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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從川蜀而來,劉備也是留心觀察著沿途的變化。他發現其他地方一切都似乎變化得非常快,只有他待著的定笮,依舊還是原本的模樣。
自己地盤上有什麼?
礦石,礦山。
愁苦的工匠和麻木的礦奴。
成都、漢中、長安又有什麼?
歡樂,祥和。
他似乎是生活在泥中,而這些城市則是在雲間。
劉備心中有種莫名的感覺,雖然他嘴上從來不說,每一天都是笑呵呵的,但是在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有一種悲涼如同是深淵當中的冰寒,讓他覺得恐懼且不敢直視。
或許,距離自己那夢想的榮光,越來越遠了……
起初劉備確實心中還有一些僥倖,畢竟斐潛也是和劉備一樣,趁著朝堂動盪而起的諸侯,並且西涼幷州也有覆車之轍於前,保不準斐潛什麼時候就走上了董卓的老路也說不準,到時候自然劉備就可以翻身而起,死灰復燃。
可是現在麼……
就像是一大群人都在路上趕路,原本都走得差不多,上下差距不遠,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距離便是越來越大,驃騎將軍一路絕塵,而自己卻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泥水當中艱難跋涉。
尤其是西京尚書檯。
劉備很清楚,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當劉備知道了這個事情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了,就連呼吸都不是那麼的順暢,大漢啊……陛下啊……
或許天子、亦或是曹司空這麼做,是有他們的考量,但是這樣也就等同於承認和斐潛雄踞關中的合法性,從那一刻開始,驃騎將軍就不再是簡簡單單的一地諸侯,而是幾乎等同於半個大漢朝堂!
很明顯的,斐潛獲取了西京尚書檯之後,整個行進的步伐立刻加快了不少,看看最近頻頻下發的詔令,成立了這樣或是那樣的新部門,行政機構越發的龐大和完善,也越發的有強盛之態,似乎已經完全擺脫了原本西涼武人那種殘暴無能,只是知道砍殺屠戮的固有印象,反而更增加了幾分山東士族所缺乏的豪邁和大氣。
劉備不知道斐潛究竟是怎樣才能做到當下這一步的。這一點劉備想不明白,關羽也想不明白。雖然關羽平常不怎麼說話,但是劉備知道,關羽多少有些佩服斐潛。
這並不是關羽的問題,畢竟說起來,就連劉備自己,也是有些佩服斐潛。至少劉備覺得,若是讓劉備自己來做這些事情,他確實是做不到現在這樣的局面。或許之前劉備認為可以和斐潛比肩,但是現在,確實是看清了差距。
很大的差距。
至於張飛,劉備覺得自己有些愧對他,畢竟張飛是那麼的相信自己,無怨無悔,可是到了現在,劉備依舊覺得自己對於張飛的那些承諾,似乎就是欺騙。
劉備已經很努力的追趕,非常用心的去推敲和專研,但是依舊無法趕上斐潛的步伐,而更讓劉備無奈的是,每當劉備付出努力得到了一些進展的時候,抬頭一看,卻發現斐潛已經跑得更遠,距離更大了……
就像是定笮。
有怨氣麼,肯定也有,但是又能如何?畢竟驃騎將軍斐潛也說了,定笮的鐵可以煉,但是不好煉,因為鐵礦的品質問題有所不同,這個是當下冶金常見的一個問題,並不是定笮鐵礦才有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劉備也有煉出一些好鋼鐵出來,但是總體佔比並不高,更多的是不成型,不能用的半成品。
或許透過自己手下那些工匠的專研和摸索,可以改進改良冶煉的工藝,讓品質好的鋼鐵佔比越來越高,但是即便是成功了,又能如何?
自己還能追上斐潛的腳步麼?
劉備到了長安,見了斐潛,談了一席話。
劉備意識到自己還在為礦石而苦惱煩憂的時候,斐潛卻在考慮著整個天下。劉備他自己,不過是斐潛手中的一枚棋子。
斐潛就像是橫在劉備面前的一座大山,綿延不絕,當看到眼前的這個山坡的時候,以為山就是這麼高了,努努力就能翻越過去,但是等爬上了山峰卻發現,後面還有,還有更高更多的山峰……
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和對於未來未知的恐懼混在一處,讓劉備痛苦不堪。身處天地之間,群山之中,劉備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中平元年天下大亂,劉備正式進入這一場混亂的角逐之中,至今已經是過了十六年了,從熱血青年,到如今年近四十,算算人馬,也就是關羽張飛,摸摸口袋,比自己的臉都乾淨……
三十而立,立不起來,四十不惑,依舊迷茫。
難道自己真的就像是驃騎將軍所講的那個孔夫子過泰山一般,只是知其然,或者知道一些所以然,但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做,如何改變麼?
接下來怎麼辦?
劉備輾轉反側,思前想後,最終扔掉了面子,背上了荊條,前往將軍府。
如果劉備是自己一個人,一張嘴吃飽了全家不餓,那麼怎樣也無所謂,就像是當年督郵無禮,劉備鞭了就跑,大不了重頭再來,又能怎樣?
