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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心中同樣暗罵仇鳳的不只李懋一個人,李天旋坐在馬上喘息著,甩了甩馬刀上的血跡,不甘心的盯著晉軍陣前那面“仇”字的大纛,人山人海之間看不到那個麵皮白皙的晉軍主帥,他很想衝過去給那個仇鳳的脖子上來一刀,如果能成,估計晉軍大概就會崩潰,可惜啊,幾次衝殺,自己的手下也多有損傷,現在晉軍的騎兵如跗骨之蛆一般甩都甩不掉。
旁邊一個手下的校尉似是知道這李將軍所想,對李天旋說:“將軍,現在沒機會,他們的騎兵靠過來了,我們得想辦法先甩掉他們。”
“嗯,我知道,”說著李懋將馬刀插入刀鞘內,一拽馬韁繩,大聲對部下喊道“跟我走,我知道個地方,可以狠狠的幹他們一把。”臨走前又看了那“仇”字大纛一眼,心中暗道等著我的,早晚砍你一刀。
李天旋的騎兵帶著晉軍的騎兵離開了戰場,很快,城牆上的梁軍就壓力大增,騎兵在晉軍中趟出來的兩條大路很快就被士卒填滿了,一波一波的晉軍真如浪潮一般不斷撞擊著洛景城。
被梁軍推倒的長梯被扶了起來重新搭在城牆上,每架長梯的梯腳處都被十幾面盾牌保護著,遮擋城上落下的箭矢以及磚石瓦礫,晉軍士卒一個個拎著刀子排著隊往上爬,臨近的長梯處突然被火油燒起大火,滿身火焰的晉軍士卒不似人聲地慘嚎著胡亂奔跑他們不管,剛爬上去的人一聲慘叫跌落在腳下來他們不管,身邊之人突然被上面落下的石頭砸的腦漿迸裂紅白之物濺了自己一身一臉也不管,只管一件事,那就是爬上去,殺掉上面的梁軍。
待輪到自己爬梯子的時候,雙眼早已一片灰白,只有潑濺入眼的鮮血,才能讓這個世界重新鮮活起來。
李簡早想尋個機會到自己的祖父身邊,哪知晉軍的攻勢一下子就更猛烈了,他此時已不自覺的把自己看成是這一段城牆的守將,但是眼見自己祖父身邊竟然只有兩個扈從,於是就喚來祖父派來保護自己的幾個扈從,命他們回去保護大將軍,那幾個扈從早已見識了剛才李簡拼殺之時的悍勇,心下佩服不已,見少將軍命自己回去保護大將軍,於是便領命向李懋所在之處殺了過去。
李懋知道仇鳳打得什麼主意,這個仇鳳開始之時奸計百出,都不管用之後就乾脆用笨辦法跟自己打,憑藉晉軍人多,拿人命跟自己換。這個老匹夫用人命換自己的箭矢,用人命換自己的滾木礌石,用人命換自己的火油石彈,用人命換自己的人命,只要能攻下這座洛景城,別說十條命換一條命,就是二十、三十條命換一條命他也幹了,這法子雖然笨,卻是現下最管用的一個,眼見的這洛景城在他不惜人命的攻擊之下竟然開始搖搖欲墜了。
也罷,李懋心想,這才算公平,我憑藉城池堅固,他憑藉軍卒眾多,誰都不虧,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了!
