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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什麼樣的開國皇帝就會帶來什麼樣的國家性格,大漢原本是一個強硬無比的國家,也是一個忍耐度極高的國家。忍的時候裝孫子比誰都慫,狠的時候斬草除根連功臣都抓來砍成肉醬下飯吃。
但是越往後便越是中庸。
官員怕犯錯,平平穩穩求個一世榮華就好了,就連皇帝也怕犯錯,拆東牆補西牆抹一個表面光鮮也就罷了。
在這樣的環境當中,幾乎所有人都懶散了。
道家就不說了,煉丹的煉丹,吃五石飲草露,做什麼的都有,就連儒教當下也有人不斷的在說什麼養浩然正氣,然後就能朝東海而暮蒼梧……
純粹是閒的蛋疼。
前秦竭盡全力進行了華夏大一統,然後力竭倒下了,漢代吃著秦代的屍骨站了起來,茫然四顧,卻發現自己的周邊環境,和秦國的那時候滿世界都是強大的對手不一樣,除了幾個不成器的藩王之外,漢初的敵人只剩下了匈奴。
好吧,匈奴也是一個好對手。
有了對手的情況下,大漢就充分的發揮出了劉邦的特長,忍人不能忍,然後狠起來也不是人……
可是等到將匈奴幹跑了之後,大漢就茫然了。
南越的那些夷人,和匈奴人一比較起來簡直就是臭蟲一般,擾動大軍去抓臭蟲吧,不值得,不抓吧,時不時又爬出來吸一口,疼到是不是太疼,就是煩。
夷人只能在山區林地裡面稱王稱霸,一旦進了城池,想要自立的時候,就容易被漢兵連鍋端了,因此大多數的夷人後來便都學乖了,自在山中立寨,出山便是掠奪,根本不在平地久留,就像是在大漢這隻牛屁股上縈繞不去的牛虻。
然後失去了目標的大漢就不知道下一步要幹什麼了……
外仇消失了,那麼原先積攢下來的內仇,當然就提上了議事日程當中來,有怨的抱怨,有仇的報仇。
不是沒有人清醒,但是這些人的眼珠子見了白的黃的,也就都紅了,左右想想大漢周邊確實沒有什麼敵手,便今朝有酒今朝醉了,久而久之,便成了當下的局面。
沒有對手的大漢,是可悲的,但是現在重新有了對手的大漢,卻發現已經舉不動武器了,則是更為可悲。
斐潛認為,帝國的模式,用於封建社會的當下,便是最恰當不過了。想要讓帝國穩健發展,僅僅依靠一個頭腦發熱或者是不發熱的皇帝是不成的,而是要有一個穩定的施政內閣。皇帝最好就是象徵物,反正董仲舒不是說皇帝是天子麼,那就乾脆捧到天上去,世俗煩心的事情就不要管了。
至於諸子百家,不就是原始狀態下的眾議院和參議院麼……
“儒可定律,道可親民,法可制吏,兵可定國,農可養人,商可富邦,墨可強工……”斐潛緩緩的說道,“天生萬物,萬物皆可用;人間百態,百態皆為材。原本並無優劣之分,皆為可用之物,豈有一用一貶之,違天道逆人間耶?”
蔡邕聞言,喉嚨咕嚕了幾聲,瞪著眼珠子,鬍鬚一顫一顫的,用手指了指斐潛,然後沉聲說道:“簡直胡言亂語!”
“玉石可為璋,草芥可為芻狗,敢問師傅,何物無用?”斐潛也沒有因為蔡邕的斥責而退縮,而是繼續緩緩的說道。
“老夫並非此意!”蔡邕又瞪了瞪斐潛,說道,“……芻狗焉可與玉石並論……汝意雖好,但斷不可行……汝……唉……”
蔡邕說了一半,卻並沒有說下去,只是用手指了指斐潛,然後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將頭扭到了一邊。
桃山之上,景色自然是極其美麗的,不管是漢代的蔡邕,還是後世的斐潛,對於大自然景色的判斷標準並沒有多少的差異。
蔡邕別院便是桃山之上景色最為精華的地方,坐在這裡可以看朝陽,看日落,看山嵐,看雨霧,可以臥觀星辰,擁爐賞雪,可以看見莘莘學子三五成群在青石板上徘徊,在山石之間奉經誦讀,更可以看在平陽周邊稻田之內起伏不定的莊禾,看著農夫在下面忙碌。
這自然是極其美麗的景色,不管是誰看了,都會心曠神怡幸福滿滿。
可是在當下,蔡邕卻沒有感覺多少的幸福,只是覺得煩惱,因為在當前這個問題上面,蔡邕和斐潛的意見就有些不一樣……
蔡邕的意思,斐潛自然也是清楚。
蔡邕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見斐潛插科打諢,也就有些生氣。
“師傅……”斐潛在地上一拜,然後沉默了片刻,說道,“此或非良策,然此時為良機也……”
蔡邕這才轉過頭來,看著斐潛,也是沉默了半天,才說道:“天下洶洶,汝當如何?”
