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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旦。
濟南,東平陵。
城門緩緩開啟,周邊裡戶早早就在城門外排著,一個個核驗符節後,就魚貫入城,這些人扛包揹簍,要去城西市場發賣。
這時候,一輛牛車並七八個隨扈緩緩從城門內駛出,因為昨日少府遇刺的事,城門吏對出城的都盤查得非常細。
但只看到這車的樣式,眾門吏沒人上前,盡皆放行,只因此車掛著青州太平道的杏黃旗。
但這車未行百步,突然一班人馬從城門樓衝了下來,一邊追一邊喊門吏們攔車。
門吏們一看這班人,就暗暗叫苦。
他們認出這幫人是濟南王護軍。這些人一早上就貓在城門樓上,觀察一切可疑的出城人車。
現在,這班人出來了,門吏們無奈只好將牛車攔下,牛車的隨扈們立馬拔刃,但被帷車內的人勸住。
濟南王護軍氣喘吁吁的跑過來,一到此,就對著門吏罵道:
“這車為何不檢?”
那門吏也不慣著他,扣了扣耳朵,指了下車上的杏黃旗,蔑道:
“你自己不會看?”
這護軍一看,心裡就咯噔一下,他在城樓上還真沒注意到這車有這旗,但這會已經到這局面了,就是太平道又如何,這車他查定了。
他讓眾護軍將車圍著,然後伸手就要拉帷幕,但立馬被邊上一個大鬍子給攔下了。
大鬍子正是祭孫,他跳下馬,用身體將這護軍別開,也不理此人,只是環顧在場的護軍們,然後他指著一人說道:
“我認識你,你叫高堅,家住城東太乾裡,家裡有個妹妹,特別愛笑,你父母經常帶她來祠堂禱告。”
然後祭孫還沒完,一連點出五六個人,居然都把他們講得清清楚楚,眾皆悚然。
領頭的知道不能讓這大鬍子再說了,於是一揮手,就要讓人強行扯帷,但他揮了半天,卻見不到一人。
扭頭一看,這些個護軍各個地頭,腳下也像打了樁一樣,沒人挪步。
他剛要罵這些護軍,就被祭孫一把摜在地上,剛要掙扎,一隻大腳就踩著他的臉,往地裡硬磨,直擦得滿臉是血。
護軍頭先是怒罵,繼而嗷嚎,最後只剩下討饒了。
但就是這樣,那些護軍也沒動,他們都有家人。
直到護軍奄奄一息時,祭孫才放開了腳,然後指揮車隊,繼續南行了。
眾護軍見祭孫等人走遠,才嘆著氣,將頭送往城內醫者救治了。
全程張梁在帷幕內,都閉目養神,這些庶務還不能擾其心神,反而是他下面要見的這個張衝,他倒要好好見識。
牛車行到城南鹿首嶺,此地是東平陵城南的制高點,因形似鹿首而得名,張衝刺殺完後,就隱匿在這。
張衝昨日睡在山裡,蚊蟲叮咬,心事重重,所以此刻精神萎靡。
但他知道下面要見的這人,是能改變他命運人,所以強打精神,找了一處溪水,沐浴了下。
他在山頭早早就看到一牛車掛著一杏黃旗,知道是張梁來了。
從去年開始,祭孫就開始為他於道內揚名鋪路,其中重中之重就是將他引薦給他的老師張梁。
張衝自然知道張梁此人,又是一個結局不妙的。後面太平道起兵,他就是在廣宗被皇甫嵩斬殺的。
說來這個皇甫嵩真的是太平道的剋星,張氏三兄弟,除了張角病死,其餘二人都是被此人俘殺。至於其他渠帥被此人斬殺的又不計其數。
也不知道日後沙場捉對,他張衝能否擊敗此人,改變歷史。
張衝發散想著這些,那牛車隊伍已經停下。
張衝不再想,立馬衝下山嶺,一到就見祭大鬍子對他笑,還給他一個眼色。
張衝領會,知道此不是矯情的時候,立馬對車內拜道:
“僕張衝,見過人公大良師。”
隨後車內傳出一陣大笑,一道骨中年人掀開帷幄,沒待其他隨扈反應過來,就跳下車,一把抓住張衝:
“果是英雄,你願意作為的弟子嗎?”
啥,張衝愣了,他自詡已會得人,沒想到這張梁這麼求賢若渴?
這人剛一見面,就要收自己。
很好,張梁你有眼光,太平道路走寬了。
何止張衝愣啊,祭孫等人更愣了,他們當然知道張梁的門生在道中是何地位。
張衝這麼一個才入太平道一年的人,要是成了張梁門徒,那真的是登龍門了。
張梁笑靨滿面,定定得看著張衝。
張衝哪還做他想,伏地叩首,應了這位老師。
至於為何之前不跪濟北國衛長,而在張梁面前跪了,那還能是啥?
