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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如血。

斐潛趕到了平陽之後,幾乎是馬不停蹄就來到了桃山,站在桃山山道之上,看著被血色侵染的山道石板,默然無言,山嵐揚起他玄褐色的披風,宛如一面沾滿可鮮血的戰旗一般飄飄蕩蕩。

荀諶也從平陽城內趕了過來,拱手侍立於斐潛身後,低著頭,看不清楚有什麼表情。

“友若,如實說來,”斐潛轉過身,盯著荀諶沉聲說道,“此處,究竟發生了何事?”

若是其他人,斐潛倒是相信有可能會出現在某些方面考慮不周的情況,但問題是在平陽駐守的是荀諶!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確實是巧合,但有些事情是有人想要讓其成為巧合!

斐潛不信以荀諶的能力,會沒有關注到桃山這個要點,會不知道他和蔡邕之間的關係,會絲毫沒有任何防備!

荀諶沉默。

令狐邵在一側涕淚橫流,拜倒在地,連連叩首,說道:“將軍,屬下有罪,未能護得大祭酒……”

斐潛一瞪令狐邵,對於這個死讀書卻沒有太多腦筋的傢伙說道:“汝護衛不力之罪暫後再論!某是問友若,明知亡羊,何不補牢!”

已經被堵在了牆角的荀諶,忽然緩緩的將自己的頭冠取了下來,拜倒在地,叩首說道:“君侯南下漢中不久,蔡氏蔡谷蔡子豐便來了平陽……”

“蔡谷蔡子豐?”斐潛皺起眉頭,“其為何人?”

“回君侯,蔡子豐乃蔡質蔡子文之子也,曾任侍郎,後丁憂返鄉……”荀諶說道。蔡質,曾任衛尉,也算是曾經的朝堂重臣,也是蔡邕的叔父。

斐潛看著山道之上篆刻著“有道”二字的大石塊,說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啊……蔡子豐,莫非為了學宮而來?”

荀諶依舊匍匐於地,說道:“正是。”

“呵呵……”沉默了片刻,斐潛忽然笑了笑,笑得一旁的令狐邵都覺得心間有些發涼。

“友若啊……”斐潛抬首望天,說道,“前番鼓動平東進雒陽,今日坐視刀兵舉桃山!友若,此便為荀氏之道耶?!”

“……”荀諶叩首,並不為自己分辨什麼。

“也好,友若不妨在桃山暫住……”斐潛招了招手,將荀諶脫下來的頭冠取在了手中,說道,“待某先收拾了這群蠹貨再說!來人!傳令!擊鼓!整兵!出陣!”

令狐邵看著斐潛帶著親衛呼啦啦的下了桃山,有些蒙圈,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見荀諶依舊拜於地上,連忙上前將荀諶攙扶了起來,“東曹,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荀諶搖搖頭,臉上神色落寞,望著山道石板上的斑斑血跡,幽幽長嘆了一聲……

看到斐潛的旗號出現陣前,無數徵西兵卒舉起兵刃歡呼,斐潛也儼然揚手,向著他們招手示意。

從南下關中以來,這一次漫長的戰事,雖然總有這樣那樣的意外發生,但是到了現在,整體還算是向好的。

如今楊氏之兵,這些北上平陽的兵卒,也就算是在弘農地面之上比較有戰鬥力的一部分了,如今若是能夠在此將其殲滅,也算是少了一塊心腹大患,就算是暫時不進軍弘農,也會讓楊氏長時間翻不了身來。

直接領兵進攻弘農,當下名義雖然是有了,然而現在自身地盤已經有些消化不下了,又怎麼能再度立刻吞下一塊司隸之地?

要是真的做到這樣的地步,二袁八成會放下前嫌,聯手先將斐潛滅了再說!

因此就算是這一次擊敗了楊氏兵卒,依舊不可能立刻對弘農進行吞併,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進一步的弱化分解楊氏,就成為了荀諶考慮的問題。

荀諶的想法,斐潛隱隱猜到了幾分,但是猜到了並不代表斐潛就贊同。

蔡邕性格有些執拗,但是在學術知識上面依舊很慷慨的,又是家族之人相求,就算是自己不走,恐怕也會想著送些經書什麼的,荀諶八成是聽聞了一些什麼,所以才會故意留出了這一處的破綻……

學宮的經書自然是蔡邕的居多,因此一旦蔡邕決定贈送,就連徵西將軍斐潛都沒有什麼話可以阻攔,但問題是周邊的學子,雖然說也是衝著蔡邕的名頭而來,但是更多的人是衝著這些經書來的,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見到蔡邕,聽他親自授課。

若是這些經書被蔡邕送出去,依照蔡邕的個性,肯定不是一本兩本,也不是一車兩車,這樣學宮之內的經書還能剩下多少?