“師傅,弟子有惑,請賜教……”斐潛說道。
蔡邕捋了捋鬍鬚,然後揚起了頭顱,說道:“且道來。”
“上古之時,結繩以記,若無倉頡造字,便無文章傳承,敢問當時可有結繩之人嗤鼻刻骨為文者?堯舜之朝,華夏之人與東夷,南蠻,西戎,北狄無有不同,皆以牧牛羊,獵百獸為生,若無神農植禾,便無耕作之法,敢問當時可有畜牧獵戶誅滅農耕種植者?”斐潛說道,“漢太祖三尺斬白蛇,敗楚項梟賊子,定鼎漢業,建都長安,可有成規以行之?如今天下弊病呈現,邪欲橫行,可有萬全之良方?”
“弟子曾觀番邦文字,但有一教者,便可強國數十載,然華夏天睞之,竟有百家……”斐潛拱手拜道,“敢問師傅,此為幸也,亦或悲也?若不行此,可有他途?一時之策,焉可用千秋萬代,殘缺教義,焉可統領千家萬戶?”
“恆古之物,縱然珍珠寶器,傳於當下,已然腐朽如塵土矣。世事變遷,人亦當變,變則通,通則久。大勢已然如此,弟子不過順勢而為之……”斐潛朗聲說道,“吾輩若不能仗長劍,擊百丈,提駿馬,騰千里,縱然殘喘而活,又與死何異?”
華夏從莽荒走來,一路就是磕磕碰碰的,完全就是一個從蠻荒慢慢到文明的轉變,而這樣的轉變,哪能說是有什麼固定的章程?還不是就這樣一點點的試探的走了下來,然後一點點的試探著走了下去?
斐潛別的東西沒有,但是這些在後世的經驗,卻或許可以讓華夏的人少走一點彎路。
儒家最該死的問題,不是他們搶奪權力,也不是他們霸佔朝廷,這個行為是任何一個教派成氣候了之後都會做得,所以無可厚非。儒家最大的問題是引經據典,或者說太過於強調經典,這個是最為根本性的錯誤,也就是和道教的“長生”一樣,屬於從孃胎裡面就帶出來的缺憾,難以修正。
為了彌補這樣的缺陷,然後發展出了今文經學這樣的怪胎,牽強附會的千方百計的解釋所謂的“微言大義”,從隻言片語當中尋找其行為依據。
儒家的經典,是什麼時候的?
大都是上古堯舜到春秋戰國時期的……
可是縱然有堯舜之治,但是那個時候,華夏民眾也不過百萬,所轄之地不過千里,然後硬是要採用那個時候的治理國家的方法,來作為當下,甚至是後世理政的準則,如何不出問題?
黃老雖然也有不足,但是在理政這一塊的放任自由,卻給了社會在一定的發展空間,因此但凡用黃老作為治國方針的,社會都能繁榮一段時期,就是這樣的原因了。
周王朝崩塌之後,上古貴族的血統論便逐漸消退,到了秦朝的時候,便一錢不值了,一個沒有軍功的上古貴族,居然要向昔日的黔首行禮跪拜,這讓這些貴族如何能忍?
因此當陳勝吳廣一聲吼的時候,這些上古貴族便拼了老命將秦朝掀下馬背,然後一回頭卻看見一個痞子趁著他們鬥成一團的時候爬了上去……
再想掀,卻發現自己身上的血已經流乾了,幾百年上千年積攢的財富,已經在一場場的戰爭當中消耗乾淨了,只能是瞪著眼,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亭長做了皇帝。
好吧,至少比黔首好一點。
這些上古貴族無奈的只能是暫時接受了現實。
當上了皇帝的劉邦,當然知道這些上古貴族的厲害,為了不讓這些上古貴族有歇口氣的機會,便一次又一次的割韭菜,一代接著一代,劉邦的子孫也堅持不懈的吃韭菜割韭菜,直至將這些大顆的韭菜都收拾的七七八八,零散無比,卻沒有注意到在原本這些大韭菜駐紮的土地上,長出了無數的小草……
上古貴族階級基本上被消滅乾淨了,卻湧現除了一大批的新型的大地主階級。
時代在變化……
蔡邕的意思,就是表示雖然斐潛的想法不錯,但是這些新興的大地主階級是不會輕易的放開手中的利益的,所以必須要考慮“天下洶洶”的情況出現。
而按照斐潛說法,便是解釋現在便是最好的時候,因為像漢朝初期一樣的亂世又要來了,既然原有的教派不能應付變化的局面,那麼就只讓教派變化起來……
蔡邕的頭慢慢的垂了下來,看著斐潛,皺眉說道:“雞鳴狗盜者亦可用之?”
