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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清楚。”

格雷諾耶稀裡糊塗地迎視格里安的目光,快速垂眼,不再抬頭,直勾勾瞧著地板。

“不清楚?你確定?”

若隱若現的驚訝掠過,格里安發現了不得了的事。

“嗯……”

“抬頭,看著我。”

格雷諾耶沒抬頭。

他希望窗戶關上,涼風裹挾雨水襲來,弄得後背無所適從。

從小生長在製革廠,老闆凶神惡煞,幾次差點死掉,他幾乎喪失了與人正常溝通的能力,更別提跟一個渾身血腥味的男人正常溝通。

血腥味、煙味、蘋果白蘭地味、還有女人味。

一個總來愛河購買香水的女士的氣味,不記得叫什麼了。

其中血腥味最濃,有九成都是這股味道,像一直泡在血液裡浸出的味道,就連靈魂都被醃透了。

聞到這味道,格雷諾耶腦中浮現出一個詭異場面。

在一個明媚的清晨,乾冷的冬日,鮮血冒著騰騰熱氣,白色的雪花落在上面,立刻融化了。

角落裡擱著兩尊神像的殘骸,聖母瑪利亞伸出胳膊,她的兩隻手都已經沒有,上帝的腿也丟了,明明是雕塑,但斷面會流出鮮血,止不住得噴射,而做出這一切的人就站在旁邊,用臉盆承接血液,在陽光下為自己沐浴。

而畫面中的人,就是距離他斜上方不遠的格里安·佐默。

當然,在格雷諾耶心裡,他叫雅各布。

有請求上帝祝福的含義。

格雷諾耶把身子直了直,讓馱著的背看起來挺拔點,慢慢控制呼吸,必須使自己的脈搏更加平穩。

然而無論他怎麼挺拔,由於他坐在地上,格里安又翹著腿,他能瞧見的始終是皮鞋的鞋底。

壓迫感十足。

“我真的——”

一枚子彈擦著他的臉頰而過,一道痕跡隆起,沒破皮,但皮下已經出血。

他完全沒想到會是這種發展,連話都沒說完,直接被來了個下馬威。

“看在你是小孩子的份上,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格里安確定,格雷諾耶絕對清楚中間發生了什麼。

是從事賞金獵人這麼久的經驗,也是前世的職業帶給他的敏銳。

“你不用擔心告訴我你的秘密後,我會把你怎麼樣,又不給我賞金。”

他低沉的聲音像是塗了粘連劑的琴絃,在緊張的氛圍中輕輕彈跳。

左輪手槍的槍管有些發燙,把他不停敲打槍管的指肚微微發紅,每次使用過那針對魔鬼的金色子彈總是這樣。

“看這樣子,加拉爾夫人的下半身完全廢了,頸椎都碎了。

“只要她不死,她的香水生意就還能繼續下去。但如果你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我就會把她跟魔鬼有聯絡的事散播出去,到時候她就會被帶走,愛河將會倒閉。你也會再次變成孤兒,也許會回到製革廠,繼續你的童工生涯。也有可能被一同抓起來,在監獄裡被做手藝活。”

格里安玩起了孩子的心靈。

其實,就算格雷諾耶咬死不說,他也不會告發。

因為要是愛河倒閉了,克勞迪婭會很傷心。

說這些時候,他裝作坐累了的樣子,放下二郎腿,身子前傾,用槍管抬起了格雷諾耶的下巴,觀察這小孩的表情。

他不會告訴任何人,他換姿勢其實是因為翹腿時候,由於自己坐得太靠後,他看不見格雷諾耶的臉。

忽然,他從格雷諾耶的眼中察覺到一絲慌亂與心神不寧。

轉瞬即逝,

這是為什麼?

因為加拉爾夫人癱瘓的命運?

還是因為自己可能回到製革廠的命運?

不,小孩總共沒跟加拉爾夫人相處過多長時間。雖然不能不承認,大多數從製革廠出來過上好日子的孩子,絕對會為拯救者的悲慘命運而悲傷。

但格雷諾耶……

他會嗎?

“如果你堅持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那我可以保證,只要當局知道了愛河與魔鬼產生了聯絡,無論你們現在是‘使徒’‘羔羊’,哪怕‘普通人’,都難逃被判刑的命運,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然後愛河就會倒閉,即便你仍然很幸運,找到了另一個願意收養你的人,但他們也未必有進入香水店的經濟能力。”

格雷諾耶嘴唇微啟,想說點什麼。這動作當然逃不過格里安的眼睛。

這下,格里安確定小朋友在乎的是香水生意。

或者說,香水本身。

憑他從一開始就在用鼻子聞自己的行為來看,這小孩靈敏地追獵種種香味。

香味,他精神世界裡最重要的東西。

“格雷諾耶,你去過監獄嗎?”