李懋先前派出去奪回城牆的那些扈從們還沒有回來,他們被源源不斷衝上來的晉軍士卒死死的纏住,無法脫身。雖然那些扈從一個個身手了得,怎奈連番搏殺之下氣力漸虧,有幾個已經掛了彩,但縱然如此,卻依然牢牢的守著那段城牆不失。
李懋面前的一段城牆守衛的梁軍士卒已經不多,一蓬一蓬的箭雨射過之後,只要不死就掙扎著站起來搬起石頭往下砸。一個身材高大的梁軍士卒雙手舉起不知從哪家房脊上拆下來的石雕滴水獸,正要往城下砸去時忽然身子一挺,便直直得舉著那滴水獸向後倒來,仰面倒下後才看見那個士卒的額頭上插著一支箭矢,已是氣絕。
這個士卒所守的城牆上很快便有一顆滿是油汗血汙、表情猙獰的人腦袋探了上來,見竟然無人把守頓時大喜,一個縱躍就上得城來,向著一邊正在鏖戰中的梁軍士卒就要砍去。
唉!李懋心中感嘆,又得拼一拼這把老骨頭了,想著就抽出腰間長劍,他身邊的一個扈從反應倒比他還快,持弓在手一箭就將那登上城來的那個晉軍士卒射死。李懋仍大步走進雉堞處,喃喃得說道“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就一劍刺出,劍尖從一個剛爬到雉堞處的晉軍士卒的口中刺入又快速的收回,那個士卒發出一陣帶血的咕嚕聲就栽了下去。
盞茶的功夫之後,離戰場不遠的一處小谷內,李天旋等一眾騎兵坐在馬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谷內人屍馬屍倒了一地,還有許多無主的戰馬散在周圍,或是守著騎手的屍體不走或是低頭啃著草皮。
李天旋身上又是多處受傷,腿上一處幾乎可以見到骨頭,讓他用撕下的戰袍使勁扎住。他的手下又少了許多,現在人馬俱疲也是人馬俱都帶傷,戰馬的皮毛水洗一般,摸一把就一手的汗漬,不過還不是時候,騎兵不能攻城,幹掉晉軍右翼的騎兵對守城沒多大的幫助。
待喘息甫定,李天旋便看著自己的手下大聲問道:“諸位兄弟,還敢不敢跟我去再去衝一次?”
一個雙目血紅的校尉嘶吼道:“將軍都不怕死,我等怕得何來!如何不敢!”
“好!”李天旋向手下騎兵一抱拳,“那就煩勞諸位再跟李某走上一趟,這一次我們直接殺入晉軍中軍去,砍了那仇鳳老匹夫,定能解了這洛景城的危難!”
“諾!”騎兵們齊聲爆喝一聲。
城牆之上,李懋花白的鬚髮飄灑,揮動手中長劍,老獅子一般在城牆上左右搏殺。城牆邊上冒出一顆頭顱他就揮劍斬下頭顱,攀上一支手臂他就揮劍斬斷手臂,若有一人趁他不備突然跳起躍入城牆之上他就一劍斬去將那人砍成兩段,一段掉下城去,一段在城牆上汩汩的淌血。
衣甲盡紅,鬚髮上也是血漬斑斑點點,久戰之後李懋已是氣喘如牛,心中一股躁戾的濁氣卻慢慢升騰,雙目漸漸血紅,漸漸瘋魔起來。這些人怎麼就殺不光呢,砍掉一顆腦袋城牆上就馬上又長出一顆腦袋,再砍掉轉眼還有一顆,怎麼這些人的腦袋跟下雨之後地裡長出的野蘑菇一般,摘不完也砍不完,難道他們真的不怕死嗎?哈哈大笑幾聲,李懋覺得,這洛景城怎麼這麼像行駛在孽海上的一艘破船,無數的冤魂水鬼從水中躍出,扒著船舷要上船來要和自己索命!
