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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淒涼。
風惶惶。
若是有些什麼雞蛋殼再吹一吹,就是極好,極應景的了。
劉備兄弟三人,在同一個帳篷之內呆呆坐著躺著,一時間有些無言以對。
帳篷當中的篝火已經熄滅,只剩下了一根火把插在小木棍上,立在帳篷的一角,多少給劉備三人隔開一些黑暗。
關羽捆紮著一手一腳,斜斜躺在臥榻之上,手腳上一圈圈的白布之中隱隱透著血暈,血腥味之中散發著單身狗,呸,草藥的清香,神情雖然有些萎靡,或許是因為救治的還算是比較及時,因此現在並沒有發現什麼併發症,只不過這樣的傷勢,關羽想要恢復過來,最少也是需要至少靜養幾個月。
“二弟……”劉備見關羽沒有睡,便湊了過去,輕聲問道,“可有哪裡不適?要不要喝點水?”
關羽默默的搖搖頭,輕輕嘆息一聲:“不妨事……就是心中有些憋屈……”
“嗷呀呀……”張飛實在憋不住,壓低了嗓門嘶吼道,“這徵西小賊,謊言欺瞞!真是氣煞某也!”
劉備瞪了張飛一眼。
張飛癟了嘴,扭過頭去。
張飛實在也有些憋悶不住,不過呢,他叫歸叫,也不敢叫得太大聲,因為張飛知道,最先被騙的應該是關羽,關羽又身負重傷,若是自己大吼大叫,引得關羽情緒崩潰導致傷勢崩裂,就更不好了。
劉備三兄弟,也都不是傻子,分開的時候還能被斐潛一個個的誆騙一下,聚合在一起的的時候自然是拆穿了斐潛之前用的策略,在慶幸自家兄弟無礙的同時,也不免多出不少惱怒。只不過這種惱怒之中,有六分是因為戰敗,三分是因為對於未來的迷茫,剩下的一分才是因為被欺瞞的憤怒……
劉備輕輕握住了關羽的手,再瞪了一眼張飛,溫言寬慰關羽道:“二弟,三弟,你我兄弟情同手足,既如此,手足焉可輕棄?更何況……徵西也不算是太過,依舊給吾等三人留了丹陽兵……”
“留了丹陽兵?”關羽和張飛立刻被劉備轉移了注意力,不約而同地問道。
劉備點了點頭,會想起白天的時候跟著斐潛一同在兵營內轉圈的情形,眨巴了幾下眼睛,微微一嘆:“你我兄弟,倒也敗得不冤……徵西此人,高深莫測……二弟,三弟,川蜀兵就不說了……東洲兵在我們手下,多少也有一年了吧?結果到了徵西手中,這才兩三夜功夫,竟然大半歸心……真是,真是……唉,若不是徵西留了幾分情面,恐怕丹陽兵也是……”
“什麼?!”張飛眼睛瞪得溜圓。
“徵西以川蜀領川蜀,以荊襄近荊襄,以關中攏東洲……”劉備緩緩地說道,“以瑣事勞其神,以衣食安其心,用功勳誘其願……如今川蜀、荊襄、東洲三軍之中,十有七八已是盡棄前嫌,不知你我兄弟,唯有徵西矣……”
關羽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關羽也是有一段長時間專門是練兵的人,自然心中清楚對於這些從農夫轉職而來的兵卒而言,他們腦袋瓜子是多麼的木然,有時候不用棍棒鞭子都根本聽不懂人話的,然而就是這樣的一撥人,劉備竟然說這些人已經是大部分的歸心了徵西,這不由得讓關羽驚歎莫名。
“這些黑心肝的傢伙!都被蛆吃了良心!”張飛不滿的嘟囔著,“虧老子待他們不薄!真是枉費老子一番好心!”
劉備看了張飛一眼,沒有說話。張飛的所謂好心,是連帶著鞭子一同出來的,在張飛眼中,兵卒不聽話就要揍,揍了就聽話了,因此除非是要唱黑臉,否則一般劉備也不會讓張飛出面訓練兵卒……
暫且不論張飛的好心是否是真誠無比,但是就僅僅是從徵西收攏兵卒的速度上,就已經是讓劉備不得不驚歎了,同時,在和斐潛轉悠兵營的過程之中,劉備還有一點感觸,並沒有直接和關羽張飛說出來。
因為說了,也沒有用。
斐潛是在用這樣的一種方式,在跟劉備說明,徵西比劉備更適合,更受這些兵卒的歡迎,同樣也是在表示讓劉備安分一些……
可是,劉備雖然隱約有些知道徵西之意,但是並不服氣。
“哈,畢竟徵西還留下了丹陽兵,說是依舊歸於你我兄弟之下……”劉備笑著說道,“二弟,也別多想了,現在麼,好好養傷,等養好傷了,才能有所作為……”
張飛點頭說道:“對,二哥要好好養傷,想吃什麼告訴俺,俺老張明天就去營外山內獵些走獸來!”