格里安開始恐嚇無助的孩子。

“那裡的環境比製革廠能好一點,但氣味絕對比製革廠噁心得多。

“每個角落都散發出糞便的臭氣,老鼠尿在找不到陽光的朽木上,由於窗戶很少,科隆又很潮溼,你將無時無刻聞到潮溼的塵土氣。你睡的床鋪也很噁心,床單會佔滿上一個人乃至上上個人的油脂、膿包裡的濃水,跟你同住的夥計如果進去多年,一身汗酸臭氣,嘴裡是腐臭的牙齒味,倘若他還是個老傢伙,還得加上陳年乳酪奇怪味道。

“天哪,哪怕只是說說,我都覺得噁心。”

格里安越說越過分。

他其實並不清楚科隆的牢房是什麼樣子。

從床單開始,後面的每一句都是他瞎編的。

也不完全是編造,他腦中構建了穿越前見過的種種場面,將它們綜合、揉捏,編織成一個噁心的巢穴。

“真的……嗎?”

格雷諾耶確實被嚇到了。畢竟他才十二歲。

苦澀命運近在咫尺,它就像一瓶隨機生成的香水,傾盆而下。

“真的,不過按照當前的法律,你是未成年,可能監禁兩三個月就能出來了。並且根據兒童保護法來看,他們會給你找個福利院,直到你成年。”

這話聽著像是在鼓勵格雷諾耶繼續瞞下去,但卻是墜崖前的飽餐。

“可當你從監獄出來後,你的鼻子就會習慣那股氣味,再也聞不到芬芳,體會不到陽光的味道,心臟死寂,無法為鮮花躍動。”

假的,但騙格雷諾耶足夠了。

“尤其你對香水好像的很有造詣,樓下那些都是你調配的吧,很好聞,是我在科隆聞過的最好的味道。但一想到在未來我就聞不到這些味道了,真令人難過。”

說完,格里安確定自己的猜測對了。

格雷諾耶最在意的是他引以為傲的嗅覺,存活在這嗅覺下的氣味王國。

真是很奇怪,為什麼這小孩的嗅覺會這麼靈敏呢?

樓下那些香水送到市區的店裡也是一等一的好貨。

總不會是魔鬼給予他的力量吧?

“格雷諾耶,我已經給你講完利害了,告訴我將會無事發生,不告訴我,監獄將會是你未來的家。”

格雷諾耶沉默著,感到窒息,像是有雙無形的手正死死摳著他柔嫩的鼻腔,每一秒都過得很慢。

他掙扎著,抬起雙手用力捏壓鼻樑,想起自己的年齡、夢想,甚至製革廠老闆的臉。

“我都告訴您的話,您真的不會……”

“不會,我很有誠信的。”

格里安覺得格雷諾耶要是經過好好教導,應該是個好小孩。都這情況了,還不忘記用敬語。

他站起身,跨過“咿咿呀呀”呻吟的加拉爾夫人,覺得有些吵,從風衣口袋內掏出一管藥劑,注入她的靜脈。

很快,也就半分鐘,她不再呻吟,昏死過去。

“說吧,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了。”

“好……”

格雷諾耶不太敢去關心姨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說了起來。

“就是,嗯……大概在三個月前,姨媽說自己遇到了一生中的摯愛。姨媽一直很肥胖,不能生育,沒有男人願意跟她結婚,但突然,我認識的一位顧客,他就開始瘋狂地追求姨媽。”

“你認識的顧客?”

格里安瞟了眼被金色圓圈的黑色黏膩蠕蟲,又瞟了眼格雷諾耶。

“對,一位……男顧客,他來的時間通常很晚,都在店鋪快關門的時候,他每次來都會給姨媽送禮物,也會給送一些給我。”

“繼續。”

格里安對加拉爾夫人是怎麼染上魔鬼大致有了頭緒。

魔鬼附體人類要經過明確的合同,被附體的人類要心甘情願,但凡缺失一樣,任何魔鬼都無法入侵人類的身體。

因此,這世界的魔鬼總讓格里安覺得它們配不上“魔鬼”這單詞。

太弱小了。

能砍價,能被販賣運輸,入侵人類還得需要嚴格的流程,哪裡有魔鬼的樣子?