水?對,就是水,大洪水,就是大洪水,亂戰中李懋的心神卻飄遠了,他又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次難忘的大洪水,自己還是一個少年,和李簡相仿的年紀。
洪水中,家中長幼及奴僕都躲在孤島一樣的屋頂躲避,看著滾滾的濁流在大河一樣的街道上波濤洶湧,房頂的瓦片下面不時有避難的老鼠爬上來,還有從樹上跳到房頂的老鼠,從飄蕩在水中的桌椅馬車甚至浮屍身上都有老鼠跳上屋頂,數量越來越多黑灰駁雜的一大片,駭得家中的女眷驚叫不已。
李懋就從水中拾起漂浮的木棍驅趕那些老鼠,哪知那些同樣落難的老鼠此時竟然絲毫都不畏懼人,就算被木棍砸成肉泥也不肯再跳入水中,逼急了竟吱吱叫著跳上他的鞋子咬他的腳面甚至一齊順著袍子爬上來咬他的頭臉。他還清楚的記得那些小東西吱吱叫著,細小的牙齒撕咬頭髮,啃噬臉頰的痛楚。四十多年了,李懋征戰無數也殺人無數,早已心如磐石,只有那夢魘一樣的“吱吱”聲才是他隱藏的最深的噩夢,就如同現在一般。
心神恍惚的李懋此時完全在憑著本能殺人,當真是狀若瘋魔,此時他的身前身後死屍遍地,死狀恐怖。他的心智困在夢魘之中被一陣劇痛喚得重新清明過來,回身一劍斬了一個晉軍士卒的頭顱,檢視了一下自己的傷勢,死不了,也不能死。
李懋受傷,李簡看得幾乎目眥欲裂,甩開身前糾纏的晉軍士卒,便向李懋那裡殺了過去。
晉軍陣前,大帥仇鳳用人頭劃了一條線。
攻城慘烈如斯,縱是對士卒催逼再緊,許下的賞賜再厚,也總有被嚇破了膽逃回來的。
仇鳳懶得理會,吩咐下去,但有逃兵,只有一個字:殺!
但是殺過之後效果卻並不太好,於是他又命人從營中取來許多的木杆,兩頭削尖後插入陣前土地上,將捉到的逃兵砍了之後就將人頭戳在杆子上,就這樣,一個個的人頭就在晉軍大陣之前從左到右成了一條長長的線,幾乎和洛景城一面的城牆一樣長。
後來又在這條線上立起很多小旗,旗子上只有八個字“畏戰可恥,禍及家人”。
晉軍士卒們弄明白那八個字的意思尤其是後面四個字的意思後就很少再有逃兵了。
只要跨過那條人頭排出的線,除非能把對面的城池攻下來,否則就不要想著再活著跨回這條線。只要自己的頭顱出現在這些木杆上,自己的妻兒老小也要跟著倒黴,反正都是個死,死在陣前家裡或許還能有些撫卹,萬一死不了把城攻了下來那賞賜肯定豐厚,沒得選,那就去送死吧!
仇鳳盯著洛景城上的廝殺,面上雖無表情,心裡卻焦急得不停唸叨:為何如此慢?為何如此慢!他們明明撐不住了,只要攻得再猛一些就可以把這城拿下來了,真是一群廢物!這城明明已經守不住了,他們為什麼還在堅持,難道那個老東西真的要殉城嗎?值得嗎?這種情況下,你棄城而走誰會怪罪你?我還說你比我活得痛快,現在看來你和我其實一樣,都是身不由己的,聲名再重,權勢再大,不過是別人手裡的棋子!對呀,棋子!洛景城這裡就是個大棋盤,你是將,我是帥,我們兵馬齊出在這裡廝殺,不正是一盤象戲的大棋局嗎?你怎麼還看不明白?放心,城破之後,我定將你風光厚葬,你愛美酒,我就給你埋一座酒窖;你愛兵刃,我就收集戰場上的利刃鋪在你的棺側;你愛寶馬,我軍中的健馬但凡我看上眼的就殺了給你殉葬;你重情義,你的手足袍澤就與你葬在一起如何?就算你的兒孫,如果僥倖不死,我也不會再予加害,讓他們逃走便是,日後有出息就領兵再戰,如此你這老東西就是死了也不能說我小器了吧?
正想著,忽然仇鳳聽到一片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未等他看時,便有士卒驚慌的喊道“梁軍騎兵!”
這時,仇鳳才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瞥了一眼,竟然沒有發現自己佈置在右翼的騎兵迎上去,這才問身邊一個將軍:“我們的騎兵呢?”
