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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人死之時,一生回憶會走馬燈般從眼前流轉;金雪梨如今知道,這話不算錯,也不算對。

她躺在展館冰涼的地面上,卻恍惚成了一葉小舟,人世系在她身上的船繩松落了,她正向霧氣瀰漫的大河上漸漸漂去。

有時霧氣離散分彌,露出了她初入黑摩爾市時的光景;那時她跟人分租一間半地下室,從起居室窗戶往外看街上,來來去去的鞋子和褲腳。

有時她看見第一次交易的客戶,對著檯燈反反覆覆瞧那件偽像,燈光落進對方眼裡,眼珠與懷疑一起被照成了半透明。

離她越近的經歷,比如開啟通路,惹上跟蹤狂,被殺,就越像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事,只是扁平泛白的敘述,從霧氣中看不見。反而日久年長的時刻更鮮活:自己端上媽媽烤的蔥肉派,七年級時總去一個同學那兒玩……開啟門,走進去,她就能回家了。

被遙遠的記憶牽著,金雪梨漂遠了;自己受傷喉嚨間“咯咯”的、絕望的響聲,快聽不見了。

頭浸在血泊裡,流開一條她的冥河。

“死吧,”一個聲音浮在上方,嘶嘶地,漏氣似的說。

金雪梨卻被這聲送別喚回來了一點。

……怎麼會這樣呢?

她叫來計程車,交付車資,一路謹遵指示不敢逾矩,下車時脖子都痠痛了。

她裝作看不見右邊電梯裡爬出來的女居民,好不容易進入地下一層的展廳,一直屏氣凝神、蓄勢待發……

什麼都做到了、做盡了,卻落得這樣下場,真是好不甘心。

一個黑影伏下來,似乎正跪在地面上,打量她的模樣。

金雪梨已看不清細節了,眼中只有昏蒙輪廓:比較圓的是一顆頭顱,連著頭那一截是脖子;從脖子上突伸出來的一道黑影,是她插入對方喉嚨裡的獵刀。

隨著黑影張口說話,那把深陷於脖頸裡的獵刀,也在一上一下,輕輕顫動。獵刀切開了它的喉管,字裡行間,嘶嘶地往外漏氣:“……還真要謝謝你,我這才想起來,我忘記的原來是越野揹包呀。”

即使金雪梨還有思緒,從外表也看不出來了。血染得她脖頸間一片黑紅,好像脖子被抹去了,身體陷入沉寂,一動不動。

往第一輛計程車上跳的時候,她肯定不小心踩到了“被複制”格子。

她還記得剛一抬腳,背上的越野包就被人猛然一拽,叫她險些仰面跌下去;金雪梨站穩一回頭,卻看見了自己的臉——沒有任何異常變形,面龐光潔潤致,就像照鏡子一樣。

她愣住了。

“你幾時複製成我了?”那一個“金雪梨”卻怒視著她,搶先一步說。它好像想推她一把,卻又有點不敢碰她,喝道:“給我滾遠點!”

原來格子裡寫的“被複制”,真就只會讓她被複制而已?

好像也對,複製一個東西,不一定意味著原件就會受損……

除了多出一個複製體,金雪梨自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對勁的地方;要說最叫她難受的,只有一點——“金雪梨”似乎同時繼承了她的身體與心志,此刻全心全意,認定它自己才是正主。

……那她怎麼能肯定,自己百分之百不是居民?她同樣堅信自己是真正的金雪梨啊。

不,不對,這不可能;眼前這個才是居民,而且它正要代替自己去現代藝術博物館。

有個關鍵證據,能夠證明她是真正的金雪梨——揹包、獵刀和手機一直在她身上,沒有被同樣複製出一份;對方身上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那時我一心在想該怎麼跳上車,結果忘拿越野揹包了。我一直站在格子裡,揹著它太沉,就放在了腳面上……”

浮在她面前的,人臉輪廓的黑影,正漏著氣說:“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導致我沒拿上揹包,我卻忘了,因為那段記憶交給司機了。”

“金雪梨”似乎到了這個地步,依然不認為自己是居民。

它說到這兒,停頓一下,想起什麼似的:“我本來還想問問你,乘車須知第四條,是不是隻要交完費就能把頭抬起來了。不過你是居民,你不遵守乘車須知,又能有什麼後果呢……算了,沒關係,反正我也好好下車了。沒想到你還把東西給我送來了。”

……好不甘心。

那時她不敢繼續跟“金雪梨”糾纏搏鬥下去,因為她怕一腳踩進某個懲罰格子裡;她又叫了一輛計程車,用記憶交付了車資,一路垂著脖子跟在“金雪梨”後方,在現代藝術博物館下了車。

一路上它幹什麼,自己就幹什麼,終於跟進地下展廳,抓住機會,將獵刀深深插入了它的喉嚨裡。

金雪梨聽說,居民殺不死。就算一時死了,也能從別的地方再生。

但居民會受生死之外的規則限制影響,所以襲擊依然是會起某種作用的——她就是沒有意料到,居民脖子上插進一把刀,所受的影響,竟然只是氣管漏風。

她那時愣愣地鬆開手,看著“金雪梨”。

它吐口水時,從乾涸黑洞似的嘴裡什麼也沒吐出來;如今刀插入脖子裡,也只嘶嘶地漏氣,流不出血。

對方也站在原地,眼珠一時往下滾,看看獵刀;一時抬起來,看看她。

有一兩秒鐘時間,二人誰都忘了要動。

“金雪梨”朝她慢慢咧開了一口熟悉的牙齒。每一顆她都刷過無數次,對鏡端詳過顏色形狀,一眼就能認出來——此刻卻在別人的嘴裡。

……太討厭了。

“我脖子被紮了刀,”過了那一兩秒,居民實事求是地說,“伱既然複製成我的樣子,那你的脖子也會被扎破才對。”

