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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沖刷著碼頭,混著血水與漿汁又重新流入進濟水,一片殷紅。

現在是鄉卒叛亂後的一個時辰,倖存下來的幾個倉吏正在重新組織起馱夫。

他們要趕緊把碼頭收拾出來,好讓剩餘的粟米裝船。

馱夫們來不及為同伴和親友們悲傷,就已經被倉吏拿著短棍催逼著動起來。

很快一桶桶河水被吊上來沖刷碼頭,一具具殘肢被裝在車上運走,至於叛卒的腦袋早已經被亭卒們別在腰間,那是要拿回去記功的。

倉吏們雖然不幹活,但他們的臉色卻比干活的馱夫們還要煞白。

不是他們心疼那些死傷的隸妾和馱夫,那是公家的損失。

也不是他們被這腥氣瀰漫的現場給燻的,而是他們有大麻煩了。

這個大麻煩是,沉了一艘船。

少一艘船就意味就要少運五分之一的貨物,運往滎陽的漕粟就可能不足數,這次任務就要完不成。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這批貨物裡有一半是他們夾帶的私貨。

是他們和縣裡的三大家族合夥做的本,準備沿途發賣的。

往年都是順風順水,但豈料今天運蹇時乖,原先逆來順受的丘八,竟然荒悖得要作亂。

說什麼餓?沒給他們吃嘛?沒發他們粟嗎?

再說了,辣孃的,餓就要反?

這是哪門子道理,餓可以和我們說呀,搞成這樣。哎……

他們又打量著那些停靠在河心的漕船,他們知道這些船上一定還有空間給他們放,但他們不敢打這個主意。

因為這些漕船也一樣是各地豪族做本,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

哎,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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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該怎麼辦呢?

此時張衝所在的漕船上,大夥心頭也是這句。

看著躺在甲板上迷糊的鄉卒,大家左看看右看看,又都看著亭長老孫,等他拿注意。

孫遜頭要炸了。

本來他正在倉裡愜意,雖比不得在家有美妾作陪,但有那伶俐的僕隸使喚,也別有滋味。

等船停下後,上面喊要驗符了,他才不依不捨的上到甲板。

一上來,他就看到了碼頭上那血腥沖天的一幕。

殘肢、鮮血、哭喊、火焰交織在一起,刺激著他那已經遲鈍的感官,他彷彿回到那泰山賊肆虐州縣的日子。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段時光。

那是二十多年前,他還是一個歷城縣濟川鄉的鄉豪子弟。如沒有意外,他會一直過著浪蕩鄉間的快活日子。

但在他二十八歲那年,百里外的泰山突然蜂起一夥盜賊,領頭的叫公孫舉。他們殺長造反,肆虐州郡。

為了保境,歷城縣募了一營縣兵。他就是那時候應了募從了軍。

隨後兩年,這夥盜賊越打越強,往來淮濟,跨州連郡,青、徐、兗三州皆不能制。

後來朝廷派來了個叫段潁的來討賊,此君涼州人,有手段,旬月破賊,之後就被調往西州平羌亂了,後來聽說殺了不少人。

段潁是走了,但泰山卻未恢復過去的寧靜。

四年後公孫舉的舊部又舉兵了,這次朝廷直接派了個御史來持節督軍。

御史一來,就調各路郡兵圍剿泰山賊。他們歷城縣的縣兵也在調發之列。

這次,孫遜見識了客兵是怎麼的如狼似虎,不是對泰山賊,而是對泰山腳下的山民棚戶們。

為了堅壁清野,也為了籌措糧秣。

客軍們將野外所有的流民部落和山棚統統殺光,對各地豪強的塢堡卻秋毫無犯,只勒令其堅守,不得放一粟給泰山賊。

孫遜跟了一路,也看著客兵們殺了一路,他自己倒沒沾啥血。

他本就沒甚武藝,也沒甚殺心,袍澤們都嘲諷他為:“孫婆婆”。

他聳聳肩,叫啥都無所謂。

他只想回去陪著自己的婆姨和娃子。

御史的策略很成功,四處肆虐的泰山賊因為沒有補給,很快四散鄉野。

威赫一時的泰山賊就這樣沉寂下去了。

最後,御史帶著戰功回了京都,留下了一地焦土。

孫遜弄不明白,為何天子封禪的神聖之所,最後會淪為盜賊的家園。

他年輕時讀過書,知道古之王者,受命易姓,封禪告成,必於岱宗。

所謂封,增高也。禪,廣厚也。

又因天以高為尊,地以厚為德。

所以歷代聖天子必以增泰山之高以報天,禪梁父之址以報地。

周成王封泰山,禪社首。秦始皇封泰山,禪梁甫。漢武封泰山,禪梁甫。

皆是這個道理。

但現在這裡卻成了活不下去的流民山匪蝟集之所。

這世道是越來越差了。

後來孫遜就離開了軍隊,轉到了大桑裡他們鄉做亭長,這一干就是二十年。

閒適的日子消磨了軍旅氣,但今天碼頭這一幕,讓孫遜明白,原來過去已經永遠停留在了他的腦海裡。

動亂弭平,本要勘合符節的倉吏匆匆走了。

孫遜也看著船上的小子們開始打撈浮屍漂木,把水道清理好,他們就走,這裡讓他不舒服。

但誰知道出了大麻煩。

先是那個大桑裡的白事吹鼓手張旦撈上來個穿袴褶褲的軍漢,然後那個狗子家的小二,就在這軍漢的胸口一直按。

竟然把那個溺死的軍漢給救活了。

這真是他孃的,有點神。

但這下出大問題了。

因為他知道,這會能從河裡撈上來的軍漢,九成九就是之前碼頭上的叛卒。

船上顯然不是他一個人認識到問題,那個做過縣卒,叫黑夫的漢子,第一時間就在那呀呀怪叫:

“趕緊去喊人,趕緊把他送走,要命的,要命的。”

“閉嘴,你要害死我們這船人嗎?”

