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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在天上飄著。

雲和雲之間的,是那種沁人心肺的藍色,純淨無比。

太陽從雲間的破口之處,灑落下金銀色的華光,然後被囚車的欄杆間隔成為一段,一段……

長長的佇列只是為了押送一輛囚車。

田豐從囚車的欄杆之中眯縫著眼,往上看,任憑陽光斑駁的照耀在他有些汙垢的臉龐上。這樣的天色很好,可是他已經許久沒有專注的看了,或許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讓他看了。

田豐當下已經是身心疲憊,長時間待在輜重營之中,沒有精良的食物,也沒有什麼人照料服侍,原本的風度已經是當然無存,披頭散髮的模樣和一般的鄉間野夫並沒有什麼兩樣。再加上田豐的年齡也是頗大,在囚禁的這段時間內,身體上的病痛發作起來,又無法緩解和治療,簡直就是如同非人間一般。

而現在,田豐也終於能夠放下許多繁雜的俗念,再次抬頭望著天空之中,純淨得非人間的美麗,心平氣和下來,因為他知道,他在人間的路,可能已經不能再往前走下了……

田豐微微笑了起來,笑得毫無防備,純真且輕鬆。

或許,從田豐他十歲的時候開始,他就沒有這樣輕鬆的笑過……

在十一歲的時候,田豐的父母去世了,雖然是經書傳家,雖然田氏在鉅鹿也不算是小家族,但是沒有了父母的庇護,田豐的家庭隨時都有可能被其他惡狼吞併風險,所以田豐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沒有這樣毫無防備的笑了。

為了保住自己,田豐售賣了大部分的田產,一部分給了家族當中的長老,一部分則是換成了錢財給父母陪葬。給家族當中的長老,是為了得到家族當中的庇護,給父母陪葬,是為了換取孝子的聲名。

兩條路,兩種方式,其實都是為了保全自身……

守孝三年又三年,六年過去了,在持續多年嚴肅面容之下,當田豐開始要準備涉足仕途的時候,田豐發現自己已經不會笑了,卻意料之外的得到了更好的名聲,許多人傳頌著田豐至情至性的行為,讚頌著他在守喪時間過後,卻依舊為父母哀痛,不願嬉笑的舉動。

然後名聲越傳越遠,甚至都不用田豐去找尋門路,先是被州郡舉為茂才,就連太尉府都派人找了上來,徵辟其為官……

田豐猛然間發現,聲望居然是這麼好用的一個東西。

於是乎,田豐在聲望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作為太尉府的屬官,泯然眾人間的田豐不甘心就此沒落,便憤然的跳入了抨擊宦官的行列當中,也不管太尉是否會因為受到牽連又或是其他什麼影響,在撈夠了關注度之後便高調辭官,回到了家鄉,又是收羅了大批的聲望,順理成章的成為了當年被漢靈帝黨錮的冀州人士當中的中流砥柱。

後來,黃巾之亂爆發,漢靈帝不得不鬆動了黨錮的鐐銬,來保全自己岌岌可危的皇帝之位,田豐也就自然再次登上了仕途之中,結果卻發現自家的頂頭上司韓馥,居然是一個得過且過的,毫無雄心壯志的傢伙。

田豐不甘心。

不甘心就此變成死水一潭,然後掀不起多大的波濤,也不甘心虎頭蛇尾,成為青史之中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姓名,田豐開始勸說韓馥,可是韓馥畢竟膽小,不肯,也不敢。

田豐因此鬱鬱寡歡。

不過,不久之後,田豐就看到新的機會,新的希望。

那一日,田豐知道了袁紹掛節東門,那一天,田豐在芸芸眾生之中看見了袁紹。當兩個人相互對視的時候,田豐似乎從袁紹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相同的氣息,相同的慾望。

於是在冀州的權利爭奪之中,在原本袁紹顯得有些頹勢的局面之下,田豐全力出手,四下奔走,攏合了冀州大部分計程車族,推動了勝負的天平。

在做出了這些事情之後,田豐也如願以償的達到了冀州士族的巔峰,成為了冀州士族的代言人,風光一時無二。

然而田豐沒有發現,自己腳下的路,就像是攀爬上了一座高峰一樣,向上,向上,不知不覺當中,已經沒有了路。

除非退下來。

但是田豐不捨得。

後來,便是在袁紹和冀州士族之間不斷的調和,甚至是為了一些什麼東西,便出賣了另外一些東西……

再然後,一切彷彿就像是走到了盡頭一樣。

道路斷絕了。

或許一開始就選錯了道路?