這不是資敵麼?

但問題是荀諶又不可能說得動蔡邕,畢竟那說起來也是蔡氏家族之內的事情,斷斷沒有外人插手的餘地,因此正好借這個機會,只要楊氏兵卒一旦向學宮舉起刀槍,像蔡邕那麼執拗,頗有些吃軟不吃硬的性格,然後將蔡谷和楊氏掛在一處,蔡邕在受了刺激之下,還會考慮東遷或是贈書麼?到時候,別說是蔡谷,估計就算其長輩蔡質死而復生親自來遊說,也未必能夠說動蔡邕。如此一來,自然一方面可以保全學宮不被分拆,使得徵西集團的人才培養基地不受影響;另外一個方面,也毀了楊氏在士族之前維持了多年的經學傳家的名頭,至少給楊氏這個天下冠族的招牌上抹點黑。

但是荀諶也沒有想到,蔡邕竟然意外身亡!

若說荀諶有叛逆之心,或是有意害蔡邕,斐潛都不太相信,因為蔡邕真的死了,其實對於斐潛當下來說,並不是什麼太好的事情,但是荀諶太愛用謀,凡事都要計算利用到極致的個性,確實也讓斐潛頭疼。在荀諶眼中,似乎萬事萬物都可以拿來算計,上一次是這樣,這一次依舊是這樣,所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腳,這一次荀諶開的車,自然是翻了一個徹底。

就算是如此,荀諶居然立刻能想出來,可以利用蔡邕之死,來給斐潛造勢!

這就是潁川士族,這就是世家子弟,荀諶似乎連自己也可以計算進去,在山道上自摘頭冠,無疑就是向斐潛表明他願意為蔡邕之死承擔責任,但是同樣也表明荀諶估測斐潛未必捨得動手殺他……

殺麼?

不殺麼?

掠過汾水的寒風,將斐潛的披風高高的捲起,和他頭頂的三色戰旗一同獵獵飛舞,大隊大隊的徵西騎兵已經修整得差不多了,陸續翻身上馬,將整個的陣型拉開,隨時準備衝擊在南面的毌丘興營地。

二十餘面的戰鼓,從平陽城中被拉了出來,一字排開,轟隆隆的敲響著,步卒結成陣列,緩緩的向著毌丘興大營推進。

斐潛坐在馬背之上,看著前方的毌丘興大營,殺氣騰騰的說道:“來人!勸降!若一炷香內不出首而降,盡數踏為齏粉!”

寬闊的平陽城下,汾水河畔,似乎已經成為了註定要有一場血戰的戰場。

從鄭泰所在的位置看去,北面徵西將軍展開的排列黑壓壓的一片,彷彿一層層在不停起伏的洶湧而來的紅黑色巨浪,這聲勢,已經足夠讓鄭泰膽戰心驚。

早知道就算是落單,也早些逃了!

該死啊!

為何徵西將軍的佇列來的這樣快?

徵西將軍到了這裡,豈不是意味著楊氏爭奪關中的戰局已敗?

不是說潼關已下,楊公帶著大批兵卒進軍三輔,收復關中了麼?

這,這,怎麼會是這樣的情況?

早知道關中已敗,給一輜重車的豹子膽,也不敢再行逗留!

早知道不貪所謂的功勳,就算是冒著身敗名裂風險,也要早些逃了……

鄭泰痛恨著,懊悔著,心中冒出一千一萬個早知道,但就是沒有半點勇氣正面和徵西將軍斐潛進行交戰。

鄭泰甚至都能聽著見,在自己身側左右,兵卒之間粗重且帶著恐懼的喘息聲,就連他自己都是如此!這還是在營寨寨牆之後,若是出了營寨,恐怕稍微一個觸碰,這些兵卒就會立刻崩潰,直至不可收拾的局面!

在糧草幾近絕斷,軍中主帥重傷不起的情況下,鄭泰真的不指望這些楊氏兵卒,能夠爆發出什麼戰鬥力來……

雖然兵法上有說過什麼哀兵必勝,但那是有組織有戰鬥力的哀兵,像當下這樣已經是心生恐懼,毫無鬥志的能叫什麼哀兵?

雖然人數依舊不少,除了殘破的後營之外,七七八八加起來也依舊還有一萬餘人,這原本也是鄭泰有信心,或是有貪心留下的原因,但是現在看來,這一萬餘人和一萬隻羊有什麼分別?

難道,現在就要策馬逃走了?