可是現在,怎麼再來?
繼續在天地間掙扎下去麼?
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四十了,不再是十幾二十幾,叫囂著頭掉了就是碗大的疤的年齡了。現在他還有兄弟,還有跟著他吃飯的孫乾糜竺,還有手下的那些老兵……
劉備必須給自己的這些人一個交代,要給這些人找一條出路,這是他的包袱,也是他身上揹負的不可推卸的責任。
二十歲的劉備,偷雞攆狗,喜好美服,劉備活得很開心,痛快瀟灑放蕩不羈。
三十歲的劉備,轉戰南北,投奔東西,劉備活在夢想中,雖然辛苦但是還有希望。
四十歲的劉備,走投無路,前途渺茫,劉備為了自己身上的責任而活著,活得卑微且無奈。
然而,劉備心中依舊還有一點宛如風中殘燭一般的火光,那就是他的念想,他一生的期望,他依舊希望自己能夠真的成就一番事業,對得起他身上這稀薄的血脈,對得起他對於兄弟的承諾,對得起他對手下說出的誓言!
即便是在這一刻,要拋棄自己的尊嚴……
用尊嚴去換取屬於他的,屬於他的兄弟,屬於他的手下的新的希望!
未來的希望,未來的榮光!
劉備揹著荊條,低下了頭,低下了曾經他自己以為絕對不會低下的頭,不理會周邊官吏的指指點點,徑直走到了驃騎將軍府衙正門之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跪倒在地,俯首而拜:
『罪臣……求見主公……』
……┐(?~?)┌……
暫且先丟下劉備同學的那些問題,且看在關中的水鏡先生司馬徽,倒是因為金銀扇之事,出了一個大風頭。
人們對於美好事物的追求,並不會因為身處於漢代,就縮減半分。當然,美醜的標準倒是會因為時間的推移有些變化,就像是漢代覺得簡約大氣就是一種美一樣。
金銀扇,便是士族子弟當下認為最能體現其個人氣質的手中把玩之物了。
彙集了代表家庭財富的金銀,代表個人道德品質的玉墜,在加上代表了文學的大儒水鏡先生的『親筆』題字,當斐潛將其整合到了一起的時候,簡直就是點燃了關中士族子弟的莫可名狀的情感噴發點。
或許後世看起來簡直就是暴發戶的裝束,俗不可耐,可是在當下,卻掀起了一陣熱潮。因為數量稀少,許多人求之而不得,便越是刺激了這些人對於金銀扇的追捧,甚至不惜親自到水鏡先生司馬徽的別院之中去,看看能不能走點路子什麼的。
這年頭地廣人稀,所以司馬徽在關中的別院麼,就在長安東面十里左右,依據山水而建,雖然比不上什麼大莊園,但是佔地也有近十畝。
像這樣的山地,耕作不便,或是沒有開墾過得地方,一般來說價格都不高,所以司馬徽也沒有花多少錢,甚至整體算起來還比在長安城中購置房產更加的便宜,同時還符合司馬徽一貫保持的『世外高人』的人設。
司馬徽的莊園建築很有特色,正廳並不是只有一個,而是由前後左右並有五處廳室攢建而成,後廳一般作為主人進出內外暫時休息,或是更衣的地方,而前廳和中間三廳相互距離都很近,透過迴廊打通,門窗也是很大,其實就是一個擴大版的廳堂,可以根據需要開啟或是關閉某個廳來增加或是減少待客面積。
就像是後世大酒店當中的多功能廳,只不過後世酒店是活動的牆板,而司馬徽這裡則是加大加寬的門窗而已。
從這一點來看,其實司馬徽的所謂『世外隱居』,怕只是『室外』而已。
此時廳堂之中,就有已經是有了許多歡聲笑語,甚至還有人引吭高歌,翩翩起舞。漢代士族子弟麼,歌舞至少要懂一點的,這樣的習慣也一直綿延到了後世,遇到點場面若是不會唱歌,簡直處於鄙視鏈的下端一般。
司馬徽微微笑著,坐於廳中,周邊賓客,足有半百之數,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這個也很正常。
士族這種生物,向來就是如此,趨炎附勢更是常態,那邊有好處便往哪裡去,更是許多士族子弟的本能。
關中的子弟麼,現在大部分都集中在韋端左右,而河東河內的人麼,當然期望著司馬徽能夠站起來,而金銀扇的出現無疑就讓這些人都集體興奮起來……
論及權勢,司馬徽自然不算最多高,不過若講到時下在文化領域的影響力,那麼關中的那些士族,有一個算一個,都比不上『隱居世外』的司馬徽。
畢竟司馬徽在青龍寺大論上的『求真求正』的言論,很是出了一番的風頭,再加上聽聞司馬徽也會和鄭玄一樣,是這一次驃騎將軍斐潛加試擢拔人才的考評官,所以是更加不得了,若是能夠得到司馬徽的一二評語,那豈不是已經贏在了『起跑線上』?
