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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綠綺之上的白皙細長的手指輕輕的按了下去,優美的旋律隨之飄揚了起來,終於重新綻放在這個已經沉寂了許久的小院亭榭之中。

斐潛坐著,微微仰頭望向天空,然後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雖然他不太情願這麼快的離開平陽,但問題是有些問題必須解決。能從血雨腥風當中一路殺出來,斐潛當下也是有了足夠的威嚴和殺氣,但是在蔡琰面前,卻始終沒有將這些兇殘的一面拿出來。

“匈奴那邊……一直都沒有什麼訊息,趁著春耕剛開,我準備去陰山一趟……過兩天吧,準備妥當了便要啟程了……”斐潛聽著聽著,然後在節奏的間隙的時候,緩緩的說道。

“匈奴?”蔡琰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若不是她在音律之上也有非常高的造詣,說不得這一下情緒的波動就能導致琴絃崩斷。畢竟漢代的琴絃多半用蠶絲做成,彈多了不但是容易起絨,而且不小心確實會被鉤斷了。

“之前俘虜了呼廚泉,我便讓人將人送到了陰山那邊去……”斐潛緩緩的說道,“按照行程來說也夠一個來回了,但是至今沒有收到有什麼訊息……雖說陰山之處有馬校尉等人在,但是我還是有些擔心……”

一支軍隊的調動、集合,不可能說完成就完成,於夫羅雖然沒有將呼廚泉怎麼樣,但是在陰山馬越等人的監視之下,也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因此整體來說危險性並不大,但也不能掉以輕心,否則陰溝裡面翻船也未必不會上演。

於夫羅顯然是在猶豫,但是問題也在猶豫上面,斐潛不清楚於夫羅在為何而猶豫?

陰山又是一個重要的養馬地和訓練場,將來還會成為一個比較合格的糧倉,所以不能聽之任之,置之不理。

“南面大體上還可以保持一段安靜的事情……而西面東面暫時也可以放一放,所以也只能現在有時間去看看北面的事情……”斐潛笑了笑,多少帶出一些苦澀,說道,“我這人,想要閒卻往往難得閒,估計就只剩下東奔西走的命了……”

斐潛這話說完,蔡琰也沉默了下來,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師姐也該出來走動走動了,不能依舊悶著……”斐潛繼續說道,“人手物資什麼的我已經交代給了友若,他會準備好,你若是有什麼需要的,也可以讓人去直接找他索要就是……學宮之處我也和孔叔說了,他位任學宮祭酒已久,情況什麼的也都熟悉,在這裡遇到什麼不方便你出面的事情也可以找他……”

“……師弟不必為我想的太多……我知道的……”蔡琰輕輕地笑了笑,隨後說道,“師弟長途而行,又多軍旅之事……雖然知道師弟在這些方面向來謹慎,但還是需要多加小心……”

斐潛點點頭。

蔡琰伸手在琴絃上撥動了幾下,說道:“我這裡也沒有什麼可以送給師弟的,那就再給師弟奏上一曲,願師弟早日凱旋吧……”

蔡琰輕輕用柔荑揉按著琴絃,時而滑過,時而輕挑,琴聲宛如同珍珠一般在玉盤之內滾動,又像是山間清清麗麗流淌下來的溪水在石間跳躍,洗刷著心間的煩悶。

一曲終了,斐潛沉默了片刻,站了起來,和蔡琰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說什麼,便拱手告辭而去。

蔡琰站了起來,宛如桃花一般粉嫩的唇瓣微微顫動了兩下,似乎有些話,但是最終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講。蔡琰目光追隨著這步伐穩健的斐潛走出了迴廊,走出了院子,直至消失在視野之中之後,原本挺立的肩膀和腰肢似乎也鬆垮下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緩緩的吐了出去,閉上眼睛。

蔡琰呆呆的在亭中站了一會兒,聽著周圍的風聲從樹梢之上略過,似乎在說著什麼不明的話語,半響之後才才開口喚道:“奉書……將綠綺收了吧……再替我拿幾本書來……”

“是,小娘。”貼身丫鬟奉書從亭子後面轉了出來,一邊收拾著桌案上的綠綺,一邊問道,“那,要替小娘拿什麼書來呢?”

