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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隴西,不代表就馬上到了長安。

雖然驃騎將軍已經是將整個關中甚至到了隴西的道路都疏通整理了一遍,但是按照漢代的交通速度,依舊沒有辦法說是想要到哪裡就能到哪裡,但是至少可以看見了一些和隴西完全不同的村寨和田野了。

一行佇列緩緩而行,繞過一處大彎,穿過了一片樹林,又從一個皺褶上爬到了另外一個皺褶上,忽然眼前的出現了一大片廣闊的耕地,已經開始少量耕作的細細小小的小麥,帶著一點讓人充滿希望的欣慰,從眼前的這裡,一直綿延到了遠處……

『這……』韓過呆呆的看著,『這……』

『真乃大田之色也……』韋誕斜眼看了一眼一旁的韓過,策馬望前面了一些,哦吟道,『大田多稼,既種既戒,既備乃事。以我覃耜,俶載南畝。播厥百穀,既庭且碩,曾孫是若……』

『啊?』韓過愣了一下,然後在後面喊著,『呃,這個,你在說啥?』

韋誕笑了笑,繼續向前而行,並沒有回答韓過的問題。

佇列繼續向前,在最前方的兵卒高高舉起三色旗幟,時不時的向遠處的哨塔按照約定搖動起來,發出安全的訊號。

雖然說關中現在大體上平靜,但是也不代表著就是完全就可以什麼都不管,作為整個大西北發展總公司所在地,自然不可能什麼警備都沒有,越是臨近關中,便越是戒備森嚴。

對於相對來說比較廣闊,且流動人口比較大的隴西,自然不會太關注於小規模的人口流動,但是在三輔之地,就完全不同了,但方式出現佇列人數超過十人以上,並且有攜帶武器或是馬匹的,都在各處的哨塔重點關注之中,但凡是出現一些出格的舉動,就會立刻點燃報警的煙火,旋即在分佈在關中各處的巡騎就會出動,基本上一個時辰之內,就會剛到警報之處,並且根據情況來判斷是不是需要第二次的示警,當然,如果第二次的警報傳遞出去,整個事件的規模就必然擴大了……

這也是在冷兵器時代的侷限,雖然說村寨和城鎮不用太擔心被十幾人的隊伍所攻破,但是被一些什麼山匪和流蔻抓到了空隙,根本不需要攻擊村寨和城鎮,只需要在外面耕田之處殺一些農夫農婦,搶奪一些財物,盜取耕牛什麼的,就已經是夠讓人頭疼的了。

有了預警,就有了提前準備的時間。

驃騎將軍沒有到關中之前,潰兵,山賊,還有些活不下去的農夫,要麼明火執仗,要麼偷偷摸摸的拿起了刀槍,幹著無本的生意,著實是亂得不行,出了城池根本沒有人敢單獨在道路上走,一直到了驃騎將軍建立了完善的巡察制度之後,引進了大量的退役軍人充當三輔各地的警衛,才算是比較徹底的控制了整個三輔混亂的局面。

而這所有的一切,對於韓過來說,都是那麼的新鮮,包括對他態度不是很友好的韋誕,也是同樣充滿了好奇。

韋誕是半道上碰到了,目標也同樣是去長安,所以驛站的官吏就乾脆安排到了同一個佇列裡面,也是省事一些。當然,驛站還擔任著傳遞郵件運送物資等等的職務,不僅僅是護送韓過和韋誕兩個人而已。

這一次也不例外,在後面還有兩輛車,車中不知道裝了一些什麼,反正有一些護衛看守著。

韓過轉過頭來,相比較車中的物資來說,他對於韋誕更感興趣,可惜的是韋誕對他不感性趣,嗯,興趣……

韋誕似乎只喜歡寫字。

根據韓過的觀察,似乎一有空閒,韋誕就會寫字,有時候是用水在木板上寫,有時候是用樹枝在土地上寫,甚至有時候還會什麼都不用,就那樣凝空在寫……

這麼寫,有意思麼?