田豐不知道。

當打敗了公孫瓚之後,袁紹就有些變化了,然後變得越來越讓田豐控制不住。

袁紹想要完全控制軍隊,然而田豐等冀州士族又怎麼可能拱手相讓,因此在袁紹引進了呂布這個強力外援之後,冀州士族聯手離間了,踢走了呂布,然而袁紹反手就搞死了麴義……

冀州士族原本都已經拍好了隊,準備分果果了,結果袁紹一上來,連裝著果子的盆子都給端走了,於是乎冀州士族開始卡住了袁紹的脖子,掐著點給糧餉,導致了袁紹西征的計劃雷聲大雨點小,最終在太行山中折翼而歸……

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樣不行,但是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毫無選擇的權力,只能這樣做。

短視,只顧的眼前的利益,這自然是一個巨大的問題。

但是若是連眼前的利益都沒有,又有誰能夠保證自己,或是保證其他人會在將來有回報?就像是窮人仇視富人,想要將天下的富人全數殺盡,然後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成為富人,成為他最仇恨的模樣。

這條路,田豐他走了很長,看了很久,想了很多,但下一步他已經想不清楚該如何去走。

袁紹也是一樣。

向北,鮮卑居於大漠,向東,是茫茫大海,向西,已然折戟于山間,向南,呵呵……

無路可走了。

田豐這一輩子,想的太多,想要的也是太多。他曾經對於宦官把持朝廷,一手遮天痛恨無比,對於貪官汙吏草菅人命憤慨萬分,結果等到他坐上了那個位置,他也可以毫不遲疑的將髒水潑到清白人身上,也可以不眨眼的就判決無辜人的生死。

為什麼會這樣?

田豐想不明白,或者,不願意想明白。他很忙碌,也沒有過多的時間來細細思量。

好了,現在有時間了。

所以自己做的這些事情,都有意義麼?

自己年少的時候許下的志願,自己對著蒼穹喊出的誓言,自己這麼多年的奮鬥和付出,是不是有意義?是不是改變了一些什麼?

抑或是,什麼意義都沒有,什麼改變都沒有?

終於能有餘暇,能夠抬起頭,看看那片天,那一片純淨得彷彿自己年少時一樣的天。

人在地上殺,雲在天上走。

好血腥殘酷的廝殺,好純淨美麗的雲朵。

“大將軍有令!暫且駐停!”

遠處有騎兵風塵僕僕的趕來,沙啞著嗓門,高聲叫喊著。

田豐心猛地一跳,卻沒有做什麼舉動,只是緩緩的閉上了眼,靠在了囚車的木柱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一兩個時辰,或許只是一兩柱香,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然後又退了下去,然後才是屬於袁紹的腳步聲,沉重的走到了囚車之前。

“開啟囚車!扶田公出來!”袁紹咳嗽了兩聲,下令道。

田豐睜開眼,卻看見面前的袁紹雖然依舊衣袍華貴,但是臉頰消瘦,泛起兩坨病態的嫣紅,“主公,你病了……”

“咳咳……”袁紹斷然否認,“孤沒有病。”

“哼……”田豐任憑一旁的兵卒拉扯著,攙扶著,出了囚車,坐到了鋪墊在囚車之前的席子上,低頭看了看,又摸了摸身下的白茅所製成的席子,不由得笑了出來,哦吟道,

“敦彼行葦兮,牛羊勿履。

方苞方體兮,維葉泥泥。

慼慼兄弟兮,莫遠具爾。

或肆之筵兮,或授之幾。

肆筵設席兮,授幾緝御。

或獻或酢兮,洗爵奠斝。

醓醢以薦兮,或燔或炙。

嘉餚脾臄兮,或歌或咢……”

袁紹皺著眉聽著,沉默了片刻之後說道:“田公吟此何意?”

袁紹並不是不明白田豐所說的是什麼意思,畢竟這個《行葦》之詩袁紹也熟悉,只不過是袁紹並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心思被田豐猜透,故而發問,

田豐哈哈一笑,傲然而說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某與主公這場宴席,也該散了吧……”

袁紹默然,目光有些遊離,良久才說道:“田公……若是……”

田豐擺了擺手說道:“主公何必如此?周公尋子牙,可有周康王亦尋飛熊乎?某雖不才,不敢比姜公,亦有自知之明也……只是這冀州之地,乃四戰之地也,主公之策,怕是不能長久……不過,此事與某何干?哈哈,哈哈哈……”

田豐大笑著,笑得歡暢淋漓,笑得聲震雲霄,似乎要將他憋了大半輩子的笑,盡數在這個時刻釋放出來一樣。

“……故而,”袁紹冷冷的看著田豐狂笑,眉毛動了幾下,不急不緩的說道,“故而田公將二子送往豫州?”