“雞鳴者可放養畜牧,狗盜者可嗅探賊蹤。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上者當思用人,使人得其用,何愁無人可用?”斐潛回答道。
蔡邕又問:“若天下皆為可用,又何人行採桑,耕田,修路,勞役?皆為可用,便無人可用矣。”
斐潛笑道:“師傅過慮矣。平陽之地,勞役多何人?若皆為用人,便尋不可用之人便是。”
“胡蠻?”蔡邕想了想,點點頭,說道,“如此也不是不可……然胡蠻易叛……教化之策……哼哼,汝倒是深謀遠慮……”
“以儒道法並行之,兵以鎮之,統轄之內,三代之後,便無胡矣……”斐潛也沒有否認。
毫無疑問,現在的漢代有最先進的科技、文化、物產,但是就是被這些死腦筋的上層建築的人物死死的按在土地上不能動彈。
為了控制富裕階層數量特意鼓吹的小農經濟。
為了保證自己的剝削可以一代又一代永遠有效,創造出來的戶籍制度。
林林總總,對內狠到了極致,壓榨到了極點,但是對外,卻喜歡用一種寬容的態度,表示這裡人傻錢多速來……
那是蠻荒之地,那是瘴毒之地,毫無價值。
那是方外子民,那是蠻夷之人,毫無價值。
然後便在一代又一代龜縮在這個華夏的大坑當中,成為唯一的蠱王,趴在華夏的民眾身上吸允血液。
斐潛想敲破這個堅硬的外殼。
毫無價值?
草原可以用來放牧作為牲畜來源,林地可以用來砍伐作為建築來源,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只要是人類可以居住和涉足的區域,都有可以利用的資源。
北疆苦寒,還不是照樣有地可以放牧,鮮卑人可以來,為何漢代人不能去?
南疆瘴毒,還不是照樣有人穿越而過,佛教徒可以來,為何漢代人不能去?
西域乾旱,還不是照樣有人販賣商物,大秦人可以來,為何漢代人不能去?
東海,嘿嘿,只要東海三仙山上遍地黃金白銀的訊息洩露出去,信不信就有大批大批的人願意充當一個漢代華夏的麥哲倫?
就算是普通漢人不去,還可以用蠻夷和商人。
用內部的人口作為奴隸,那是奴隸制度沒有錯,是歷史的倒退,但是如果全數用外部的人口做奴隸,就響噹噹的換成了殖民主義,而這樣由內而外的思想,要千年的醞釀,卻依舊未能成功。
什麼時候的大漢最強大,自然還是漢武帝將匈奴揍得鬼哭狼嚎的時候,這樣的強大就算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就算是隻有一代兩代,但也足夠讓周邊的國度記住了漢朝的強悍,至今為止也不敢輕舉妄動。
華夏的民眾的能量是驚人的,在這樣的一片土地上,只要統治者是一個頭腦清明且有大略的人,那麼他的國家成為這一片土地上的霸主,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前提是別太多的內訌和貪腐。
若是能讓所有的華夏民眾知道這個統治者真的是為了大眾在變革,在奮鬥,那麼華夏民眾就算是家破人亡了也會努力的去完成那個目標,那個夢想。
漢武帝為了打匈奴,打得整個社會經濟幾近枯竭,十室九空,男丁稀缺,整個社會上下民怨紛騰,然而一張罪己詔頒佈而下,華夏民眾便原諒了漢武帝。因為漢民知道,漢武帝是真的在打匈奴,而不是藉著打匈奴的名義在搜刮錢財,中飽私囊……
給華夏民眾一片真心,華夏民眾必然回報一片真誠。這個世界上,難倒還有比華夏民眾還更吃苦,還更守序,還更勤勉的人民麼?
如果沒有,那麼為何華夏之人不能站在世界的巔峰?
當然,路還很長。
蔡邕看著斐潛,良久之後,搖了搖頭,露出了一絲疲態,嘆息道:“……汝可知……若成,固然是一代英傑,千秋萬代香火不斷;若敗,便是剜肉抽筋,挫骨揚灰,亦不為過……汝可是想好了?”
“路漫漫,亦當行也。”斐潛拜道。
蔡邕閉上眼,良久之後才低聲嘟囔了一句:“……早知當初……說吧,欲謀老夫何事?”
“師傅……”斐潛還想著解釋一下,卻見蔡邕一瞪眼,只能是笑道,“卻有一事,肯請師傅修編漢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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