韓過記得他好奇的問過韋誕這個問題,然後韋誕也像之前那樣,只是笑笑,什麼都沒有說。

韓過撇了撇嘴。

原以為都是少年郎,應該更好說說話……

韋誕雖然臉上帶著笑容,當時韓過知道在笑容之下,其實應該是疏遠和鄙視。

韓過想起了他的父親,嗯,嚴格說起來應該是養父的話。當時他父親扶著柺杖坐在山頭上,望著天邊的夕陽,說他一輩子就是為了想讓別人看得起他,想要成為一個受人尊重的大人物,但是一直到了老弱病殘的時候才看明白,其實別人看不看得起,並不是很重要,是不是一個大人物,也同樣不是很重要……

當時韓過問他父親,說那麼什麼才最重要?

他父親說,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韓過仰頭望天,似乎有些明白,但是又不是完全明白。

陽光??正好,金色的光輝傾斜而下,鋪滿了微微有一些起伏的關中大地,就連那些褶皺和溝壑,都似乎明媚了起來。渭水和遠處的溝渠,就像是銀色的光帶,緩緩的流動著,一直延伸到了視線的盡頭。

這是一個好天氣,很多農夫或是用耕牛,或是用駑馬,甚至還有的自己揹著犁耙,奮力的在田地之中耕作,裸露在外的面板上沾滿了泥土,汗水將臉上的塵土衝出了一條條溝,卻衝不走在嘴角的滿足且充滿了希望的笑容。

這個笑容,比起韋誕的笑,好看多了。

也比韓過在隴西所見過的那些羌胡人臉上的笑,好看多了……

韋誕說這是因為所謂的『禮』,而韓過不能理解。

『禮,規也,矩也,道也,理也……』在一開始的時候,韋誕還願意和韓過解釋的時候,這樣說道,『胡人蠻荒,故而無禮也……』

韓過想了半天,然後找到了韋誕,說道:『不是這樣……』

就拿吃飯來說。

所有人都要吃飯的,不管是漢人還是胡人。

漢人或許有漢人宴會的規矩,但是胡人同樣也有胡人自己的規矩。

一般胡人是有碗和用來割肉的小刀,但是胡人的奴隸沒有碗,也沒有小刀;

在帳篷內坐著吃的都是有些身份的胡人,一般的胡人只能是坐在帳篷外的篝火處,不能進入帳篷之內的,至於奴隸,要遠遠避開,不能在有身份的胡人面前吃喝;

胡人戰士可以吃兩份的食物,而一般的普通胡人只能吃一份,如果是擔任一些重要職位的胡人,比如斥候或是精銳護衛什麼的,則可以吃三份,四份;

至於那些胡人貴人大統領什麼的,就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還有像是胡人坐的地方,貴人統領什麼的是坐在皮裘之上,而一般的胡人就是坐在地上,或是石頭上,而如果是奴隸,這是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如此種種。

然後韋誕像是看著一個傻子一樣看著韓過,再然後,就不再和韓過講話了……

我說錯了什麼?

韓過想不明白。

在來長安的路途之中,路過了一個村寨,村寨之中的主人得知了他們的身份,便是設宴招待他們,然後不也是按照如此的規矩麼?

在廳中上首坐的就是主人和主客,然後左右兩邊就是重要的陪客,還有主人的兒子,接下去便是各類身份的人員,身份越低便是居於外,至於那些普通的雜役農夫什麼的,就是充當背景而已……

『禮』,不就是這些麼?

韓過的思緒有些混亂,一直到了接近長安的時候,這些紛亂的東西才被越來越繁華的場景所壓制下去……

當韓過看到了一處,房屋眾多,車輛如流水一般來來去去,不由得問道:『這裡就是長安了麼?人好多啊……』

『好叫郎君得知,此處是十里亭……距離長安還有十里……』好脾氣的驛卒笑著應答道,然後趕著到一旁的官肆之中交換了文書,回來之後還是笑嘻嘻的說道,『二位郎君,從此處就不是老卒的職責了,待會兒有人前來交接……二位,嗯,還是在這裡稍微等等,別亂走了……』

韓過左右看著,感覺四周都是說不盡的新奇。

沒有過多久,遠遠的就聽聞有人高呼了一聲『羆心』來了,頓時街道之上有些人就如同鳥獸一般,要麼轉進了房屋之中,要麼遠遠的跑開了……

『什麼來了?』

韓過轉頭看去,之間一行人緩緩的前來,到了驛站之處下了馬,其中有一護衛走了上前,微微仰頭喝道,『隴西來人何在?』

驛站老卒連忙上前,『小的便是……這裡是物資清單,還請檢視……此外還有二人……』

護衛瞄了站在一旁的韓過和韋誕一眼,然後微微拱手示意,便拿了清單回去稟報,不多時為首的那名中年文士就走了過來,和韓過韋誕見了禮,說道:『某乃將軍府給事辛毗辛佐治……』