說話的是張衝,他剛一直在給袴褶漢做心肺復甦。

好不容易搶救回來,就聽到這個黑夫在那犬吠。

張衝指了指沉在港口的漕船,對孫遜說:

“亭長,要是之前遇到這人,我們不做他想,一定是要扭送給本地亭舍的。

但現在不同,您看那艘沉船。您應該懂得現在那些倉吏是多敗壞。

這船一沉,他們的貨就沒法運,他們正眼紅從哪弄一條船呢?

要是我們現在喊人,不消說。即便不把我們打成叛賊同黨,也要羈押我們一段時間,為的就是咱們腳下的這艘船。

所以,這人千萬不能送。”

孫遜被張衝一點,也明白過來,甚至他還替張衝補充:

“二子,你當那些倉鼠會放過我們?我估計他們現在正打量我們這些漕船呢?

要不是顧及我們後面的豪族,他們會剋制?

而一旦我們自己送門上去,那人家正好有理由生吞我們。

到時候進了人家地方,怎麼炮製還不是看別人的。

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之後孫遜就一個勁在打轉,嘴裡唸叨著:

“麻煩大了,麻煩大了。”

張衝看著孫亭長在糾結,他卻一點不糾結,這個人他救定了。

只因為,他在這人頭上,看到了閃閃的彈窗,寫有:

“強弩術,精通。”

這是他自大鬍子、張黑子和張氏父子之後,看到的第五個有精通級武技的人。

來到這個時代也快一個月了,見到的人不說一千也有八百。

但能有這武藝的,竟然只有四人。可見,這些人是真正的百裡挑一。

而且此人掌握的武藝,是比他擲戟術還有殺傷效果的強弩術。

如果能擊敗此人,他就又能獲得一個強力武藝。再加上,他明顯處逆境,要是此時幫助他,日後引他為臂助,還是有很大希望的。

所以,他一被撈上來,張衝就趕緊給他做心肺復甦,還真救活了。

這樣看,這個做白事的發小,還是自己的福星,一撈就給他撈了個好漢。

就在船上眾人焦躁難耐時,一直兜圈子的孫遜不轉了,他猛的一揮衣袖。下決定:

“這人我們就當沒見過,他也別告我們他叫啥,從哪來。

一會把我那船倉騰了,給這人安頓進去,等後面過了大野澤,就找地方給他放了。”

孫遜說完,還在直跳腳。

後來,不解氣,看張旦在那傻乎乎的站著,直接給了他三腳。

全賴這個吹白事的,真喪星。

哎……

很快,河道陸續被清理好了。這會各船都不打算再等祝阿的漕船了,估計都是怕本地的倉吏喪心病狂。

就這樣,張沖和小爹丙男換了度滿和張旦,去倉裡搖櫓了。

這艘裝著麻煩的漕船,在此起彼伏的號子下,向著既定的滎陽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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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的日子,他們正式的進入了兗州地界。

一路穿過濟北國,匯合濟北王的貢船,然後船不停,一直搖到了東郡的谷城。

停靠休整的時候,還順帶拉了一個叫韋萌的縣小吏。

他知道這船下一站是去東平國的須昌,就上了船,說是要到那給谷城長辦事。

上船後,他就倒頭睡,一路也不和人搭話。到了地方,就急匆匆的走了。

漕船在須昌休息了一晚。

孫遜他們也趁著夜色,和本地的大族趙氏接洽上,又賣了一批漕粟。

孫遜還喊上了張衝,讓他一起作陪那趙氏族人。

那人幾盞下去,一個勁的說他們趙氏當年多煊赫,對皇漢又做了多大貢獻。

說,要不是他們老祖宗獻計陳倉小道,助高祖殺出漢中,哪有赫赫四百年炎漢呀。

然後抱怨,現在他們趙氏已經淪落到做這等碩鼠事了。

張衝是不屑的,做都做了,還要咋的,這幫豪右真的是裡外都要。

聽得噁心了,張衝藉著尿遁下倉,送了點糟漿給那位袴褶漢。

袴褶漢那精通級強弩術,早在這一路被張衝繼承了。

咋繼承的?比誰先說話。

那袴褶漢醒來時,只一個勁的看船板,一句話不說。張衝有事沒事就來送些清水粟麥。見他似個活死人,張衝靈機一動。

來,我們賭誰能先開口說話。

沒意外,那袴褶漢輸了,張衝繼承了他的強弩術。

所以,這幾天,張衝都很高興,依舊為袴褶漢送粟送水。

有人用人是用完就扔,但他張衝不是這樣的人。

沒說的,他張衝就是仁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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