“我記得那天我在睡覺,聽見是那個男人又來了,我就偷偷起來,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卻聽到他在對姨媽求婚。

“他說,‘我愛你,愛你豐腴的身姿,愛你每一塊白白胖胖的脂肪,它們如此柔軟、偉大,保護了你,讓我遇到你,我想做守護你的騎士,永遠。’。然後,他們似乎立刻在結婚證明上籤了字,那股劣質油墨的味道實在太臭了,但具體寫了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

“等寫完東西……姨媽似乎送走了那個先生,朝著我的臥室走來。姨媽對我作息要求很嚴格,我趕快跑回去裝睡,結果就在那刻,姨媽變得特別奇怪,說要把我送回製革廠。

“我不想回去,就打暈了姨媽,把她綁了起來,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格里安聽得很認真,他當賞金獵人的日子裡,處理的事件有四分之三都跟魔鬼有關係。

加拉爾夫人的情況屬於誘騙那種。

魔鬼不會撒謊,但僅僅是對合同的內容不會撒謊,不代表他們不會偽裝成人類,用各種花言巧語給人下套,用語言的藝術遊走在各種地方。

當然,這種方法實操起來有一定的難度。

如何讓被騙者察覺不到自己面對的是魔鬼,還要讓被騙者心甘情願鑽入圈套,可是個技術活。

在科隆,防魔鬼詐騙的宣傳很到位。

只要不是貪婪的人,願意跟魔鬼做交易的並不多。

“我大概聽明白了,”格里安說,“你口中的那個男人應該是魔鬼的替身投影。”

“替身投影?”

格雷諾耶從沒聽說過這個詞彙。

他的認知中,魔鬼就是會隨即出現在任何地方的事物或活物。

可能與人類一模一樣,也可能是一顆孤零零的鹿頭,一隻貓,一棵草,甚至路邊的垃圾。

“低階別的魔鬼不能變換自己的實體形象,只能以最開始的模樣出現,而低階魔鬼往往長得奇奇怪怪,導致很難跟人類做交易。因為你我都知道,模樣抽象的魔鬼的本事不高,找他們做交易非常不划算。但在黑夜時,低階魔鬼能利用人類的心臟,變成人類的模樣。

“這個過程被稱作‘替身投影’。

“人類走私魔鬼器官,同樣,在魔鬼的世界,人類的心臟也是上等貨。

“你口中的男人,先是進行了替身投影,然後以‘愛’為切入,誘騙你的姨媽做了某種交易。我估計有一條是‘我會與你如影隨形’,這才能讓魔鬼俯身於加拉爾夫人。”

也不知道格雷諾耶聽沒聽懂,格里安笑了笑,繼續說道:

“話說你有沒有想過,魔鬼為什麼要俯身你的姨媽呢?她好像並不值得。”

“我不知道……”

“呵,你就是個小孩,你能知道什麼呢。”

突然,金色光圈裡的東西再次劇烈掙扎,每掙扎一下,都會被金色光圈無情攔截,上面好似有數不清的荊棘,刺入它體內,阻攔了它的去路。

作為一個在下城區快速打出名聲的人,格里安首先憑藉的就是夠不要命的行事風格。

他做很多事都抱著“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想法。生與死,愛與恨,對一個對生活沒追求的人來說,也就比排洩物強一點。

再加上他槍法夠準,體能夠強,耐得住性子,讓他足以應付下城區大部分事件。

但真遇上魔鬼時,他就得藉助點別的東西,比如——

哲人石製作的子彈。

目前社會上對哲人石的使用爭議很大。

一部分認為就不該提煉哲人石,所有從事哲人石提煉、販賣、改造行業的人就應該被處死。

另一部分認為應該規範哲人石的使用,分門別類,制定詳細的法律。

還有一部分覺得,使用哲人石就像餓狼吃綿羊一樣,無需有任何負擔,就算制定法律,也僅需要將哲人石也劃入個人財產,一切糾紛以經濟法為基礎。

格里安屬於第四派。

關我屁事派。

不買不出售,加工自己來,就算制定了法律,也沒人能找上來。

偏要從人道主義說,格里安不認為自己用哲人石做子彈有什麼不妥。

他手上的哲人石源自“羔羊”或“即將成為羔羊的人”,這兩種人對社會治安的危害不小,即便是個有良心的人也不會為此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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