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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大漢驃騎將軍府。
後院書房。
斐潛和龐統常服散座,一邊喝著冰鎮薄酒,一邊納涼。
雖然長安到了蘭月之時,早晚略有涼意,但是白天基本上來說還是很熱的,動不動一身汗,有些冰鎮薄酒喝著,然後再吹著穿堂微風,便是漢代最大的初秋愜意了。
常有人說什麼七月是鬼月,鬼門大開,然後到了七月二十九的時候重新關上,百鬼橫行,聽起來很恐怖的樣子,但是實際上在漢代,七月依舊是一個代表著美好和期盼的月份,是下半年開端,充滿了即將到來秋獲的憧憬,是一個寄託著希望的月份。
七月十五中元節,原本是祭奠先人之節,然後在各種宗教之下慢慢變味,反倒成為了所謂鬼節,更有不少駭人傳聞以訛傳訛。若是追溯起來,要知道這七月十五的『鬼』,原本是自家祖先之靈,然後在不斷篡改之下,反倒是成為了讓人恐懼的惡鬼……
斐潛晃盪了一下酒碗,聽著酒碗當中冰魚叮噹做聲,然後飲了一口,感覺一絲涼意從口而入,滲入肺腑,似乎驅散了一些身邊的暑熱。
時事皆是如此,時代的變遷,往往會使得一些東西,在發酵之後變了味。
或許像是酒,越醇越香。
或許像是黴菌,越來越是腐朽。
斐潛看了看龐統,又看了看桌案之上,略有些沉吟著。
當下,或許也應該是到了改變一些事情的時候。只不過斐潛心中還是略有些忐忑,就像雖然知道自己是扔進去了酒麴,但是在沒有開封之前,誰也不能一定確保經過時間的發酵,就可以成為美酒。
『主公可是有心事?』龐統喝下一盞薄酒,砸吧了一下嘴,將酒盞放在了桌案之上,輕聲問道。
斐潛看了龐統一眼,微微點點頭,說道:『某欲重建史官行列……』
『史官行列?』龐統對於這個新名詞,有些不解。
史官。
似乎渾身上下都是濃厚筆墨的官職。
華夏上古時代,因為文字記載稀少,並且儲存流傳的物品也不多,所以對於在上古時期所採用的政治體系,往往只是流於推測,很難有具體實證,直至夏商周時期,因為有專門設立的史官存在,所以才有更多的資料儲存下來,直至後世。
《周禮·春官》記載周王室設有五史。春秋時期,正式出現了所謂『君舉必書』之語,更有分出大史、小史、內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史官,分工明確。『大史掌國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志,內史掌書王命,外史掌書使乎四方,左史記言,右史記事。』
漢承秦制,至武帝時置太史令,以司馬談任其職。談卒,其子司馬遷繼其任。遷卒,知史務者皆出於他官,而太史不復掌史事,僅限於天文曆法職掌範圍。同時,漢代所不定專職著史的傳統,也讓後世許多封建王朝沿用。
斐潛清楚為什麼司馬遷死後,太史令就消除了編撰史書的職權,並不是因為太史遷沒了後代,而是皇帝感覺收到了掣肘,畢竟之前封太史令的時候說得很漂亮,要求『君舉必書』,然後話說完了便感覺一塊石頭砸在了自家腳背上……
而且還很痛。
皇帝的許可權難得有什麼有效監管,所以當皇帝失智的時候,或少都會幹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拿彈弓彈行人小嘰嘰的都算是尋常操作了,至於那些賊臣逆子、淫君亂主、宮廷隱密什麼的,其中更是花樣繁多,然後若是這些統統被載入史冊,傳之後代,除了一些徹底瘋狂的皇帝,大部分又覺得自家臉皮噼啪作響,顏面太過於難看。
正所謂『穢跡彰於一朝,惡名披於千載』,有那個皇帝願意史官把自己的陰暗的一面寫得淋漓盡致,詳入史冊呢?
可是之前皇帝老兒又假做大方,表示由太史令負責記載歷史的時候,享有記載特權,皇帝是不能察看史官記載,也不能擅自更改的,就算是偷偷看了導致惱羞成怒,史官甚至還有『秉筆直書』的傳統藝能……
怎麼辦?