這句話話音一落,金雪梨的脖子就張開了嘴。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體外原來這麼冷;血管肌肉被一撕而開後,就好像沿裂口被灌進一潑冰水,痛反倒後知後覺了。

頸間的驟然寒涼,緊接著被滾燙噴濺的血液衝散,在對面的“自己”臉上濺出了一片血點——金雪梨一手死死捂住綻裂脖頸,下意識想將傷口重新壓起來,可血依然咕嘟嘟地冒出指縫。

在瀕死破碎的意識裡,她倒在了地上。

她的眼皮半開半閉地凝固住了,魂靈漂入深深的濃霧裡。

****

金雪梨忍住汗毛倒立的難受與恐懼,一手緊緊壓著脖子,一手攥住了獵刀刀把。

手心裡盡是冷汗,雙腿軟得站不住,只能慢慢滑坐在地上;幾步之遙,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屍體正躺在地上,半開半合的眼皮下,眼珠已像凝固的死魚肚。

“金雪梨”捅得不深,錯開了關鍵部位,或許是不幸中的萬幸。

她很清楚,被利刃扎入身體的時候,拔刀反而會造成更深的傷口和大出血;急救知識第一條,就是“不要從傷口裡拔走任何東西”。有時候,扎入體內的利刃,還能暫時形成一個堵住傷口、減少出血的作用。

“金雪梨”之所以會死在同樣傷勢下,自己卻還活著,恐怕正是因為獵刀堵住出血這一個關鍵區別——原來居民並非殺不死,至少“禿鷲”能殺得死。

只是殺它的邏輯有點兒繞:要讓它先複製成第二個自己,在自己受到致命傷後,再提醒它把致命傷複製走,它才會死。

哪怕只是看起來像致命傷的傷,也行。

雖然知道自己不會死,但喉間插著一把刀,對於神經都是一種折磨;再說,她在巢穴中叫不了救護車,去不了急診,更不可能脖子上插著一把刀爬上高樓、再從高樓上跳下去,回黑摩爾市就醫……

只好自己動手了。

她從揹包中找出替換T恤,繞著刀緊緊包紮住脖子,緊得自己眼前都一陣一陣金星地喘不上氣。她輕輕摸著面板下的刀尖,找到它的位置,指尖做好準備——刀一被抽出去,她就要立即壓緊刀口,不能讓自己有大出血的風險。

金雪梨知道巢穴不安全,自己給自己急救的時候恐怕不在少數;可就算她自學過基礎急救處理,包裡準備也充足,這樣的傷也實在超出她的想象了。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麼阻止大出血,又笨手拙腳地將刀傷給縫合起來的——實在堪稱奇蹟。

儘管“手術”成功,金雪梨依然沒堅持住,昏迷過去了一會兒。

等她醒來時,地下一層展廳裡依然是一片寂靜;她,和死去後僵硬的自己的屍體,分別癱軟在巨型蠟燭旁邊,側耳聽去,彷彿墳墓。

金雪梨又休息了很長時間,才慢慢爬起身。

重傷、餘悸和疲倦,讓她只想早點回家,早點蜷進被子床單裡,嗅著熟悉的茉莉洗衣液味道,陷入一個長長的黑甜鄉。

但是還不到時候。

金雪梨也有點暗暗驚奇;想不到自己在偽像面前,竟迸發出瞭如此不似尋常人類的堅韌勁兒。喉嚨受了刀傷,一般人哪能活下來?

她一步步走到蠟燭前,猶豫一下,把手放在蠟燭身上。

手掌旁邊頓時浮起一行小字:2009.4.22。

……也就是說,這個位置上的歷史,是2009年4月22日發生的?

她現在正站在離蠟燭頭部好幾米的位置。為什麼這一個點,就代表了2009年4月22?

金雪梨想了想,走到蠟燭最頂部,伸手一碰,果然看見了自己的生日——1998.9.29。

原來如此……她的目光順著蠟燭投了出去。

也就是說,蠟燭包裹的時間流,是從她出生開始,一直到她活著的今天;蠟燭裡沒有未來。

是因為未來混沌未定,所以無法預見吧?

雖然她想預見未來的貪心落了空,不免有些失望,可是從另一個角度想想,卻也是一種奇妙的安慰:既然命運並非早已註定,那麼自己依然可以選擇怎麼辦、往哪走。人不是一隻裝在透明箱籠裡的小蟲子,所有去路都已被框定好。

在這個令人措手不及、茫然無從的世界裡,人仍有這一點點對於自己的控制權。

當然,金雪梨沒有自大到認為巢穴會特地給她量身打造一個偽像——不管誰來碰觸蠟燭,蠟燭應該都會從那人的出生之日開始顯示歷史。

再往後走了一會兒,估摸著差不多,她又把手放在蠟燭上,尋找著。

2026.5.2。她順利找到了自己初遇騷擾狂安東尼的時間點。

金雪梨有了一個想法。

她蹲下身,從金屬槽下找到一個點火開關,“啪”一聲,蠟燭身下燃起了火。

她想試試,能不能把這件事從頭掐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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