因此眼下廳堂之中,除卻議論之外,還時不時有人高聲吟唱著自己的一些文賦詩歌,並且以此或是針砭時弊,或是敘述市井,大展才情。
司馬徽也是時不時微微笑笑,然後點頭,似乎很是讚賞,但是實際上什麼都沒有講。
畢竟司馬徽也是知道,這些人究竟是想要搞什麼,所以自然是很謹慎。
只不過司馬徽謹慎歸謹慎,這些士族就多少有些不滿了,喧鬧之下,便有人站起身,大聲說道:『昔日青龍寺,未有幸聆水鏡先生大論,引為人生大憾,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得聽仙音否?』
頓時就有一大堆人,大聲附和,頓時廳堂之內群情滔滔。
司馬徽依舊笑著,心中有沒有麻麻批的什麼的倒也不清楚,只不過顯然司馬徽知道再這樣關鍵的時刻,便越是不能輕易說一些什麼,否則被人加以這種或是那種的理解和註釋之後,若是本意還罷了,要是被人加以曲解……
但是眼下群情激越,若是司馬徽什麼都不做,又多少回冷落這些人的心,所以乾脆便微微向後,跟自家的管事輕聲說了幾句。
司馬家的管事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帶著十幾名的奴婢,蜿蜒而來。這些奴婢手中,都是託著漆盤,而漆盤之上,擺放著各種珠玉美物,自然也有風頭大盛的金銀扇,一時間光華閃耀,寶氣縱橫,奪人眼目。
司馬徽輕輕咳嗽一聲,然後起身說道:『俗物陳列,非為耀目,乃求華章也!今以俗求雅,正如千金易得,一才難求!諸位皆為才學豔豔之輩,當今驃騎將開恩試,便是一展身手之時!今日些許淺薄之物,便酬各位牛刀小試!』
此言一出,廳堂之內便是一片譁然喝彩之聲。
雖然嘴上常說『銅臭』,但是真見到了金銀財寶,又有幾個不會被迷了眼眸?
雖然說堂上眾人興致高昂,但是滿堂賓客過半百,最後收攏上來的文章詩詞,也不過三十多份。
畢竟文字這種生物十分奇妙,平常的時候塞了一肚子,真要用的時候又往往搜腸刮肚的難以尋覓,而且又是當場評比,好壞自然一看就知,或是無捷才的,或是沒有存稿的,或是覺得膽怯的,也就不敢落筆了,藏拙總好過露醜。
司馬徽又在這些文章詩詞當中挑選了一二,然後取了十份算是比較不錯的,然後讓人大聲或吟或唱,公之於眾。
隨著評審的進行,堂中個人也側耳細聽,若是聽到了某人的文章詩詞,當事人固然忍不住笑開顏之外,旁邊的人也少不得恭賀一番。
司馬徽的鑑賞水準,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輩,一連十份的文章詩詞吟唱下來,好壞眾人心中也是有數,基本上沒有什麼反對的聲音。
司馬徽哈哈笑著,然後這十名士族子弟依次上前,各自挑選所愛財物。只可惜金銀扇只有三把,後面的人便只能是選了些其他財寶。
『富貴只是身外,才學方為身持……』司馬徽笑著說道,『今日見諸位才學高雅,所幸略有備設,不至於冷落清客……來來,且勝飲此爵,祝諸位皆能於驃騎恩試之中舒展胸才,光耀門楣!』
此言落下頓時又將宴會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
司馬徽笑著,轉入了後廳之中,臉上的笑容便漸漸的收了起來。
『來人!』司馬徽沉吟了良久,然後將原本壓在桌案書卷之下的一封信件取了出來,叫來了僕從,令其將信件送往河內。
司馬懿如今在常山,而司馬徽年齡又大了一些,精力難免有些不濟,再加上當下自身又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和小輩爭搶一些職位,所以有時候只能是看著乾著急,所以才特意宴會賓客,多少有些收攏士望的意思。
然而終究是要個領頭之人,司馬徽之下並沒有子孫,所以只能從司馬防那邊調些人來,比如司馬老三老四什麼的……
想到此處,司馬徽也不得垂目而嘆。
自己不管是文學素養,還是個人名望,都比司馬防那個傢伙要好上十倍百倍,但是唯獨一樣怎麼都比不上……
真是少年那啥啥,老來空流淚。
又想起方才送出去的那些財物,司馬徽也不免有些肉痛,誰家的錢財也不是大風颳來的,之前建了這麼一個莊院,又接連辦了不少酒宴,眼見著家中浮財似乎要青黃不接起來。
司馬徽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桌案之上的另外一封書信上。
又是獨坐了片刻之後,司馬徽再次對僕從吩咐道:『去跟那個崔從事說一聲,請其後日過府敘話……』
崔厚之前派人來給司馬徽送過書信,表示因為用了司馬徽的字,願意給司馬徽一些『潤筆』,還希望能和司馬徽進行下一步的合作,但是原本司馬徽是不願意收,甚至認為是一種侮辱,很是生氣了兩天,將其書信丟在一旁置之不理,可問題是如今眼見著少不了要花錢,所以原先充滿了『銅臭』氣息的崔厚,似乎也就沒有那麼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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