盤他!
華夏傳統上線,既然無法解決問題,就解決產生問題的人。
所以直至當下,漢代後期,太史令已經不復司馬遷的榮光,史官大部分是由皇帝指派其他人員兼任,太史令反倒是專注於天文曆法,就像是徐嶽一樣。
秉筆直書的史官自然就越來越少,大多數人甚至都盯著皇帝的臉來下筆。
當然,依舊耿直的史官還是有,只不過麼……
古往今來,過於耿直的人,在官場上,大約都是沒個好下場。
如今,斐潛準備做些改變。
因為現在,斐潛想要設立一個新的職能部門,稱之為『直尹監』。
『尹』,甲骨文字形當中,左邊一豎表示筆,右邊是『又』,象徵以手拿筆,故而『直尹監』的職責就很明朗了,就是專門的史官部門。
『主事之人,稱之為直尹監監修,位同侍中,比兩千石,掌監修國史,修撰史事,記載起居,曆法實錄……這個……輔職者三,位同侍郎,千石,稱直尹監修撰,下有修史若干,著作若干,兼修若干……各郡亦設直尹院,不參民政軍事,僅記載郡縣要事,設編撰一,四百石,修書二,三百石……』
龐統看了斐潛的『直尹監』架構體系設想,皺著眉頭,也皺著下巴,吸了一口涼氣,捉摸著,半響不說話。
說白了,直尹監就是一個純粹文字的部門,負責記載當下發生的各種事情,然後編成史書。這個職位範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畢竟侍中是上至列侯,下至郎中的加官,自然上下浮動很廣泛。
看起來簡單,實際上不簡單。
史官的意義,不僅僅在於記錄歷史,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職能,就是可以作為一種監督的力量所存在。
皇帝職權必須受到監督,相權也是如此。
直尹監,就是這樣的機構,獨立於民生軍事政務之外,只負責記載,登記在案。畢竟很多時候人之所以為惡,是因為以為沒人能管得住自己,或是認為此事無人知曉,又或者覺得自己能夠一手遮天,掩蓋醜陋……
雖然說起來,未必有直接的效果,但是如果說連這一點都不做,權利的腐朽定然是如同斐和之事一般,或是本人懈怠導致,或是主動謀取私利,最終便是整個體制的崩壞。
若是龐統玩過後世的遊戲,多半就會嘀咕出來,斐潛這是要在上下三條路,不管是主路還是野外,都插上眼啊!
而且這還是明面上的,再加上暗地裡的……
什麼叫做行政管理?
如何削弱地方士族對於鄉野的控制力量?
如果一個郡縣太守,作為一地的最高行政主官,對於地方上發生的事情,市坊都傳開了,然後他還什麼都不清楚,上頭追問下來,還要動不動說什麼還要調查研究,還要問具體經辦人員,那麼這樣的郡縣太守又有何用?
再往上推,如果說中央集權對於地方什麼都聽不見看不到,那麼又談何什麼把控,又能有什麼集權?