那人能和張梁比?張梁是長者,跪一下是尊重敬愛。
於是師生相得,一片其樂融融,恰此時鹿渠嶺的漫山的桃樹也盛開了。
張梁根本不知道今日的心血來潮,是他這輩子最慶幸的決定。
而張衝也該幸運,他遇到的是一個心中仍舊有黎庶的長者,這豈不是真為中黃太乙的安排呢?
此正應了那句:“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然後,就在這漫山桃花下,張梁與張衝等人席地而坐,他們聊了很多,但基本都是張梁這個長者在講。
張梁本是高粱子弟,從不愁富貴衣食,陰差陽錯隨其兄入了道,自此深大山,涉大水,二十年來走遍了大河兩岸。
他見得太多黎庶乞活不得,只能轉死溝壑的場景,也經歷過太多人或因一點糟糠,就如野獸般撕咬。
誰在乎過這些人?這些人自己都不在乎自己。但張梁他在乎,他也希望今日收下的這位弟子,他也能在乎。
隨著太平道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市井滑豪充入其中,他需要張衝這樣的,來自廣大鄉野的人,湧入進太平道。
因為他們才知道這個大漢的真實,也更願意去推翻這個無道的大漢,在這地上建一片黃天之世。
張衝也向張梁傾吐很多,實際上來到此世的一年多來,張衝有無數次的迷茫。
正因為,他來自歷史下游,他知道太平道必定失敗。
他初認為自己得天授,必有一番氣運,所以大言不慚認為,這天下如地,任他張衝翻整。
但這一年在泰山披荊斬棘,他才知道和這個社會一比,他張衝簡直渺小不見。
所以他恐懼,一種黑暗森林中只有他一捧篝火,而周遭盡是虎狼的恐懼。
但隨著張梁的傾吐,這名長者將其志向表露給張衝時,張衝感動了,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這個時代的孤勇者,也不是這個時代唯一願意領庶民立命的人。
他也向張梁述說著這些年來他的努力,從求活鄉野,到率大家併力活出個人樣,到現在在泰山困頓,他都沒有保留得和張梁說了。
他還將對天下的思考闡釋給張梁。
張衝一直認為天道亦是人道,現在天道漸寒,陰陽不協,以至禾穀絕歉,然後天下大飢。
但張衝認為雖然天道改變不了,但人道卻可變。
現在天下田土盡歸豪強,而豪強經營田土又皆為利。當養百人最利時,他們就不會再多養一人。
而黎庶經營田土則不然,他們只要還能再養活一個家人,就不會放棄。
這二者導致,同樣的田土,後者比前者更能活人。
因為豪強要的是享受,而黎庶只求安活。
所以,張衝每破一壁,就收一地田土,盡分部曲徒隸,使之安堵。
張衝的話,直接發張梁深省。
他從未想過這個,他一直單純的遇民苦難則救之,從未想過天下百姓之苦的根源在哪,也從沒想過如何救他們。
而現在,有一個農家子,告訴他。
這天下是因為越來越冷,糧產越來越低,而那些豪強之家,坐擁田土,只顧私家,開通溝渠,只灌溉自家田土。
而他們有糧又只知道自己享受,從沒有想過散之於民。久之,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最後,這個農家子,就在這鹿首嶺,告訴他解決之道,就是六個字:
“破豪強,均田地。”
這六字就是鹿首策,其字雖少,但震若雷霆。
張梁悚然,這是要與天下為敵呀。
但悚然之後就是巨大的喜悅,今日我收得此徒,必大興我道家,他必然能繼承我之志,使天下民皆得食。
至於和天下為敵?那有如何?
我太平道來此世,就是讓這地上起刀兵,讓這天下換太平。
好,就是此子了。
念此,張梁已視張衝為自己入室弟子,一躍成了他最信任的門徒。
但此刻何止張梁一人覺得天幸呢?
在場人,包括祭孫,有一個算一個都熱血沸騰。
他們作為張梁的弟子扈從,本就與張梁理念一一致,往日他們只憑一腔熱血與仁心做此事,但又幾人不心下懷疑呢?
為何這窮苦人越來越多?為何救了一批還有一批?還有天下這些有識之士的貴人們都治不好,我們太平道這些鄉頑又真得能濟得了事嗎?
這些他們都困惑,只是逼著自己不去想,因為一想,就覺得什麼都變不了,既然結果不變,那他們在這幹什麼?
但今天張衝說得這番道理,他們明白了,他們真懂了。
本來張梁今天已經被張衝震驚到極點,但張衝最後還和他說了一句話,一個只有他這樣的農家子才說得了的話:
“梁師,我有粟種在手,唯萬里荒蕪。或懼力不可逮。吾等肉軀堪當此勞否?”
是啊,萬里荒蕪只有一粟種,如不逮,那就讓我輩的血肉去灌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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