鄭泰面色鐵青,眼珠子左右咕嚕嚕的轉著。

對面徵西陣列當中,彷彿也是知道毌丘興軍隊的恐懼似得,在衝擊距離之外,依舊在慢條斯理的展開陣列,緩緩推進,一點都沒有著急的意思,彷彿遊刃有餘輕而易舉一般,就像是要先壓迫得毌丘興軍全數崩潰,然後才會策馬發起攻擊,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戰果,這樣老練無比的沙場表現,自然讓毌丘興軍中懂行的兵卒越發的心寒。

呼啦啦一小隊徵西騎兵衝到了一箭之地,然後扯著脖子將徵西將軍的勸降號令連喊了三遍,然後將手中的一炷香,插在了地面之上,便根本連等毌丘興大營回應的意思都沒有,頭也不回的走了。

投降?

不能投降!

鄭泰看著周邊兵卒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別的人可以投降,唯獨鄭泰不可以!可是此時此刻,已經讓鄭泰他沒有了選擇的餘地!就算是現在徵西將軍斐潛不知道是自己帶著兵卒圍了學宮,折損了蔡邕,也未必能夠隱瞞多久,現在投降,豈不是自己將脖頸伸到徵西將軍的刀下?

“不要怕!不要怕!”鄭泰一個激靈之下,連忙振臂高呼,“我們還有營寨!我們還有援軍!天色將晚!徵西小賊領兵長途跋涉而來,也沒有多少體力!是戰不了多久的!只要我們在此撐住徵西的這一兩次的衝擊就成!兒郎們!我們還沒有到絕處!援軍一到,我們就可以回河東,回弘農!”

還有營寨,還有兵卒,這車還算是穩,不會翻!

實在不行便等入夜之後,再趁著夜幕而逃,徵西也難以追趕!

鄭泰主意已定,也漸漸有了些底氣,呼喊之間也體現了出來,但是他卻沒有注意到身後屬於毌丘興那幾個親兵的眼神……

徵西將軍斐潛的突然出現,確實嚇住了不少毌丘興兵卒,但是他們也知道,徵西兵卒趕到了這裡,只是修整了不到一個時辰,天色也確實漸漸昏暗下來,若是真的能夠支撐住一兩次攻擊,然後援兵前來,未必沒有機會像是鄭泰所言,回到自己的家鄉去,總好過成為俘虜任人宰割。

因此原本毌丘興震盪的軍心似乎暫時又重新穩定了下來,時間就在這緊繃的氣氛當中,緩緩過去。

一陣風襲來,吹斷了地面上插著的香頭灰,也吹亮了香火,似乎讓這炷香燃燒得更快了一些……

戰旗翻飛,不論是徵西騎兵還是步卒,都已經全數整隊完畢,靜靜的矗立著,等著斐潛發出攻擊的號令。

另外一邊,鄭泰近乎瘋狂的喊叫著,調派著,讓兵卒沿著營寨展開陣列,準備防禦。毌丘興眼看著似乎不行了,鄭泰正好填補了無主的空白,縱然毌丘興的兵卒心中恐懼,但是聽著號令,下意識的做這些事情,多少也就沒有功夫去思索其他了。

“愚蠢之輩!區區營寨,豈能擋吾兵鋒?”斐潛一直冷冷的看著毌丘興大營之內的動靜,看到毌丘興兵卒人頭攢動,似乎在組織準備反抗而沒有投降的意思,便將中興劍舉了起來,然後狠狠的斜劈而下,“傳令!轟開它!騎兵突營!步卒掩殺!”

要是在其他地方,要破開已經建設完畢,多少還算是堅固的營寨,難免會費一些手腳,但問題是斐潛才剛剛從北屈而來,豈會沒有帶一些特產隨軍?

就算是劣質的火藥,也依舊是火藥!

在這個從魚肚子裡拿出一根布條都算是上天啟示的年代,在這個動不動就說是能看見某人紫氣升騰霞光護身的年代,就算是平日裡聽個巨響都能嚇得人魂飛魄散,更何況經過了多次實驗之後,已經逐步展現出威力的黑火藥?

有了瀝青,有了火油,有了黑火藥,就算是硝的產量實在是跟不上去,就算是此時黑火藥的燃燒力過剩而爆炸力不足,但是偶爾用在這樣的特殊環境之下,也依舊有奇效!

幾根長長的弩槍吊著個燃燒著的木球紮在了毌丘興寨牆之上的時候,還有許多毌丘興兵卒瞪著眼睛莫名其妙的看著,結果轟然幾聲,宛如霹靂一般,頓時爆燃而響,雖然只是炸斷了一兩根的寨牆木樁,拉扯形成了一個兩三人並肩的缺口,卻已經足矣震撼毌丘興的兵卒的神經,就算是沒有受傷的,也是嚇得屁尿齊崩抱頭鼠竄!

戰鼓震天撼地,騎兵的號角聲也淒厲吹動,徵西戰旗之下,步卒騎兵同聲呼嘯,向著還處於被震懾的眩暈當中的毌丘興大營衝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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