辛毗投了斐潛之後,便得了這樣的一個職位,雖然不是什麼多麼貴重的官職,但重要的是可以常常見到斐潛,算是直接的幕僚人士。對於辛毗個人來說,自然也算是比較滿意。辛毗因為讀懂了斐潛對於關中治理遊俠浪蕩子的想法,所以斐潛就乾脆讓辛毗來負責這方面的事務,然後辛毗因為也想要表現一二,加上本身又是潁川人,和關中這些人物都沒有什麼交情,自然就是鐵面無私,抓的抓,殺的殺,罰的罰,雖然達成了斐潛想要的效果,但是辛毗本人卻被人稱之為『羆心』,取其名字倒著念,意義麼也就是相當的明顯了。

辛毗卻毫不在意,因為他知道他只有這樣做才能獲取驃騎將軍的器重,否則就算是做一個老好人又能如何?

辛毗的意思是先讓韓過和韋誕暫時在這裡梳洗休息,等明天再進長安城。韋誕自然無有不可,但是韓過聽說驃騎將軍就在長安,並且不過就是十來里路的時候,就表示說如果可以,想要在今天就能見到驃騎將軍……

辛毗原先略有些不快,但是見到了韓過拿出來的東西之後,便改變了主意,令人先往驃騎將軍府去稟報,然後就帶著韓過往將軍府而去。

韋誕看著韓過拿出來的東西,瞪大了雙眼,直至辛毗帶著韓過走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連忙讓人先去給家中報信,然後不免有些後悔起來,『未曾想,此人竟是列侯……』

沒錯,韓過拿出來的,就是一方列侯的印。

雖然說大漢的印綬體系並沒有多少高深的防偽功能,但是整體上來說,一般人也不敢去假冒這種東西,所以辛毗也認為韓過沒有這個膽子敢拿假的東西前來糊弄……

只不過,這個列侯的印綬,是新豐侯啊!

辛毗看著韓過走進了將軍府,然後由黃旭的手下接手過去,忽然有些感慨,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搖了搖頭,走了。

將軍府之內大堂之上,斐潛摩挲著這一方印綬,看著印底的『新豐侯印』四個篆體字,不由得有些恍惚。

『新豐侯……可有何話語與某?』斐潛問道。說的這個新豐侯,自然不是拜在堂下的韓過,而是韓過的養父,韓遂,或者說,韓約。

韓過叩首道:『父親他說過,他最開始的想法,只是為了替西涼的困苦百姓出個頭,說說話,改變西涼一直以來的貧苦……但是他說,他沒有想到他在後來,連他自己都忘記了原本的心願……他說,他為了獲得這個侯爺,他失去了子女,失去了親人,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他所有身邊的一切,只剩下了這樣一個……一個死物……他說,他不想將這個……帶到地下去……』

斐潛默然。

曾經名震西涼,縱橫關中的韓約,在臨死前,終於是放下了手中的印,放下了他一生的執念,或許帶著悔恨,或許帶著傷感,或許帶著釋然……

『那你呢?你想要這個麼?』斐潛問道。

韓過再次叩首道:『不……我,我只想跟著將軍學些本事……父親說過,多大的飯量吃多少的飯,吃了不應該吃的,肚皮就會破……還有,父親他沒有做完的事情,我……我想替他去做……懇請將軍傳授民政之道……』

斐潛微微的點了點頭,『如此,你就先留在將軍府罷……多看多問多學……』

斐潛看著韓過下了廳堂,跟著護衛前往外院,不免輕輕的感嘆道:『交交黃鳥,止於棘……』韓約的故去,也似乎意味著整個西涼動亂的時代,終於是畫上了一個句號,只不過為了董卓韓遂李郭等等一代人所殉葬的大漢,卻著實付出了許多。

人生如旅,途中見到什麼好的,便往自己的懷裡撈,左邊拿一些,右邊取一點,到了後來,出了身上揹負的越來越多之外,或許連自己剛開始上路的時候的最初的心願,都忘卻了……

『韓文約啊……』斐潛看著新豐侯印,『你這是來提醒我,別忘了我自己最初的心願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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