直尹監院,雖說不言政,不參民生,也不管軍事,但是就像是一根探針,從上至下直通地方。當然現在暫且最多隻能到郡一級,至於將來會不會擴充套件到縣,那就要等後續的發展了……
『此事,關係重大啊……主公之慮,真是……』龐統嘖嘖了兩聲,然後問道,『不知主公欲引何人任之?』
這個事情本身就是斐潛的一個構想,特意先拿出來和龐統商議的,當然最主要還是斐潛想要看一下,龐統對於這一件事情的態度,從而可以探知一些其他士族子弟對於此事的看法。
斐潛輕笑了兩聲,『士元覺得蔡昭姬任之,如何?』
『啊?什麼?』龐統愣了一下。
斐潛繼續笑著,『且直尹監之中,皆用女官,遴選良家女入職,試之文吏課箋奏,若才可堪用,便留於監中任之。』
這是一個障眼法,虛虛實實,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是龐統一樣,能夠明白直尹監的厲害,說不得就被斐潛蒙過去了,以為只是斐潛討好蔡琰所設立的……
同時,讓蔡琰出任,斐潛也確實有另外的用意。
『皆為女官?』龐統瞄了瞄斐潛,『怕是不妥罷……』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士元不妨直言。』
除了用來插眼之外,還有女官任職的問題。
華夏曆史當中,女性在權柄當中漸漸的消失其影響力,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文字的出現和儒教的出現,導致女性在生育之外,又失去了大部分的傳承職能。而另外一個更加決定性的隱形因素,就是周王朝開始確定下來的立子立嗣之法,導致女性逐漸失去了政治權柄的繼承權,進而成為附庸。
文字的出現,導致人類幼兒獲取經驗,不再完全依賴於父母的傳授,尤其是母親的言傳身教,畢竟幼兒時期跟隨母親的時間更多,在沒有文字之前,母親便是最近也是最好的獲取各種經驗和知識的來源。
儒教的興盛,創造性的出現了老師這樣的一個職能,使得人類可以更系統,更高效的學習先人的知識和經驗,但是同樣也使得女性在經驗傳承這個方面的職能進一步縮減……
周王朝是華夏絕大部分的封建禮法根源所在,而周王朝確定下來的制度當中,有三點非常重要,一個就是長子立嗣之法,第二個是宗廟祭祀制度,第三個則是同姓不通婚,這三點也一直沿用到了後世。
斐潛不是女權主義者,也非男權主義之人,從某個角度來說,一旦屁股歪到了那一邊,就很難持重求正了。
就像是女權主義者見到了但凡提及武則天的,就不能說武則天干的蠢事,若是有人說,必然要麼橫眉冷目叱責其為男權走狗,要麼就說華夏那麼多男性皇帝,其中愚蠢無能,不如武則天者,不知道凡幾云云,擺出一副氣抖冷的樣子來。
男性皇帝確實愚蠢的很多,比武則天差的也很多。武則天也有做一些好事,提拔寒門子弟,不管是主觀上還是順帶的,在其執政期間,對於士族,尤其是對關隴世家持續打擊……
但其他的問題,是錯了就是錯了,不因為男性女性,就有所區別,也不因為人多人少,就可以特別照顧。
就事論事,才是正理。
斐潛認為,文字的產生,是文化進步的必然,不可能抗拒,也不可能倒流,而女性的智慧也是屬於人類整體的智慧,教化的職位也同樣可以讓女性擔任,就像是後世許多教師隊伍當中相當一部分是女性擔任一樣,因此斐潛之前就讓蔡琰擔任學宮博士職位,也算是代表著一個開端。
但這樣的一個開端,並不夠。
現在,作為專職的女官,甚至下一步進行推廣的女性繼承權問題,或許可以解開之後封建王朝纏繞在女性身上的鐐銬。當然也有可能在時代演變之下,斐潛只是做白工,並不能徹底改變什麼……
不過,斐潛覺得,既然自己是後世之人,就不能隨波逐流。
尤其是在高等層面,政治結構上。
就像是周王朝建立了封建傳承三大件一樣,斐潛也想要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制度體系,讓這個制度體系足夠強大和堅固,即便是斐潛天年之後,依舊可以仰仗著慣性繼續滾動下去一段時間,越長越好。至於將來能不能持續,能不能有才智豔豔之人給這個體系添磚加瓦,潤滑塗油什麼的,斐潛也無法預測,但是不能說因為將來的不確定,現在就什麼都不做。
華夏禁錮女性千年,基本上就等同於綁了一隻手在和其他國家爭鬥,試想一下,若是將這另外一隻手也放開呢?
雖然說因為醫療條件,生活水平等等的原因,導致了對於婦女幼兒的保障不力,導致生育這個環節佔據了古代女性大部分的空間,但是這樣也並非是一個正常的形態。
時代會變的,隨著長安百醫館的建設,專門針對婦科病的女醫師也在培養計劃之中……
再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即便是戰爭,也不能說是完全屬於男性,畢竟戰爭的後果是全體男性女性都要承擔,為什麼就一定要拒絕女性上戰場,不允許女性拿起刀槍為自己爭取活下去的希望?
