攸,見韋端突然而來,心中已經略有猜測,有心不理會吧,但畢竟是今日值守,於是便問道:『參律登室,可有何事?』

『這個……』韋端左右看看,然後趨進了一些,低聲說道,『卑職聽聞鄭縣一事……不知主公……』

鄭縣縣令雖然不姓韋,但是和韋端關係卻也不錯,除了有些七拐八扭的親屬聯姻之外,平常多少也有些孝敬,至少韋端當上了參律肅政大夫之後,就送了不老少的東西來。

荀攸聽了,臉色頓時一沉,『政事堂乃國事為重,豈可風聞而言瑣碎?』

『但請令君稍允方便……』韋端聽到這話,臉上也露出幾分尷尬,再作拱手施禮,哀求道。

荀攸已然拂袖,『且去!若主公問詢,自然相召,若無要事,休來叨嘮!』

韋端忐忑不安,心中略有些覺得不妙,但是又覺得應該不至於牽扯到他,大不了到時候就像是割了薛蘭的那一條尾巴一樣,再割一次也就是了,所以看著荀攸不理會他,幾度欲言,最終還是略有些心慌的離開了政事堂。

還沒等走出政事堂,迎面撞見了龐統挺著肚子闊步而進。龐統抬眼看見了韋端,臉色頓時一沉:『參律欲往何處?』

『卑職……在下……』韋端見到了龐統,頓時就跟老鼠見到了貓一樣,大氣都不敢出。倒不是說龐統的官威比荀攸更重,而是因為韋端知道,龐統在驃騎之處的分量更大一些,自然不敢隨意應付,『卑職聽聞鄭縣……』

沒等韋端說完,龐統冷哼道:『委任之前,不明答於堂中,事發之後,又假言於暫寄?國之重任,民之權柄,宛如兒戲一般!主公乃謙謙君子,奈何愚蠢之輩欺之以方也!參律今來,可是貪腐之律已有定論?』

韋端低下頭,眼珠亂轉,『這個,還需些時日……』

龐統語氣更加惡劣:『主責未了,還有閒情他論?參律真是好悠閒!主公亦將登堂,參律不妨暫留於此,共飲清茶如何?』

韋端連連擺手,說道:『卑職只是剛好經過政務堂,心念二位令君,故而前來請安爾,焉敢打攪主公……這個,卑職即刻便返……告辭,告辭……』說完,便也不敢再做停留,腳步急匆匆的便離開了政務堂。

龐統冷哼一聲,然後甩袖子昂然而進。

倒不是龐統故意要做出這樣一番跋扈的樣子,而是要做事情,自然不可能什麼時候都是好好先生。尤其是當下西京尚書檯。

尚書檯,自有這個職務開始,就是皇帝用來鉗制丞相之地,位低而權重。漢武帝時期,為進一步強化君權,政事不專任二府,也就是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府,故而下令讓尚書檯主管文書,省閱奏章,傳達皇帝的命令,因此地位逐漸重要。

漢光武帝劉秀時期,鑑於西漢晚期的權臣專政,也是有意削弱相權,雖然將太尉、司徒、司空再列居三公高位,幾近於宰相之位,但是實際權力則逐漸移於尚書檯之中。大興擴充尚書檯的人員編制,最終形成了組織複雜的一個龐大機構,也成為政府的中樞神經系統,亦號稱中臺。

這樣的位置,誰不眼紅?

身處漩渦之中,雖然位不如三公,但是權柄比三公還重,本來就不是什麼人望加身的職位,不管是在職還是在野,都眼睜睜的盯著,若是資歷厚重的倒也可以不用擔心這些,畢竟在漢代,名望多少還是有些作用的。

但是龐統麼,自然是談不上多少資歷。年歲也不高,也不是按照官場道路一步一步走上來的,因此作為尚書檯令君,肯定會引得一些人不滿和非議。

這些不滿和非議,卻是龐統所需要的。因為龐統知道,驃騎將軍斐潛的名聲要清白的,要高尚的,要仁德的,那麼政治之中,會有純粹的清白,高尚,仁德麼?

那些黑暗的,卑劣的,兇殘的事情,又去了哪裡,又由誰來做?

所以,那些斐潛不好辦的事情,龐統他來辦,那些斐潛不好殺的人,龐統他來殺,這是龐統的覺悟,也是龐統的負擔。有誰願意天天被人揹後指著罵?又有誰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該做的事情,依舊要做,其他官吏對於他的觀感如何,龐統不在乎,因為他知道,這些事情,從他跟著斐潛的那一天開始,就是他的責任,他所要做的事情。

進了政務堂,荀攸抬眼看了看龐統,手中沒有停,只是點了點頭,算是見禮了。

龐統也微微點頭回禮,然後在另外一側坐下,揮揮手先將堂內閒雜人手都趕了出去,然後說道:『主公奮而平災,奈何又生人禍!此番種種,將主公之恩,置於何地?』

荀攸將手頭上的行文批覆完,然後放下了筆,也是苦笑了一下,說道:『鄭縣縣令先是撫卹亡者,後又責了主薄,判罰小吏過失之罪,小吏當夜便自懸於獄中……倒是抹得乾淨平穩……』