“怕是……怕是……”那個將領自然不知右翼的騎兵被李天旋引到一處小谷盡皆消滅了,但是他還是猜了個差不多。
“哼!”仇鳳冷哼一聲,大聲命令道“結陣!”
晉軍中陣型變動,無數擎著長矛計程車卒前後左右互相擠在一起,身子半蹲,將長矛拄在地上,矛尖對準騎兵疾馳而來的方向,密密麻麻一片鐵矛尖令人膽寒,如同一個豪豬縮成一團亮出渾身的尖刺等著對手撲上來送死。
晉軍的矛陣太厚了,厚到李天旋的騎兵根本無法衝到最中央的仇鳳那裡,不行,不能無謂的再折損人手!
李天旋策著馬變著騎兵的衝擊方向,貼著矛陣掠過,晉軍中飛出一陣一陣的箭雨,又有不少的騎兵倒下了,讓他心中大痛。他憤怒的看著中間那個麵皮白皙的傢伙,暗罵就是為了你,讓我少了多少兄弟!
仇鳳看著憤怒的李天旋帶著他的騎兵從自己的矛陣前掠過,他微微笑了,要是能捉到這個小子就好了,要好好的打他一頓板子,教訓一下這個不尊敬長輩,總打長輩壞主意的傢伙,那定然有趣。
李天旋卻並不氣餒,本來他就沒奢望真的能在仇鳳身上來一刀,他這次帶著騎兵衝過來,目的其實已經達到了:仇鳳大元帥,現在距離他不到尋常弓箭的兩射之遠。笑話!真的只以為老子的父親才會射箭,老子就不會了嗎?老子的射術可是老爺子一棍子一棍子打著教出來的,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
當李天旋的戰馬掠過矛陣中央位置,前方已經是晉軍左翼的騎兵壓迫過來,仇鳳的目光又轉向洛景城之時。李天旋忍著腿上劇痛猛得踩著馬鐙從馬上站立而起,腿上傷口迸裂,又飈出了血,但他全不理會,一扭身懷中長弓已經被拉得滿月一般,就在他的目光越過重重的人影,穿過如林的長矛,最終死死鎖住那張白淨的麵皮時,李天旋勾住弓弦的拇指就鬆了開來。
箭矢激射而去,三稜透甲的箭鏃連帶著箭桿箭羽,微微旋轉著鑽過無數林立的長矛空隙,掠過無數半蹲計程車卒的頭頂,最終擊打鎧甲的護心鏡上,只冒出一點火星就透了進去,然後又透過鎧甲的甲葉子以及內裡的軟甲,最終停留在仇鳳熱血流淌的地方。
仇鳳驚訝的低頭看著自己胸口正中的那隻箭,忽然苦笑了一下,自語道:“這次更狼狽呀!”抬頭看時,就看見李天旋帶著自己的騎兵繞過了自己左翼騎兵的追擊,竟然逃走了。
“大帥!”見到仇帥中箭,周圍將領頓時驚呆了,紛紛叫嚷著圍了過來。
“慌什麼!死不了!”一向冷靜溫和的仇鳳竟然發作起來,“趕緊攻城是正經。他們已經快不行了!”
又覺得胸口那支箭礙眼,仇鳳一把折斷了箭桿,手握斷箭指著李天旋逃去的方向罵道:“呸!李家二郎!”這聲呸是和著血沫子噴出來的,“比你老爹差遠了,哈哈,差遠了!”罵完就雙眼一閉,身子向後仰倒。
李天旋一箭射出,雖然再沒回望,但是知道自己那一箭定然射中了,可惜!要是能再近一些就好了,只要能再近一些,他就有把握將那仇鳳射個對穿,可惜啊!沒辦法靠得再近一些,只盼仇鳳不死也是重傷吧!想著這些,他自己其實也是搖搖欲墜,腿上的傷口一直在流血,過度的失血已經讓他滿是血汙的臉開始煞白起來,這城外不能呆了,必須回城,不然跟出來的這些兄弟就真的一個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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