“詩經吧……”蔡琰思索了一下,旋即說道。

畢竟詩經是春秋戰國時期,也是華夏最早的詩歌開端題材,甚至很多東西都是在孔子孟子之前的,甚至可以追隨到西周時期,既然要溯本追源,那麼便從最早的文獻開始吧……

奉書應答了一聲,然後就手腳麻利的收拾起來,先將綠綺籠入錦袋之中,然後小碎步的捧著回去,不久之後便又懷著幾卷書卷回來。

蔡琰靜靜的看著,不知不覺當中將眼前的奉書和記憶當中那個重合在了一起,當年奉書還年幼的時候,入了蔡府,小手小腳小小人兒,巴掌都沒有書卷大,而且竹簡木櫝的書卷又重,便只能是捧在環中,所以才被叫做奉書……

“奉書……”蔡琰忽然輕輕的問道,“你……你會想起你的爹孃麼……”

奉書動作停滯了一下,然後眨了眨眼,搖頭笑道:“小娘,我想不起來了……”

蔡琰靜靜的低著頭,過了片刻,緩緩的走了過去,牽住了奉書的手,然後抱了抱奉書,什麼話都沒有說。

“……小娘……”奉書的臉在蔡琰的懷中,聲音有些悶悶的。

過了許久,兩個人才分開,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蔡琰在桌案邊重新坐了下來,然後隨手拿起了奉書帶過來的詩經,鋪平翻開,上下掃了幾眼之後忽然愣了一下,櫻唇微微扇動,不由得輕聲唸誦了出來: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

平陽的政事堂。

政事堂,不管什麼時候似乎都是熱鬧無比。倒不是嘈雜,這種地方,別說大聲嚷嚷了,就算是聲音大一些,都會立刻引來兩旁值守兵卒的警惕目光,若是稍有失禮之處,說不得立刻有兵卒上前叉將出去……

但這裡的人流量確實大,所以動靜自然也無法小下來,來來往往的官員文吏手中都捧著行文,臉上都寫滿了“我這個事情最緊急,我這個事情最重要”的模樣。

“……荀兄,此事應如何啊……”令狐邵有些頭疼的撓了撓頭皮,愁眉苦臉的在川流不息的官吏往來當中,見縫插針的說道,“不知君侯之意應是……咳咳……”

見又有人近來了,令狐邵便乾咳了兩聲,閉嘴不言。

春耕開始了。

平陽左近,隨著冬雪的消退,負責各項事務的官吏又開始重新奔波了起來,而作為平陽的大管家荀諶,自然是大抵有一陣忙碌。耕牛耕種,人力調配,敦促生產,協調地方等等,流水一般的行文和官吏湧到了荀諶此處,然後就像是在這裡轉了一個彎一樣,又重新流了出去……

在這樣的情況下,荀諶依舊可以一心二用,上下掃了最新送進來的行文幾眼,然後又文了幾個問題,便提筆批覆了幾個字之後,轉手給正在一旁等候的官吏,官吏連忙接過,拱手對著荀諶和令狐邵行了一禮,倒退幾步,出了政事堂。

令狐邵也是有些無奈,蔡邕之死確實是影響不小,但原先想著斐潛也沒有那麼快離開平陽,因此原先令狐邵多少也沒有那麼著急,卻不想轉眼斐潛便要出兵北上,令狐邵頓時心中就沒有什麼底了。

大漢普通人平均壽命也就是四十多歲,蔡邕雖然是死於兵災,然而從另外一方面的年歲上來說也是六十多,奔著七十去的人了,雖然可惜在所難免,但是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態,又有誰可以避免?

令狐邵在蔡邕出事那天幾乎悲傷暈厥,但他畢竟也是士族子弟,年歲也不小了,這一生當中見過了不少風浪,再加上漢代醫療條件的落後,這些年頭來失去了不少親朋親屬,所以在最初的痛心傷悲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慢慢的恢復了過來,領了大祭酒的職位,處理學宮的事務。

至於斐潛和蔡琰的事情,令狐邵都一把年齡了,怎麼會看不出來?

