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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一日,卯時,破曉。

泰山軍比對面的漢軍整整晚了半個時辰出陣,換句話說,他們比漢軍也多休息了半個時辰。

在用過輜重營準備好的一頓高熱量早飯後,各部按照昨夜軍會的安排,各行到了指定位置。

張衝帶著橫撞吏們騎馬看著各部如魚鱗一樣調動。這一次隨他來中人亭的一共有他的中護軍一萬八千人,董訪的後軍元帥部萬人,楊茂的暫編軍八千人,合計總兵力三萬六千軍。

而剛剛張衝觀對面坡上的漢軍陣的時候,以敵軍營旗論大概是二十營,兩萬兵左右。

張衝很清楚,漢軍絕對不止這點人數,不然盧植老頭是不敢和他決戰的。如此,坡背面應該還有一支人數相當大的後備軍。

而他也沒在前坡看到盧植的大纛,只有一面“韋”字大纛,這說明這一次漢軍用的是雙帥模式,如此的話,漢軍總兵力應該不下五萬。

所以這是一場三萬六千對敵四萬至五萬左右的決戰,能打。

現在張衝唯一憂心的是那支河間兵團,到現在張旦還沒有送來軍情,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咬住這支兵。

張衝之所以在意這支偏師倒不是真覺得此部戰力有多強,而是擔心一旦戰事焦躁之際,突然出現敵軍援軍,己方這士氣就要大跌,到時候能贏的也要打輸了。

張衝又看了看天色,很快于禁的令兵報來訊息,稱中護軍已經到達指定位置,列陣完畢。

再過會,董訪的後軍元帥部也送來訊息,陣畢隨時可出陣。

最後,楊茂的鎮戍兵也列陣完畢,等待中軍下一步軍令。

張衝點頭,從他這裡看,中護軍居中列陣,後軍團居左列陣,鎮戍軍居右列陣,就是簡簡單單的排布卻散發出無窮的肅殺氣。

這是百戰老兵的氣勢。

實際上因為在意漢軍的偏師,張衝的時間還是很緊迫的,但到這時候就顯示出張衝強大的忍耐力了。

明明很急,但他還是將一切都安排的有條不紊。

而且,剛剛突騎的八名騎將在看了戰場情況後表示現在戰場的路面溼濘並不利於騎兵的衝鋒進攻,所以想等太陽出來後將路再烤乾一點再進攻。

這些其實不用這八將說,張衝自己也是有此判斷的。因為在三河亭的主動追擊攔截,鎮北軍最重要的幽州突騎實際上不是減損就是隨著蓋彤去了河間軍團。

而剩下的漢軍騎軍雖然規模還可以,但普遍都是胡騎,戰心並不堅決。所以這一戰中,張衝手上的四千精銳突騎就成了他的重要戰力。

所以即便是保證騎兵發揮出最大戰力,張衝也要按耐住戰心,等待合適的機會。

許是這一戰太過重要,對面的盧植也非常謹慎,在將軍力排開後,也選擇了坐戰,儲存體力。

雙方主帥都不急著主動發動進攻,那下面的各營吏士們也樂得儲存體力。

泰山軍這邊大部分都是老兵,雖然對於這一戰也很忐忑,但他們沒有傻傻的焦灼內耗,而是做著一些自己的事。

不少人就打磨著武器,這些老兵除了有自己的制式兵刃還有自己的私兵,有繳獲的,有交換的,都是他們最後保命的武器。

還有不少人正將臂章縫補到軍衣上,顯然是擔心自己要是死了,這軍臂章丟了。到時候營裡確定不了他的身份,這撫卹都麻煩。

這些老軍們不是不在意生死,而是他們知道命是屬於老天的。什麼時候收走都看天意,而他們能做的就是讓家人安安心心收到撫卹。

而各營的輜重隊也沒閒著,他們雖然不用上戰場,有一定的安穩。但他們的命運實際上又和泰山軍戰兵們聯絡在一起,戰兵要是敗了,他們也活不了。

每一個營都是一艘船,所有人都在這個船上,同舟共濟。

輜重兵們料理著肉食,鍋裡煮著鹽水。等到放涼後,就有輔兵用竹筒灌裝送到外面的吏士們手上。

這些鹽水和後面送來的肉塊將是他們戰時的全部補充。

但最忙碌的還是屬於中軍的醫匠營,大概七百多人的醫匠將要在今日的戰事中處理前線所有吏士們的傷情。

這會,一百多口大鍋都煮沸起來,裡面滿是繃帶、鋸子。邊上還有一個簡易的營盤,可以同時容納五百人做手術。

而中軍的輜重吏士們也在不斷給隨營的擔架隊們鼓勁,告訴他們自己的工作有多重要,每及時送回一個泰山軍吏士,就可能少死一名勇士。

毫不客氣的說,這一戰後方的軍吏家屬們是哭是笑就全看這些擔架隊的了。

在各營都在忙碌的時候,郭祖對還在觀陣的張衝小聲道:

“王上,膳食弄好了。”

張衝點頭,沒有什麼作留,就帶著橫撞吏們返回了後方的大帳。

那裡有一處平整的空地,巨大的帷幕已經立起,支出了一個簡單的幕府中軍。

當張衝來的時候,全軍營將級別以上的軍將悉數在場。

原來這是一頓戰前的中高階軍吏動員餐。

張衝入座後沒有說什麼廢話,直接說:

“大家吃。”

說完率先抓起一個白煮肉肘子就開始撕咬。

在場的都是隨張衝轉戰數年的猛將,生死之間也不知道走過幾次了,哪那麼多生離死別的矯情。於是一個個和張衝一樣,拿著個肘子就猛啃。

一個肘子兩斤重,張衝一口氣吃完,最後才滿足的打了一個嗝。

然後就看著下面的弟兄們吃完。

這些人中有和他林中聚義的老弟兄,有以前的漢軍,有曾是豪強子弟,有遊俠豪傑,有歷史上有名有姓的,但他們都是隨張衝浴血生死的老弟兄。

武夫嘛,吃飯就是快。

張衝吃完沒一會,下面的都吃完了。如典韋更是粗豪的摸著嘴邊的油,笑道:

“說來也怪,以前一介不名的時候,偶爾吃一頓肉就是最暢快的時候。後來吃肉多了,發現過去那種暢快就怎麼也找不到了。但今兒,咱老典又吃的頂痛快。咱老典今天吃了這頓肉,非得多殺幾個賊將不可。”

典韋說完,蔡確就拍著手附和道:

“對對對,俺今個也是同一個心思,就是要有酒就更好了。”

蔡確說完,于禁就瞪了他一眼,然後他轉首對張衝道:

“王上,各部已經排程完畢。咱們什麼時候打。末將擔心,咱們要是再耽擱,怕又讓這老賊跑了。”

張衝搖了搖頭,他肯定道:

“盧植不會跑的。這一次,在這中人亭,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這就是我和他最後的決戰。”

于禁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張衝又看了一遍帳內的眾將,六十多人很多,但張衝卻將每一張臉都看著仔細。原先被典韋和蔡確帶動起來的氛圍也漸漸壓抑下來。

所有人都抿著嘴不說話,他們努力的和張衝對視著。這是王上成為王上後,他們第一次正視著王上。

王上一句話沒有說,但他們卻明白了所有。

時間很緊,但張衝依舊看完了所有人,將他們這一刻的面孔牢牢記在腦海裡。

漸漸的,張衝的眼眶溼潤了,他沒有在弟兄們面前掩飾著自己的情感。因為對於很多人,這一次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張衝撇開眼角的一滴淚水,做了最後的部署:

“這一戰,我們並不佔優。敵軍的堅韌也不是我們過往對手能比的。所以要想打贏這一仗,我們可能要付出很多,甚至是包括你我的性命。對,也可能包括我。如果這一戰我和弟兄們戰死了,那活著的弟兄就帶兵去尋阿旦,如果阿旦不幸也戰不力,那弟兄們就去找南面的老關。不要想著去扶持我那幼小的兒子,對我來說,我們弟兄們奮鬥的理想比所謂的繼承更重要。”

張衝的話第一次被打斷,卻是李大目紅著眼睛,跪在地上咬牙切齒:

“王上,不要說這番話。我大目這條命就是王上改的,如果這一戰真的要有犧牲。我李大目願為張家先死,我沒死之前,王上你一根毛都不會傷到。”

而那邊于禁也平靜的跪在地上,他磕了一個頭,堅定道:

“王上,我之前曾在你面前發誓,說我于禁願為張家世代赴湯蹈火。而現在我依然會這麼說:‘王上,末將於禁願為張家世代赴湯蹈火。’請下令吧。”