關羽聞言,微微的嘆息一聲,點點頭,然後便重新躺下,閉上了眼睛。
劉備又安撫了一下張飛,趕著張飛去睡覺,然後才回到了自己一旁的床榻上躺了下來,側身過去,將被子蓋在身上,臉上的溫和卻在黑影之中慢慢的陰冷下來。徵西留下了丹陽兵,確實是多少值得高興一點,但是也只有一點,因為丹陽兵已經殘缺不堪,數量也沒有多少了……
還有一點非常關鍵的是,如果只有他們兄弟三人,真的等關羽傷勢好了,要是真心想要逃走,拍個屁股就走了,斐潛能防得住一天,防不住一年啊,但是現在多了這些丹陽兵,甚至還有些傷兵,這要走,就不是那麼輕巧容易了。
要留,這年年月月的糧餉……
不找徵西,又去哪裡得來?
而要找徵西,一次次的伸手之後,自己的心中的那些志氣傲氣還能保持多久?
這些丹陽兵,看著像是徵西的照顧,但何嘗又不是一副腳鐐?
可惜自己還要心甘情願的接過來,自己給自己套上去……
徵西啊,徵西……
劉備在床榻上縮在陰影之中,睜著眼,皺著眉頭。眼見著爬過了不惑的門檻,就飛快的朝著知天命而去,身體上的衰老速度似乎就突然變快了,心中的野望究竟還有沒有實現的那一天?
漢家的榮光究竟位於何處?
天下之大,難道真的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兄弟三人安身立命麼?
不知不覺當中,劉備覺得眼角有些溫潤,旋即變成了冰涼,連忙用袖子輕輕擦拭了一下,緩緩地撥出一口氣,默默的閉上了眼。
夜淒涼。
心惶惶。
帳篷之上,似乎有些稀稀疏疏的聲音,過了片刻,營地之中似乎是值守的兵卒出聲驚歎著:“呀哈!是雪!下,下雪了……”
…………………………………………
安漢。
天色陰沉。
伊籍穿著一身窄袖口的武士服,一手捏著劍訣,一手舞動著長劍,有板有眼,神色莊重,隱然有些大家風範。
漢代大部分的書生都是會兩手武術的,再不濟拿起弓來也能射上幾輪,只要不是像郭嘉那樣,天天嗑藥的,武力值都能在五六十的,基本都是正常範圍。
伊籍跟著劉琦前來巴東,卻遇到了一個權力慾望極強的蒯琪,嗯,或者說,其實蒯家三兄弟都差不多,或許只有蒯家老大稍微穩重一些,老二和老三都是有些爭權奪利的性格。
作為跟著劉表多年的老人,伊籍也不太願意和蒯琪扯破臉,因此在大多數的時間內都讓著蒯琪,反正自己只要顧著內政這一塊,幫助公子劉琦穩定好民生就可以了,至於其他的事情,伊籍不想管,當然,也管不了。
“君子劍,當知行,起奮袖,光日星……”舞到興致高漲之處,伊籍收了長劍,屈指彈在劍身劍脊之處,長吟而歌,“……手中劍,繪古今,決浮雲,開太清……”
“好一個君子劍,當直行……”劉琦不由得鼓掌稱讚道,“君子之劍,當取直,當百折不饒,直道而行……機伯言語精闢,發人深省……”
伊籍轉過身來,連忙將手中長劍垂下,納入劍鞘之中,拱手說道:“不知公子駕臨,未得遠迎,還望恕罪……”
尼瑪,我是說“知行”,不是“直行”啊!撞牆了要知道疼,要知道想辦法,而不是一股勁地只想著“直道而行”啊!
不過又不好說,你個傻公子全數聽岔了……
劉琦擺擺手說道:“無妨,無妨,某無禮才是,貿然而來,還望機伯莫怪。”
伊籍連稱不敢,然後表示請劉琦廳堂就坐,招呼僕從準備飲食茶點。
“不用太過麻煩……”劉琦說道,“某自帶了些酒水,欲與機伯共飲一番……”
兩人在廳堂內落座,沉默了片刻之後,劉琦率先開了口,說道:“機伯以為,吾等可獨抗徵西否?”