別管商朝被後世朝堂如何塗抹,但是在商朝的時候,就有『婦好三千,登旅萬,乎伐方』的記載,就是以三千女兵組織增編了萬人軍旅,然後出征土方。
春秋戰國之時,也有芮伯萬之母,也有楚武夫人鄧曼之輩,皆為女中強權之人,甚至還有一些譭譽參半的,比如孔伯姬……
斐潛覺得不管龐統怎麼說,反正都能找到一些理由來說服龐統,卻沒想到龐統沉吟半響,卻說道:『若以長遠計,絕不可只收女官……』
斐潛正待反駁,忽然覺得有些不對,眨了眨眼,『如此說來,士元不惡女官乎?』
龐統笑道:『若天下女官皆如蔡大家,何惡之有?主公取士,當以德才衡之,安可限求之男女?豈不謬哉?』
『若以士元之意?應如何?』斐潛覺得龐統說得有道理,便沒有一定要堅持自己原本的計劃。
『蔡大家家學淵源,又是博文強記,任此直尹監,並無不妥。然其餘諸職,當選賢能,不分男女,皆試之,若可,任之,若不可,則棄之……』龐統看了看斐潛,繼續補充說道,『若蔡大家有賢才可舉,亦試於公堂,如此,方為中正之道也……』
這裡倒是後世的記憶影響了斐潛,使得斐潛總是覺得古代官場之上對於女性都是很歧視的,但實際上當下大漢當中,歧視的是所有太過於情緒化以及不講道理規矩的人,不分男女。只不過有時候女性會在這個方面表現得更明顯一些,比如用床笫之事來和外臣比喻的宣太后,比如把轅固扔去給野豬作伴的竇太后……
其實從夏商周,到春秋戰國,一直到秦漢,甚至到了北魏,乃至隋唐,女官的佔比雖然確實逐漸減少,但是並非完全不容於朝堂,甚至在北魏期間,女官數目還比漢代更多,並且更制度化,唐代麼,大家都知道了,然後到了宋代……
孔子曾言,『妻也者,親之主也』,但是後世所謂發揚光大者,卻當做這一句不存在,只講所謂的三從四德了。
龐統說得也很中肯。蔡邕是漢靈帝時期指定的史官,歷史上王允欲殺蔡邕時,蔡邕也說願意承受刺劍削足等等的酷刑以保全餘生,完成漢史,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蔡琰承其父親的志願,入直尹監,修撰漢史,也算是一樁美談。
更重要的是,蔡琰確實有這方面的實力,不管是從青龍寺大論,亦或是之前在學宮之中展露出來的才能,都令人佩服,所以龐統不反對蔡琰擔任直尹監之位,甚至說如果蔡琰覺得一個人不方便,有什麼認識的閨蜜要一起作伴的,只要有真才實學,透過公開的考試,一樣可以任官職等等。
龐統唯一駁斥斐潛的,就是斐潛之前所說直尹監僅限於女官任職,認為這是對於男性的歧視……
這……好吧……
斐潛思索之後,點頭同意了,把這一條限制去除,然後基本上也就確定下來,蔡琰將會在初十那一天,正式被任命為直尹監監修,主要負責編撰漢史。後續的直尹院的建設,將會在蔡琰正式任命之後,陸續展開。
蔡琰不應該只是一個美麗的花瓶,她應該得到自己的位置,而這個位置是根據她的能力所得來的,而不是性別或是外貌。
後世職場中,總有某些女性一邊享受著各種婦女福利,不幹重活,也不幹粗活,挑挑揀揀,一邊哀怨的表示女人要當上高等職位有多麼難,然後對於其餘男性職員累死累活熬夜加班脫髮黑眼圈等等情形視而不見。
商議確定了一件事情,然後斐潛又從桌案之上拿起了一份草擬的行文,遞給了龐統。『士元再看此事如何?』
現在兵卒閒下來修整,其餘的人不能閒啊。
兩個字,搞事!
四個字,持續搞事!
龐統一邊嘀咕著,就知道今天這酒不好喝,然後一邊接過來一看,不由得瞪圓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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