龐統冷笑道:『此等齷齪小吏,多是替死之人!若是深查,定有侵佔,挪用之事!』

這種伎倆,在官場上簡直就是再常見不過,知道上頭要查了,然後都安排好了替死鬼,若是什麼都沒查到,自然各自歡喜,替死鬼便暫且收著養著,等下一次再說,若是查出什麼問題來,便全數往替死鬼身上一推……

反正死人不會替自己辯解,追查也追查不下去,等到風頭過去,自然又是一條撈錢的好漢。

『魚肉百姓,欺瞞中臺,三輔之地,方穩幾歲?便有如此兇惡貪腐之輩衍生!』龐統依舊怒聲道,『今日貪食災糧,異日是否連軍用也是盡墨?!』

荀攸嘆息一聲,說道:『今日論之事,乃沉痾舊病也,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日之功也……』荀攸自然也是知道這些事情,對於貪腐,荀攸同樣也是看不過去,但是他覺得若是處置了鄭縣縣令,那麼賑災工作又有誰來做?所以荀攸覺得現在先維持著,至少等鄭縣將這個事情做完了再進行處理。

政事堂中的荀攸和龐統的意見不怎麼統一,但是在驃騎將軍府的後院之內,又是另外的一番的光景。

『諸吏之所以怠慢中臺,輕率從事,無非公事輕簡,虛祿不稱,忝受恩養,失之根本也……』斐潛緩緩的說道,『此乃官宦弊端,絕非鄭縣一人爾。』

雖然很遺憾,但是斐潛聽到了鄭縣發生的事情之後,並沒有因此而產生極大的憤慨,甚至沒有了當年在雒陽城下悲天憫人的那種傷懷,而是考慮到了階級和鬥爭。

黃月英聽到斐潛這番話,倒是頗有些認同感,她本身就覺得即便是處理了鄭縣這一個人,也沒有多少的作用,因為西羌打了多少年?大漢在這些年頭擼掉的官職還少麼?但是一年又一年,貪官還是那麼多,腐吏依舊那麼猖獗,絲毫不見得又什麼減少,處理鄭縣之後或許會收斂一陣,但是也就是一陣而已……

『孔師言,君子當三省,然為者幾何?』斐潛呵呵笑笑,『春秋有變,日月更迭,禮雖常設,難就時宜。大漢之初,少有定製,遇事則增,輒制儀律,至今已是繁瑣難引。某雖有心改之,然世道俗眾,不免浪言,故用參律。此事全於預料之中,當為之時也……』

『預料之中?』黃月英看著斐潛,『夫君早有意料?』

斐潛點了點頭。

太陽之下,原本就沒有什麼新鮮事。

什麼叫做以史為鑑,就是因為歷史這個玩意,就是一根螺旋式上升的彈簧,有時候看著就會發現似乎低下和上面,都有一根映照出來的影子一般。

由階級而制定的律法,本身就是政治形態一個非常嚴肅且莊重的展現,哪裡能夠漏洞百出,隨意對付,甚至是可以視之不見,肆意解釋?

可是問題是,封建王朝之中,就是這麼糊塗。

就像是某某專政制度,具體不是看擺在上面的名頭,而是要看具體代表專政的那些人的構成,大地主階級佔據主要地位,就是地主階級專政,縱然叫一個古典皿煮宮合制,也實際上是地主階級專政,如果說是大資產大企業家佔據了代表席位的多數,那麼就是……

那麼,鄭縣出了問題,是不是斐潛治下的所有官吏都有問題呢?

也不見得。

但是鄭縣的事情,卻展現出了一個橫貫古今中外的歷史性的問題。

其實,在貪腐官吏這種最終形態出現之前,還有一箇中間的過度狀態,就是所謂的怠政懶政。怠政懶政的官吏是不是腐敗的官吏,未必能算,但是怠政懶政確實是一種常見的形態,造成的各種後果,也不見得比腐敗的官吏好上多少。

怠政懶政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不想揹負責任,利益倒是其次的東西。

就像是後世疫情過後,各個高校開展的所謂『封閉式的管理』的官吏,若說其全數都和高校內部的商販食肆有利益往來。似乎不是很恰當。或許其中有一些有這樣或是那樣的利益關係,但是要說全部都有,未免有一杆子打翻全船人的嫌疑。

因此更多的是因為尚書檯沒有下達明確的政令,那麼地方官吏為了避免承擔責任,自然寧可選擇怠政懶政,至於百姓方便不方面,有沒有什麼困難,和頭頂的進賢冠比較起來,那個更重要,一目瞭然。

官吏也是人,所以人性之中有趨利避害的傾向,也就很自然。所以遇到類似於鄭縣這樣的問題的時候,老百姓試圖和官吏擺事實講道理,有用麼?

牛四夏高呼冤枉,有人聽麼?

什麼時候才有用,才有人聽呢?