在場的軍將們已經赤紅著眼,他們嘶吼:

“請下令吧。”

張衝笑了,雖然眼角那滴淚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掛在了那裡,但他真的是發心而笑。

他哈哈大笑:

“好,伱們護我,我張衝也護你們。就讓我們弟兄們一起,戰出個太平盛世。”

眾將高呼:

“戰出個太平盛世。”

帷幕外的橫撞吏們也聽到了這番怒吼,他們同樣拔刀高吼:

“戰出個太平盛世。”

這聲音從中護軍開始擴大,到了後軍部,又到了鎮戍軍,聲音越來越大。

一個人的聲音可能很少,但十個人的聲音就大了,一百個人的聲音會更大。

但當萬人、五萬人、十萬人皆齊呼一個口號的時候,這就是不是聲音了,它是一種力量,一種改天換地的力量。

這一刻,以眾生之名,借蒼生之力,泰山軍就要為千年以來的黔首們求得太平盛世。

駭然的口號,排山倒海傳到坡上的漢軍耳邊,震得他們心神搖曳。好些個軍將一個不穩,從馬上摔下,鼻青臉腫外,還有幾個摔斷了脖子。

曾有一人在長坂坡據水斷橋,喝退三軍。但一人之力怎敵萬人之心,這一刻中人亭上空的雲層都被吼散了,落出了更多的陽光。

盧植的大纛已經前移到坡上,好讓全軍都看到,他盧植就在這裡。

滿懷自信的盧植本還從容的坐在大纛下。但等到他聽到下面泰山軍爆發的戰吼後,尤其是聽到那四個字“天下太平”,盧植開始焦灼地捏著馬鞭。

他喃喃道:

“難道漢室沒給你們盛世嗎?文景之治、孝武盛世、光武中興。雖然現在是苦一點,但每苦個二十年,好日子不就來了嗎?為何要這麼著急?就不能再努力忍耐忍耐嗎?”

盧植的呢喃越來越快,越來越想。他邊上的長史種拂一把拉住盧植的手,穩道:

“盧帥,要決戰了。”

這才將盧植喚回來,其人終於不再多想,就靜靜地等待。

時間很快到了卯時三刻。

和風旭日喻示著今天將會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原先還溼濘的坡地也很快乾燥起來。

張衝從幕帳中走出,還是穿著他那副鏡面甲,全身披掛。

他漫步走上中軍的高臺,眺望著遠處的漫山絳紅,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聲道:

“擂戰鼓!”

下面的橫撞吏,包括常雕、韓當、程普在內的十六名勇士,齊齊高呼:

“擂戰鼓。”

早已等候的八十六名赤膊力士在隊頭的起拍下,開始敲起沉悶厚重的交戰鼓。

這一次戰鼓就一直不停,力士們力竭後就有人替換,而且這個過程中,鼓點還不亂。

一刻後,張衝喃喃念著:

“起刀兵,換太平,直叫天下復清明!”

果然,在張衝念著的同時。

下面的各部也升起了營旗、戰旗、五方旗、背旗、然後陸續高呼:

“起刀兵,換太平,直叫天下復清明!”

聲音從亂到齊,從平靜到激昂。

終於,張衝再耐不住情緒,激昂吼出:

“戰!”

……

泰山軍已經出戰了,漢軍這裡也開始走馬飛傳,鼓點頻急,準備應戰。

大纛下,盧植披上了盆領鎧,原先還佝僂的身軀在甲冑的襯托下高大威猛。

盧植的侍從將鄭益,他的父親是青州大儒鄭玄,也是盧植的師兄。他幫助盧植扶上了馬鞍,但因為託力過大,一不小心將盧植託到了馬鞍的另一側。

鄭益有點慌張,忙給盧植扶正,很是羞愧。

盧植拿馬鞭輕點了一下鄭益的頭盔,溫柔道:

“小子,幫你師叔這樣年齡的老者上馬的時候,力道要輕。不然可得要栽下來。我這個歲數,栽了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最後盧植意味深長的囑咐鄭益:

“護好你的小師弟,一會大戰起來,就再也顧不得你們了。”

說完,盧植不再理會懵懂的鄭益,縱馬上前準備勵軍。

就這樣,鄭益看著師叔那火紅色的披風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最後再也見不到。

寫此文一度三淚目。感兄弟之義,感理想獻身,感全力以赴。以蒼生之名,借萬民之力,張衝你這一戰一定要贏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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