伊籍一愣,沉吟著,一時間沒有立刻回答。
劉琦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道:“聞悉家嚴有恙,恨不能立刻迴轉,侍奉膝前……然川蜀之地,丟兵失地,若是就此回軍,又有何顏……唉呀……”
伊籍微微瞄了一眼劉琦,心中瞭然。
劉表現在生病了。
劉琦自然是急著想要回去的……
劉琦和劉表雖然關係並不是很好,但是這畢竟關係到了荊襄的繼承問題,所以除非是二傻子,否則都知道應該怎麼做。可問題是是劉琦入川之後,就沒有打過什麼勝仗,連點拿得出手的功勳都沒有,這要是就這樣回去了,真的就像是劉琦自己說的那樣,什麼顏面都沒有,又怎麼和他兄弟去爭?
“劉氏三兄弟言過其實!害某不淺!”劉琦說到這個,真是氣得咬牙切齒,“先是坑某兵卒,又不能勝於川中!如今徵西取了成都,必然收整兵卒,不日進軍巴東,以靖川蜀!如今吾為魚肉,人為刀俎,可奈之何!?”
伊籍緩緩地說道:“公子過慮了……徵西並不會速進巴東……”
“機伯何出此言?”劉琦目光炯炯,盯著伊籍問道,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伊籍微微躬身,說道:“川中雖敗,然未定也。徵西新得成都,必安撫於內,方得戰於外也。又直冬日風寒,巴東山路崎嶇,縱然欲戰,亦為明年開春之後,此事此刻,僅需嚴防安漢,可無近憂。”
劉琦微微鬆了一口氣,旋即又提了起來,眼神微縮,“如此說來,卻無近憂,當有遠慮乎?”
伊籍點頭,語氣依舊平穩,且不失懇切:“公子,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昔日……嗯,算了……如今徵西既然入主川中,又豈能坐視巴東孤懸於外?”
劉琦不安的扭動了兩下,看著外面越來越是陰沉的天空,似乎臉上也是越發的陰沉起來。
伊籍端坐,似乎如木偶一般。
劉琦斜睨了伊籍一眼,然後又轉過身來,正對著伊籍,懇切的說道:“若是依機伯之計,當下應如何才是?”
伊籍微微笑了笑,幾乎想也不想的說道:“如今之選,非籍之策也,乃公子所欲也……”之前老子就說過,你聽都不聽,都聽蒯琪那個小賤人的,現在總算是懂得找老孃,呸,老子來了?
劉琦一愣,然後略有些尷尬的笑了笑,說道:“先前未能聽從機伯之策,吾心甚愧……如今事態緊急,還望機伯能看在家嚴面上,不吝賜教……”
伊籍垂下眼瞼,低聲說道:“若依某之見,仍是一字……”
劉琦緊緊的皺起眉頭,說道:“和?求和?”
伊籍默然。
劉琦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扭頭望向了廳堂之外。
天上的雲層低低的壓下來,幾乎沒有了風,四周一片沉悶,就像是當下劉琦內心一般,壓抑且無力。
劉琦作為一個依舊還在中二年齡範圍邊緣晃盪的人,縱然如今壓力如山大,但是依舊多少還有一些老子可以這麼做,但是你們絕對不能說的念頭,要不是看在伊籍是跟著劉表的老人,怎麼說也算是叔叔一輩的人物了,必然叫其知道厲害!
“可是……”劉琦沉默許久,低聲說道,“某領兵進川,若是……與徵西罷戰求和,豈不是被他人恥笑?”
伊籍微微一笑,說道:“公子可知荊襄黃氏?”
“啊?”劉琦有些發愣,這怎麼忽然講著講著,話題就轉到了荊襄黃氏身上?
伊籍說道:“主公權掌荊襄,南北八郡,官吏千人,兵甲十萬……可有以荊襄黃氏為恥焉?”你老子都忍得,你他孃的熊孩子就忍不得?別人講一句就忍不了,怎麼不想想自己之前做的破事呢?
劉琦聞言,不由得呆了半天,久久都說不出什麼話來。
廳堂之外,越發的陰沉,旋即,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片片的雪花飄蕩而下,義無反顧的撲向了充滿了汙濁和血痕的大地,像是企圖遮掩一切,又像是要淨化這個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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