鬧出人命來之後,而且這個人命還要被曝光出來……

若是直尹監當時沒去,或是去了沒看,亦或是看了沒有問,又或是問了又沒當回事,但凡其中有一個環節沒到位,那麼牛四夏就會靜悄悄的死在了灌木叢後面,連他家中的親屬,或許也只是認為牛四夏犯了事,或許會擊鼓鳴冤,但是更多的默默無聞。

所以根據這個事件說鄭縣縣令一定是貪腐,倒也不一定,就事論事來說,牛四夏事件也只能說明其怠政懶政而已。而在漢代的律法之中,鄭縣縣令既沒有犯『惟官』,談不上什麼依仗權勢,也沒有『惟反』,報私恩怨,自然也算不上什麼『惟內』、『惟貨』和『惟來』了,所以如果按照漢代律法來說,鄭縣的縣令有罪麼?

而在漢代,不稱職的官吏,頂多就是撤職而已。

所以,這是鄭縣縣令一個人的問題麼?

出了事情,將鄭縣縣令抓起來,殺頭以謝天下,即便是能安撫牛四夏,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所謂一罪不二罰。

見到一個抓一個確實能解決一部分的問題,但是那個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本。對於老百姓來說,自然是希望一遇到什麼事情,然後就可以直接解決,但是站在斐潛當下的這個層面來說,他無法也不可能直面他領地之內所有的百姓,逐一的解決百姓所面臨的事情……

最好的辦法,依舊是解決共性,也就是像是制定貪腐律法一樣,制定出關於懶政怠政的相關條例法規出來,才有辦法算是初步解決這樣的問題。

『所以蔡家妹子就是被夫君拿來當槍使了?』黃月英嘖嘖有聲,不知道是表示稱讚還是表示憤慨,『夫君還是真捨得……』

斐潛有些哭笑不得,這個不是事件的重點好不好?難道不應該更關注一些無辜死去的牛四夏麼?斐潛記得當年黃月英還給了牛四夏一柄修正的農具,所以才特別和黃月英說一下這個事情,卻沒有想到黃月英的關注點,從頭到尾就沒有在牛四夏身上……

『其實多半是那個王氏女在做的……』

斐潛略微解釋了一下,卻沒想到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就只見黃月英的耳朵似乎『唰』的一下豎立起來,緊緊盯著斐潛問道,『這又是何人?』

斐潛伸出手來,在黃月英的腦門上彈了一下,『想什麼呢?!就是那個王氏女姎……放在蔡氏身邊,主要還是真的能走得下去看……要不然就直尹監那些衣食錦繡的貴女,又有幾個會在意貧苦黎民如何?』畢竟王姎墨家出身,否則一般計程車族女子和普通百姓之間,多少還是有些階層隔閡的。

『倒是你……』斐潛轉過頭來問黃月英,『都這些時日了,不是已有模型了麼,怎麼未見實體?』斐潛問的模型和實體,是車船,或者說車輪船。

船,是非常重要的水上交通工具。

早在華夏遠古石器時代,就出現了最早的船,獨木舟。

華夏算是世界上較早製造出獨木舟的國家之一,並且有利用獨木舟和槳渡海的記載,當然,也有後人說那所謂的『海』,或許只是大一些的湖泊或則沼澤。但是不管怎樣,人類的步伐從陸地到水中,這自然也是人類文明發展非常重要的一步。

黃月英揉了揉腦門,有些鬱悶的嘟著嘴,『漏水……』

『什麼?』斐潛沒聽清楚。

『我說,會漏水!』黃月英用手比劃著,『雖然輪軸孔洞高於水面,然而用翻板輪轉之時,難免會帶進一些水來,然後淤積在艙內……若是將翻車輪板做的高了,漏水倒是少了,但是船身又不穩,稍有風來,便是側傾……』

漢代的輪船技術,已經有了船舵和船錨,但是車船的技術卻是到了唐代的時候才算是比較成熟起來。其中一份的原因就是西漢東漢乃至於三國,主要都是集中在了北面領土上,對於南方多水系多丘陵地帶的開發,則是在晉國南下之後,迫於當時形勢才對於造船技術有了更高的要求。

而對於斐潛當下來說,如果從川蜀到關中,全程走山道,盤旋而行,一個是運輸能力受到人力馬力的限制,而來路程比水路要更加的遠,所以開發水運輪船技術,自然就交到了黃月英頭上,而領先了漢代一個朝代的車船,自然就成為了當下最佳的選擇。

雖然說車輪船依舊有很大的侷限性,比如不能進入淺水區域,也不能入海,但是對於需要往返上下游,逆流順流都要走的商隊來說,卻是一個恩物。載重大,轉運多,斐潛只需要在一些關鍵階段,比如船隻無法通行,或是航行有危險的地方改成陸運,就可以大大節省人力馬力,對於整個經濟的發展,政令的時效,地域的控制,都有非常大的作用。

車輪船現在這個階段,自然是不可能用什麼蒸汽來驅動的,而是採用了漢代已經比較成熟的翻車水車的技術,以人力踩踏來驅動,而這樣的在斐潛認為已經比較成熟的技術,一加一的用在了船隻上面,原以為應該是水到渠成,卻沒想似乎又出現了問題……

『走,到昆明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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