田豐的笑聲,忽然像是被斬斷了一樣,喀嚓掉在了地上,摔成兩半。田豐緩緩的將目光集中在了袁紹臉上,“袁公欲何為?”

袁紹曬然一笑,說道:“孤還沒有下作到如此地步……孤只想知道,田公為何如此?又於何時?”

田豐看著袁紹,似乎在評估著袁紹話語的真實性,過了片刻才說道:“為何?何時?呵呵……當某察覺,袁公已老,雄心已失之時……”

“孤雄心已失?咳,咳咳……”袁紹愣了一下,不由得咳嗽了起來,旋即冷笑著道,“笑話,笑話!孤志在宇內!何有雄心已失之說!”

田豐想也不想的介面就說道:“就在袁公殺了麴將軍之時……”

“某……”袁紹下意識的就想要反駁,可是又不知道要怎麼說。因為袁紹也知道,他所給出的那個理由,矇蔽一般人可以,卻騙不了田豐。

“袁公自比周王,所謂禮謙下士……”田豐繼續不無嘲笑的說道,“然袁公誘殺了麴西平之時,可有半分謙謙之禮乎?”

“這個……”袁紹沉默了片刻,終是說道,“爾等明知其勇猛有餘,智少慧缺,卻縱恿其驕恣狂傲,豈非促其亡乎?亦非罪乎?”

田豐很乾脆的點點頭,說道:“故而某以死謝之……然袁公又將如何?”

“你……”袁紹氣結。

“袁公欲取二桃之策,交付冀州於三公子……”田豐沒理會袁紹,哈哈笑著說道,“然袁公休要忘了,袁公亦有三士啊……且看袁公又將如何?”

田豐知道,袁紹老了,不只是身體上年齡的衰老,心態上也是老了。所以袁紹現在發現不管是西邊還是南邊的道路都已經是基本上走不通了之後,便已經耗盡了年輕之時披荊斬棘闖天下的勇氣。袁紹不想再打了,只想著怎樣將位置好好的傳承給他心愛的三兒子袁尚。

袁紹想要說些什麼,卻沒想到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遠遠站著的侍從急驅了幾步,想要上前,卻被袁紹伸出手阻止了,急促的喘息了幾下之後,才抹去了嘴角因為咳嗽而噴湧出來的唾沫,說道:“……此,此乃某之家事也,就不勞田公費心了……”

袁紹生病了。

之前袁紹就生過一次大病,這一次又因為營中突發瘟疫之事,不小心又再次感染了風寒,雖然比起瘟疫來說,當然算是比較輕的,但是風寒依舊不斷地削弱著袁紹的身體和意志,讓袁紹感覺死神就在自己身邊左右飄蕩著,原本似乎還不是非常緊迫的傳承之事,變得火燒眉毛了起來。

袁紹自己也知道,必須要在自己完全垮掉之前,將所有的事情安排好,否則這個冀州之主的位置,是定然傳不到袁尚的手中的,因此,頭一個釘子,就是田豐。

而對於袁尚來說,這一場戰事,不僅沒有成為袁尚頭冠上的明珠,反倒是成為了將來可能會招來攻擊的破綻,所以,為了消除這樣的隱患,也為了斷絕大兒子袁譚的冀州支持者,田豐必須死。

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當田豐死了之後,這個冀州話事人的位置才會空出來,這些短視的冀州士族必然就會不由自主的將目光集中在了眼前的那個位置上,而忘卻了一些東西,或者說暫時忘卻……

袁紹盯著田豐,緩緩的說道:“當今天下大勢如何?田公還有何策以授?若田公願進獻良策,孤便不追究田公遣子於豫之事……”

田豐哈哈笑了笑,說道:“某之策,怕是袁公不願!”

袁紹皺了皺眉,說道:“說來聽聽。”

“唯‘合縱’二字也!”田豐說完,然後便不再看袁紹,仰首望天。

“袁公,走好……”

白雲在天上飄著,天空純淨無比。

袁紹默然良久,站起身來,朝著田豐拱了拱手。

“田公,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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