不過問題是,蔡琰又不是一般人。若是身份低一些,就像是裴氏女一樣,也就好辦了,反正沒有多少人會注意。

雖然當下對於蔡琰的事情,至少在斐潛在平陽的這一段時間內,很多人是閉口不言的。從去年楊氏起兵進犯學宮開始,平陽之中為這個事情其實也沸沸揚揚過一陣,不過最終隨著趙商被斬首示眾,表面上是潛藏軍資巫毒等罪名,但是實際上是因為什麼,大體上還是有人能夠猜測得出來的。

在這個事情上,華夏的古人和後世人並沒有什麼區別,私底下偷偷議論一下領導的上三路和下三路,也是一種職場的文化傳承和休閒模式。不過大多數人在對待此事上,基本上也是持著一個理解的態度的,當然斐潛處理趙商的手段未必見得高明,但任誰被擺在那個位置,恐怕都做不出更好的決定來。

荀諶扭頭看了看令狐邵,皺著眉頭想了想,伸手示意一旁的侍從暫緩官吏進來,表示願意和令狐邵聊一個五銖錢的時間。

“荀兄啊……”令狐邵捏著下巴上的鬍鬚說道,“君侯令某照看學宮,此乃份內之事,不過又言及蔡家小娘出任女博士……此事,嘖……還請荀兄賜教……”

“嗯。有何不妥?”荀諶或許是連續處理公務,多少有些疲憊,便端起水碗,喝了一口,然後有些懶散的說道。

令狐邵看了一眼荀諶,說道:“女博士麼,倒也無妨……但是聽聞君侯之意,蔡家小娘便要出面授課,編纂經文,這個……經文麼,上古傳承至今,也有數度修正,斷斷續續,多有歧義也是正常……君侯欲效仿熹平石經,重修平陽石經,此乃天下經學之盛事也……然經文一道,常有因字意相違爭執不下者,日日辯駁不休……這蔡家小娘若主持此事,其餘倒是好說,經文相爭必然在所難免……”

令狐邵的話,已經是非常的委婉了。漢代女性倒是不怎麼介意拋頭露面,也沒有什麼這方面的硬性要求,但是蔡琰出任學宮女博士之後,主持編纂修整經文的事情,那麼也就意味著必然要和很多其他的男性見面,甚至是相互爭論,斐潛是真不介意,還是另有安排?

這就是令狐邵揣摩的地方了。當下徵西將軍斐潛的權勢也越來越大,那麼在其下的官員漸漸的學著要去揣摩斐潛的心思也就成為一門必修課。

“世人多愚……”荀諶緩緩的說道,“聖賢著述,亦求除愚卻闇,尋得光明大道也……數百千年,教人視事,莫不如是,經文但有所異,蓋著眼長短矣。子貢贖人,勿賞,自以為君子,孔子不以為然,言子貢之舉,於國有害,需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故而世間之言,鄉野之論,多為德之賊也。所謂道德,以道而有德,亦為其理也……”

荀諶也不是傻子,怎麼可能直白的給令狐邵說這個事情要怎麼去做?能說道這個份上也算是不錯了。

“荀兄之意……”令狐邵皺著眉頭。荀諶忽然講起一長串的大道理來,令狐邵相信必然不是僅僅泛泛而談。

子貢是在說誰?是在說我嗎?我揣測斐潛的意思,就像是子貢揣測孔子的意思一樣,結果反而會做錯了?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鄉野之論,道德其理?荀諶又是表示什麼?

令狐邵沉思了片刻,緩緩的點點頭,朝著荀諶拱拱手說道:“嗯,某知矣……多謝荀兄……”

荀諶點點頭,一邊讓侍從去召喚下一位等候辦理事項的官吏,一邊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著令狐邵說道:“主公心胸,包容百川,囊括寰宇,吾等當勉之,奮發精進才是。”

“謹受教。”令狐邵再次拱手一拜,然後便向荀諶告辭,轉過身,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和迎面而來的官吏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便緩緩的度出了政事堂。

荀諶一邊接過官吏遞送上來的行文展開,一邊聽著官吏簡要的敘述,抽空抬眼看了一眼令狐邵的背影,看他在陽光之下挺直且帶著些自信的步伐,微微點點頭,垂下了眼簾,將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手頭上的事務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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